颜卿咬破了手指,掐着指诀凭空画符,“顾临渊,别看!是上古的祈生咒,借尸还魂,等价交换。”
叶澜尘用琴身挡开了顾昭的阻拦,同归砍在琴木上,琴声发出极重的悲鸣,裂了一道小口,却不见折断。
“好硬!”顾昭的同归被震得嗡鸣不止。
颜卿见势不妙,喊道:“不好!他打算献舍,强行换孟庭珺转生!”
“小王八蛋。”顾昭咒骂。
他哪里还拦得住叶澜尘,人家身法了得,早踏进了法阵,抱琴的姿势犹如谪仙,盘腿而坐,衣裾铺成圈,清风习习下,广袖微舒,端得是出尘绝艳,奈何一脸残忍的疯癫。
“魂兮散兮,汝噬予之,魂兮归来,舍君乐之。”
叶澜尘念着,平地起了旋风,金色夹杂幽蓝的光芒从他周身连绵地扩散,肉眼可见的气晕炫得顾昭和颜卿睁不开眼,更靠近不得。
狂风怒号,直至一道熠熠生辉的咒法阵图拔地而起,徐徐升空,升到半空后猝然变得巨大无比,足以盖住半座碧落。
叶澜尘已到强弩之末,他支撑着佝偻的身体,颤抖着指尖摸到九诏,拼尽其毕生灵力,将琴音送到了黑水横天。
七根琴弦根根断裂,叶澜尘的指腹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
“咔哒。”原本坚韧不摧的琴身裂成了两段。
“哗啦!”原本平静的黑水再现踊跃之势。
仙界连同修士们好不容易构筑起的结界屏障,骤然崩碎,黑水的魔气比之前更为狂躁和嚣张,一发不可收拾。
“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黑水里有东西!”
“我的天哪,那是什么?”
魔兽?怪物?或是其他匪夷所思之物?
人们惊恐地张望,他们的希望随着结界的破碎一同覆灭,死了那么多人,倾尽三界之力,本以为胜利在即,没想到……最后峰回路转的一击,不是守得云开,而是暗无天日。
乾坤巅上,光辉散尽,叶澜尘匍匐在地上,血自嘴角溢出,污染了他一身如雪白衣,“庭珺……庭珺……”
他的瞳孔毫无焦距,眸子上蒙了一层白翳,片刻的失神后,他惊慌的四处摸索,像个乞丐寻找着他人丢给他的嗟来之食。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叶澜尘抓了几下,手上除了血水搓捏成的泥灰,别无其他,“为什么我还活着。”
献舍,招魂,孟庭珺不该回来了吗?
颜卿拍着顾昭的肩膀,沉痛地道:“我先走一步,这里你看着办。”
顾昭点头,朝着叶澜尘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他的步伐与他的心情一样,极其沉重,他活了一世,做了几百年神仙,终究活得天真,人心易变,越有能力者,善恶越只是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叶澜尘……”顾昭揪住叶澜尘的衣襟,想说:“看看你造的孽。”
可事实,这句话成了多此一举的屁话。
叶澜尘的眼睛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见,他颓废地任顾昭拽扯,面如死灰。
姜迟蹒跚着起身,当他看向叶澜尘时,叶澜尘的余光亦在瞟他。
四目相对,眸光中各有思惴。
忽然,叶澜尘幽幽地道:“姜宗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迟一愣,对顾昭行了个大礼,生涩地道:“顾公子,等灾祸过去,我和叶宗主会去领罪,还请行个方便。”
一伤一残,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顾昭摸过叶澜尘的脉搏,知道他命不久矣,再看姜迟,天大地大,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而在顾昭松手的刹那,叶澜尘握紧了顾昭的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顾公子,我以为我够傻,没想到你更痴,黑水横天,不过如你所愿……”
顾昭掰开叶澜尘的手,把他扔在地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澜尘大笑,笑到捶地猛咳,他目送顾昭离开,浑浊的眼里,流出行行血泪。
顾昭攥紧了拳头——叶澜尘果然见过那个人,并且可能把那个人错认为他。
那个人善长利用人心和人性的弱点,他连叶澜尘都能说服策反,那天下那么多人,贪图名利者,不共戴天者,为爱痴狂者,意志不坚定者诸多,又有多少人成了他的棋子呢?
又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呢?
