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越州有人来请愿,说是鉴湖闹水怪,希望玉衡宗出面摆平,去了一波人,失踪了一波人,最后宗主不得不亲自出面。
那一天,姜小婉居住的梅园,梅花空前的盛放,玉骨冰姿,一任群芳妒,雪飘人间不及那梅花扑鼻香。
孟怀义解下自己身上厚实的貂裘披在姜小婉的肩上,融融笑到:“小心着凉,等我回来。”
姜小婉意外的懂事,她捻紧了领子,道:“一路顺风,记住,我和孩子永远是你最强的后盾。”
孟怀义眼中的温柔都快榨出了汁,不知是哪片雪花落进了他的眼里,使得他眼眸氤氲,似裹着一层薄薄雾气,“好……小婉,我们远走高飞吧,在这里,有太多的拘束,太多的无能为力,我带你离开,我们去别的地方安居乐业,我……”
姜小婉的食指轻抵在孟怀义的唇间,“你是玉衡宗的宗主,是天下的英雄,是世人的景仰,别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你说过,你想成为像百里天师一样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孟郎,坚持做你自己,我和孩子……会一直陪护你,支持你。”
谁知,此去一别,天人永隔。
待孟怀义兴冲冲地回到玉衡宗,跑到梅园,梅园里人去楼空,萧肃冷清,一直照顾姜小婉起居饮食的侍女甯秀含泪道:“小婉难产致死……宗主……节哀……”
孟怀义分寸大乱,他踢翻了院中所有的盆栽,疯了般去找念玉娇要人,当时念玉娇怀中正抱着一个男孩,男孩胖嘟嘟,正吮着手指睡得酣甜。
念玉娇冷静地道:“怒气冲冲地想杀人吗?”
孟怀义质问道:“她呢?你把小婉怎么了?”
“甯秀没和你说吗?大小只能抱保一,她自己要保小的,谁叫你回来迟了,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孟怀义浑身颤抖,目眦俱裂道:“什么意思?”
怀中的孩子开始攒动,皱眉,念玉娇揣着孩子做摇篮般晃动起来,“小声点,把他吵醒了。姜小婉的尸体昨夜就火化了,葬在后山,也算给她安了名分。”
“为什么……为什么……”孟怀义悲恸而哭,他恨自己不能及早回来,恨自己懦弱寡断,恨姜小婉没有等他到最后,更恨念玉娇私作主张……
“哇……”念玉娇怀里的男孩嚎啕大哭,哭声清脆响亮,如雨后春雷,击碎了孟怀义最后的坚强。
念玉娇道:“姜贱……你的孩子,如果我是你,不会一蹶不振,而是想着把孩子养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孟怀义接过孩子,哭得嘁嘁哎哎,之后他把孩子交给了奶娘,自己跪在后山姜小婉的墓前,跪了十天十夜。
但他忧伤成疾,信以为真,不过是他人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得逞,姜小婉没死,而是在鹅毛大雪天,雪厚没靴下,在刚生下孩子的午夜,被赶出了玉衡宗,天寒地冻,是生是死,是命……
他本该随她而去,可孩子是他们的结晶,也是将他牢牢地绑在宗主的宝座上的利器,是他的盔甲更是他的软肋。
族中长辈说过:“你敢辞去宗主之位,敢休了念氏,那个野种就保不住。”
他恨他人太无情,他人笑他看不穿,玉衡宗宗主,自诩为出类拔萃,痴心长情,却是个言而无信的胆小鬼,却是个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的废物,却是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棋子!
其中心酸苦楚,世人不知。
在一段失败又勉强的婚姻面前,痛苦都是双方的,念玉娇作为孟怀义的妻子,作为玉衡宗的女主人,旁人知道他丈夫对她爱答不理,知道两人只是门面上的相敬如宾,知道她有着花不完的金银财帛,只是不知道……她连求得丈夫的爱惜,同床共枕,都要靠下药这种下三滥的龌龊手段。
“你不要脸!”孟怀义摔碎了桌上的茶几。
念玉娇不甘示弱道:“孟怀义!你搞清楚!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想求一个我们的孩子,有错吗?”
“……”孟怀义沉默,沉默是他这些年对付念玉娇屡试不爽的法子。
念玉娇咆哮到:“你又不说话,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孟怀义道:“如果不是为了怀儿,我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玉娇,待怀儿成年后,我想你们放过他,也放过我,我们两个……何必相互折磨?”