细思极恐,顾昭不敢再想,他眺望远方的黑水,黑水里的怪物已经露出了大半身躯,它没有头,手握巨斧,顶天立地。
乍一看像极了上古魔神之一的刑天。
然,待顾昭靠近,他与颜卿并肩而立,才看清楚,那副岿然身躯不过是成千山万的白骨组合成的怪物。
怪物挥舞着斧头,砍伤了很多仙家和修士,它太过庞大,以至于无人能靠近。
颜卿结了手印,几道术法打在怪物身上,不痛不痒,“那些白骨是从上古至今留下来的,打撒了还会重新聚拢,很棘手。”
“更糟糕的是……”颜卿愁眉指着天漏,“它挡住在了补天的入口,再下去……”
顾昭道:“挡住了就挪开它,打不散就碾成粉,我看是它愈合的速度快,还是我下刀的速度快。”
同归,彻底解封。
完全状态下的同归,一改原先破烂无刃的样子,刀刃黑如曜石,暗涌着血光,刀长五尺,稍弯,刀柄的破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布条垂挂下吊着一只褶皱陈旧的平安符。
顾昭挥刀斩击,大开大合,几起几落,刀光剑影,搅得风云变色,血光漫天,白骨纵横,瞬间成齑粉。
“跪下!”顾昭颐指气使,气焰与灵力一般张扬。
一声巨响过后,怪物的整条小腿被顾昭砍下,失去了支撑点的怪物只得用手撑地,努力拼凑残缺的身体,可他同化白骨的速度远不及顾昭风驰电掣的挥砍。
“是同归!”
“瑶光仙尊!战神来了!”
所谓一鼓作气,斗志昂扬,三界但凡还没断气的,能跑的,灵力尚存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无数个逆流而去的背影,无数道犁庭扫穴的咒法,将黑夜点亮,似火树银花,斑斓绽放在巨形怪物身上,描绘出世间最绚烂的色彩。
灾难面前,众志成城,他们洒下的热血和汗水,唤醒了被世俗沉淀已久的赤子雄心,重拾年少年恣意的轻狂不羁。
“道心不灭,生生不息。”
这一次,无人再做缩头乌龟,无人再互相苛责,每个人都担起了责任,为天下而生,为自己而战,为道而正名。
“看到了吗?”姜迟坐在叶澜尘身边,“正道还有救,那群人还没糜烂透顶。”
叶澜尘仰面躺着,半阖着眼,“可惜我看不见了。”
“百世万世后,终有看到大道昌盛的一天。”姜迟凄苦地笑着,又问:“叶澜尘,你刚才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方才叶澜尘把孟庭珺这些年对孟思怀的想念,孟怀义与姜小婉的绝恋,以及念玉娇对孟思怀的愧歉都与姜迟说了一遍,长话短说,诉短情长,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面对姜迟不痛不痒地询问,叶澜尘轻蔑的哧了一声。
姜迟把手抵在了额头处,苦笑道:“我都说服自己不信了,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呢?叶澜尘,你怎么就能这么残忍呢?
叶澜尘倏地做起,猛地扑倒姜迟,咬牙切齿道:“姜迟!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要你不得好死!”
说着,叶澜尘朝着姜迟的脖子咬下,竟将他的脖子咬出了血,留下一排齿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还我孟庭珺,你把孟庭珺还给我啊……”
叶澜尘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姜迟没有反抗,而是拿手轻抚叶澜尘的青丝,一下比一下温柔,“对不起。”
对不起……有何用?
“我们都是罪人,下地狱都会玷污了那块圣地。”叶澜尘止住了哭声,“自毁元神吧,我们这种人不配拥有来世的。”
“……好。”姜迟应到,却是一掌打晕了叶澜尘,他轻柔平缓地将叶澜尘放到旁边,“但我还想再做一次英雄,哪怕只是最后一次。”
姜迟机关算尽,终是负了他人卿卿性命。
他拖着荆棘满刺的血肉负罪前行,他混账,他矛盾,他病得不轻。
他是姜迟,他为民为道为天下,行尽大义磊落事,乾坤巅,无愧于苍生。
他是孟怀义,他自私狭隘,恩怨分明,他一边报仇一边报恩,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万人皆能用,百子皆可抛,罪骨支身,但他无悔。
补天,势必要牺牲一人。
刑天巨怪被砍得七零八落,刚开始众人的努力还有效果,怪物拼凑的四肢百骸完全跟不上凋零的速度,可到后来,人们发现无论他们怎么破坏,怪物以超过方才十倍的速度在进行自身的修复和补缺。
随着体力,灵力极度的消耗,很多人撑着残偻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破口骂娘。
这种砍不死的混蛋,打起来太费时费力,再下去,怪物没死,他们先得虚耗致死。
顾昭立于半空,俯瞰地面的残兵伤将,脑中快速想着可行方案。
“必须速战速决,怪物依靠着黑水而生,只要封了天漏,怪物自然会消亡,可问题是,补天的路径被怪物挡住,得有人劈开怪物的身体强行占一条通天之路,速度,力度,爆发度,灵力的饱和度,都必须一等一的精纯。”
顾昭思路清晰地揣度着:“我一个人无法做到,做不到……起码三个人,对,起码三个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一人劈开怪物,一人送另一人上去,最后一人……补天……补天者,必死无疑。”
顾昭握紧了同归,狠狠地咬牙,转瞬之间,他纠结了很多,想了很多,最后长长叹一口气,“阿燃一定会引我为傲的吧。”
“你们!”顾昭大喝一声,“谁有足够的灵力一刀劈开这只东西!”
四下无声,大家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通后,丧气道:“仙尊啊,你看咱们现在灵力所剩无几,别说一刀,几十刀都未必撼动得了。”
“一刀不成,可以连续砍他个十几二十刀不?”
顾昭沉下脸,迫使自己镇定,可好话囫囵吞了一口,跳出嘴里的还是“废物”,“蠢货”,“要你们何用”之类的词。
这回顾昭骂人,那些仙门百家自愿受着,无人再敢不服。
他骂得对,骂得妙,只要瑶光仙尊还与他们并肩作战,只要能带领他们打赢这场战,甭管他怎么骂,骂得多难听,对他们来说都是妙语连珠,舌灿莲花。
“呃!”顾昭一脚飞踹,踹歪了怪物的脸,借力回到地面,对颜卿道:“文朔,需借你神武一用。”
“何用?”
“一会儿你拉满弓,把老子送上天,”顾昭快速解释,“我用同归自下而上对半开怪物,再借助你弓弦的弹力,直捣黄龙!”
所谓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白驹过隙,这是顾昭所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的办法。
颜卿神色颇动地道:“你打算去补天?你有想过……”
顾昭硬扯出一张笑脸,“离了我,阿燃会更好。”
颜卿默不作声,念咒召出了一把金碧辉煌的神弓,弓身似一轮玄月,上面的雕刻巧夺天工,图纹繁复浮夸,弓弦闪着傲人夺目的银色光辉,绷得笔直,一尘不染,铅华不经洗礼,端的是神威倨傲,威风堂堂。
就是……顾昭瞅了眼颜卿,再端详了他的神武。
文朔仙尊是个老正经,三界最俭,朴素无华,可他的神武却是“穿金戴银”,昂贵得很。
“别看了。”颜卿有些不好意思,下了半抹面子,“有什么稀奇的。”
顾昭干咳两声,掂了掂同归,长身玉立道:“文朔,帮我带三个字给阿燃。”
“……我爱你?”
“是对不起。”这三个字,藏在心里肺里几百年,都快长毛烂出了汁水,瑶光仙尊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敢拿前世的事于薛燃说。
爱别离,怨憎会,苦思冥想后,上辈子不过归结为三字,对不起。
之前不敢说,现在依然,顾昭怀着半分羞怯的心思,终究还是想借颜卿的口把愧歉传达给薛燃。
“好了,矫情到此为止。”顾昭原地舒展了筋骨,摩拳擦掌道,“我是瑶光仙尊,战神司命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颜卿辗转了眸色,掐诀把弓箭变大,“你有几成胜算?”
顾昭道:“十成和零,不成功便成仁,我们别无选择。”
第 51 章
◎顾昭你个混蛋◎
颜卿沉默了少顷,“这样太冒险,你去为我开路,我去补天。”
顾昭挑眉,笑出了两颗犬牙,调侃道:“你素来谦让,这次怎么还和我抢了起来,你上去,谁来启动神弓?光凭御剑飞翔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怪物愈合的速度。你以为我没想过别的方法?我想了十多种法子,唯有这个是最快捷最可行的。甭废话,快快快。”
颜卿无奈,正在他犹豫着开弓时,一人自告奋勇地从远处跑来,他脱掉了外袍,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上画满了用朱砂勾勒成的咒语,从前襟到后摆,左肩到右袖,错综复杂却杂而不乱。
此人是姜迟。
“你来做什么?”颜卿皱眉问。
姜迟身上的符咒他略有所知,是可以在一瞬间将人的全部灵力爆发出来且透支干净,那人的灵力会空前强大,甚至超过天界的六尊,可代价是丹府爆裂,灵脉逆行,最后油尽灯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