“做不到。”念玉娇捏拳,掀翻了桌子,“从小到大,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这辈子,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何苦,何必。”
说完,孟怀义摔门而去。
吵闹的动静太大,甯秀刚好领了四岁的孟思怀前来给念玉娇请安,甯秀被凌乱的屋子吓青了脸,孟思怀走到念玉娇身边,他已认念玉娇为母,不过这个母亲平日里严厉苛刻,不苟言笑,对他更是喜爱不起来,但即便如此,他见到念玉娇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也难受,他用小手揩去念玉娇脸上的泪痕,奶声奶气道:“娘亲,不哭。”
念玉娇一把推开了孟思怀,眼里冒出了火星子,可在下一瞬,又把他搂进了怀里,“对不起,摔疼了吗?”
“不疼,娘亲不哭,吃……糖糖……”
念玉娇哭得更凶,嘴里骂道:“你这个……这个……”
难听的话,在无边泪水下再也说不出口。
同年,念玉娇如愿怀上了孟怀义的孩子,两个人的关系看似缓和了些,次年,念玉娇为孟怀义生下一个男婴,取名孟庭珺。
孟庭珺的百日宴,大操大办,宴请五湖四海的客人,隆重奢华。
甯秀因为愧疚和自责,担负起了照顾孟思怀的职责,视如己出,看到别人亲生儿子能有抓周礼,又有百日宴,而她家孟怀义活到这个岁数还在“认贼作母”,她一时间气不打一出来。
小孩是无辜的,但念玉娇犯下的罪恶不能被原谅,她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姜小婉来寻她报仇,好几次她几欲轻生,了此残生,但终究放心不下孟思怀。
所谓一念之差,乃至于此。
走错一步,步步皆蹉跎。
百日宴后,甯秀寻了个机会,把念玉娇如何迫害姜小婉的诡计尽数告发给孟怀义,孟怀义听后几乎崩溃,无法释怀。
最后,孟怀义给了甯秀一袋银子,叫她收拾好细软带着思怀赶快离开,天涯海角,有多远跑多远,今生都别再回玉衡宗。
之后在玉衡宗内发生了什么,甯秀不知道,只知道她带着思怀躲藏了好些天,逃出临安后听人说,不日前孟怀义孟宗主在家病逝,英年早逝。
甯秀跑啊跑啊,结果还是被念玉娇派人抓了回去。
念玉娇看着瑟瑟发抖又发着高烧的孟思怀,蹙眉道:“你怎么照顾他的?”
甯秀道:“连夜奔波,小少爷受了风寒,我……我……夫人,求您大发慈悲,绕了我和小少爷吧,他已经无父无母了,您放了他,让他去外界自生自灭吧。”
听到此,念玉娇的眉头皱得更深,她思忖了半晌,道:“来人,把他们两个锁在后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放他们出去。”
孟思怀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眼看着活不成了,念玉娇竟派了大夫前来医治,大夫医者仁心,他在甯秀的苦苦恳求下,想法设法地把孟思怀带离了这个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
甯秀自杀未遂,疯了……半世……
是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和她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醒来吧,姜小婉母子的三条命,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时间回到宴席之上。
甯秀说完这些,眼中的眼泪由透明变红,汩汩流出,她声嘶力竭道:“小婉,阿秀对你不起,阿秀这就来陪你。”
“咚!”猝不及防地撞墙,猝然到在场的任何人都来不及制止。
顾昭的手更快地捂住了薛燃的眼睛,这类血腥的场面,还是少看为妙。
惊愕,悚然,喟叹,迷濛,人们似乎还沉浸于故事的荒诞不经,却被人用狗血当头泼醒。
念玉娇的表情尤为精彩,死无对证对她来说绝对是弊大于利。
甯秀就算死,也要把她一同拉入地狱吗?!
妙音方丈叹惜道:“阿弥陀佛,孟夫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念玉娇反笑,“我为自己辩驳,你们信吗?”
鸦雀无声。
“呵,哈哈,既然如此,我何必多说。”
孽障情缘,缘起缘灭,孰是孰非,纵使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他人对你的印象是根深蒂固,无法磨灭,所有的证据是板上钉钉,确凿如山,你的一言半语怎能说清?
信任,偏见,固执又摇摆是人心中一道无法逾越的巨坎鸿沟,念玉娇活了一世,哪怕在座的所有,都懂,只是懂这个词简单,做……太难。
“宗主!宗主!”门外守卫的尖叫打破了此地的尴尬和诡异的宁静。
守卫不顾形象地冲进大殿,涕泪横流地道:“宗主,后山……狰!掘开了老宗主的坟墓!”
四下哗然,今天的夜宴,当真是惊吓连连,出人意表,甚至有不少人后悔贪杯流连,这种热闹,不赶也罢。
孟庭珺拧着眉道:“母亲……”
念玉娇道:“去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母亲等我回来,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孟庭珺召了自己的神武,名为镇魂的红缨枪,他用枪头在地上扫了一圈,为其母设下安身立命的结界,做完这些后,才背起红缨枪,往后山禁地踏空而去。
叶澜尘衣如裂帛,迎风铮铮作响,亦紧随其后。
薛燃道:“阿昭,我们也去帮忙。”
顾昭道:“行,但你得留在这里,这里相对安全。”
薛燃乖巧地点头,他知道自己灵力低微,知道自己不去添乱才是对他人最大的帮助。
顾昭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则转头对姜迟道:“姜迟,替我看好阿燃,他少了一根毫毛,我为你们试问。”
音犹在耳,人已无踪,来去如风,说得不过如此。
为你们试问……
此话明显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几十双眼睛不怀好意地侧目看向薛燃,心道这个小白脸除了浓眉大眼,白里透红,到底哪里好?让那个野蛮人如此惦记在心上?莫非……众人起了鸡皮疙瘩,凌云阁大师兄有龙阳之好,他的小师弟自然也是床上卖屁-股的玩意儿,不然怎么让顾昭死生都护着。
“啧啧……恶心。”
姜迟招呼薛燃坐到他身边,薛燃抱膝坐下。
“姜宗主,您还是离他远些,这人……晦气。”
姜迟反而道:“诸位不去帮忙?本该死在天罗地网中的狰,为何又会出现在玉衡宗禁地?”
薛燃嘲讽道:“他们怕死不敢去。”
“谁说我们怕死,死小子,你……”一人要动手,被身边的人拉住,好心提醒他道:“一根毫毛,顾昭。”
“切!狗仗人势。”
薛燃调皮地学了两声狗叫,“汪汪。”
差点没把那些人气到吐血。
姜迟缓缓起身,“狰是祸患,不得不除,我等皆为修道者,道心不灭,自当守望相助,现在孟夫人在结界中,旁人进不去,她亦出不来,我们何不先去助孟宗主一臂之力,待狰乱彻除,再来秋后算账。”
“姜宗主,您这副身子……”
“无碍,诸位谁愿意与我同行?”姜迟见人无动于衷,点名厉害道,“留在这里的,劳请帮忙看护阿燃小道长,与我同去的,一来可以去调查狰为何不死的真相,二来事后不至于叫天下人笑话,说我们胆小如鼠,只会隔岸观火。”
薛燃咕哝道:“我不需要你们看护,我又不是小孩。”
修士们衡量再三,最终在顾昭和狰的威胁之间,选择了狰,随着姜迟共赴战场。
与其惹上神经病一样又强得离谱的顾昭,不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灭妖兽终不还。
若大的宴客殿,徒剩下四壁辉煌,杯盘狼藉,人影寂寂,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面光鲜,一面潦倒,如同绽放的烟花,巅峰时的光耀,落幕下的阴暗。
念玉娇道:“小娃娃,人都走了,你不寻个地方先去解个闷?”
薛燃道:“不去。”
“为什么?你是怕我跑掉?放心,玉衡宗的结界坚不可破,我跑不了,也不会跑。”
“不是的,我怕顾昭回来找不到我,我必须在原地等他。”说到顾昭,薛燃的眼眸变得又黑又亮,酿满了甜蜜,春光无限。
念玉娇笑到:“我看他们回来还早,你要不要听故事?甯秀没有讲完的故事。”
薛燃颔首,“好,您请讲。”
故事不长,不过字里行间,薛燃听出了念玉娇的悔意,爱意,恨意,百转纠结,自尊,自傲,自矜,分崩离析,好像一切的委曲求全,故作姿态都是为了挽回一个人的心,所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薛燃无法感同身受,但这种爱而不得的感觉,很熟悉很微妙。
风拂过脸,凌乱了发丝,迷乱了情意,薛燃揉了揉眼睛,逞强道:“沙子进眼睛了。”
世间的真相,果然不止一个……
第 29 章
◎你现在劝我放下屠刀,当初有谁对我们母子三人手下留情?◎
孤山禁地,玉衡宗历代宗主埋骨之地。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狰把自己吸食来的灵力全部转移到孟怀义的身上,本该是白骨森森的孟怀义,此时是骨肉俱在,红光熠熠,不知者还以为他只是安眠于此,等待苏醒。
“孟老宗主都死了三十多年了,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