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踌躇不决。
慕戚茗温言道:“又不是不让你见他了,咱们速去速回,速战速决。”
顾昭相当舍不得,咬着嘴唇应不下来。
慕戚茗知道顾昭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他张望了一圈,看那些凡人的窘态猜到了个大概,不由得诧异道:“顾临渊,你怎么和凡人一般见识,恃强凌弱啊。”
顾昭频频蹙眉,“少说一句会死吗?你也看到了,我一走了之,叫阿燃如何做人?”
“你直接表明身份,他们谁敢说三道四?”
“说的简单,我瞒了阿燃这么久,这样反而会让他心里更不舒服。”顾昭托腮忖了须臾,“这些人是我打伤的,无论如何我都要给阿燃一个好的交代,这样,你传音给温知行,他医人有术,下来帮个小忙。”
慕戚茗为难,总觉得有种反被套路的味道——顾昭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温知行。
顾昭催道:“快呀,速战速决。”
慕戚茗硬着头皮给温知行的清音莲发了讯息,不消顷刻,温知行脚踩花瓣翩然而至,空气中缱绻着淡淡的药香,清新怡人,闻之忘痛,精气神陡然振奋。
温知行背着药箱,有备而来,他用眼尾的余光瞟了眼慕戚茗,慕戚茗似老鼠见了猫,躲在顾昭身后,颤声道:“他若骂我,你得帮我担着。”
顾昭移身,没去理会鹌鹑般的慕戚茗,而是来到薛燃面前,羞涩又依恋地道:“阿燃,我要走了。”
薛燃淡淡问到:“去哪儿?”
顾昭挠挠头,并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道:“等我回……”
“走了也好,遇到你开始,我就没好运过。”薛燃嘴角挂着一抹洒脱的笑意,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坦然,丝毫不见离别的愁绪,“别回来了,你是我的瘟神,你走我高兴。”
说完,薛燃转身,咬紧了下嘴唇,收敛起眸中微闪的晶莹,他默不作声地抬头,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让眼泪回流,让摇摇欲坠的矜持在轻尘中凭吊,让最后的自尊不至于土崩瓦解。
他没底气求着顾昭留下来,别走,陪着他!
他没理由成为顾昭的负累,阻挡他似锦的前程。
没立场,没借口,没奢望,只有放手,以自己的方式,哪怕违心,即便残忍,也要让他离开,护他英名,祝他海阔天空,鹏程万里。
弱不可闻的一声哀叹,顾昭柔声道:“等我回来。”
薛燃一怔,没有回头,只简单应到:“滚。”
顾昭离去,薛燃蹲在地上,抱住双膝,将脸埋在双臂间,无声地抽泣起来。
终于……连顾昭也离开了他……
终于……他又只剩下孤身一人,形单影吊……
终于……那一句等待又是漫长苦熬的诺言……
温知行走到薛燃跟前,轻轻抚拍了下薛燃的肩膀,道:“他素来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说完,不再多话,顾自去收拾顾昭留下的烂摊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温知行虽然刻薄毒舌,但他应允下来的事,定会尽心竭力地完成,极为靠谱。
薛燃料理完百里上淮的后世,独自一人担负起凌云阁的重任,经过上次事件,方志杰更是视薛燃为眼中钉,他自尊心极强,仗着年龄优势,始终给薛燃使绊子。
骆书帆实在看不下去,忿忿道:“师兄,从前师父他们在,那些人从来不敢给你甩脸子看,一群势利鬼,白眼狼。”
薛燃道:“背后不语人是非。”
骆书帆把油灯端到薛燃的书前,捧腮道:“要是顾公子在,他决计不会看着你平白无故受委屈的,以他的暴脾气,铁定要他们好看!”
薛燃合上书本,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骆书帆搔首,“什么意思?”
薛燃道:“他都走了两个多月了,你就别惦记他了,今后的路我们要自己走。”
“师兄,你就不想他吗?”骆书帆怏怏地道,“不是我说,那日你骂他是瘟神,还叫人家滚,实在……实在太过分了。”
“过分吗?”薛燃自问自答道,“不过分的话,怕他不走,留下来继续受人白眼和猜忌吗?”
骆书帆道:“可我觉得,顾公子并不会理会他人的看法,他只在意你的想法,你一句话,胜得过他人唾沫星子淹过来的诽谤诬赖,无中生有,师兄,我真觉得你欠顾公子一句道歉。”
薛燃语塞,面露几分悔意,离别方知思念苦,不胜清怨月明中,日暮酒醒人远去,眉眼盈盈寻何处,断了珠帘,冷了裘袄,湿了枕巾,蜡炬替泪,落尽梨花月又西,一日复一日,寂寂了无尽。
“即使有悔……”薛燃喃喃道,“他杳无音讯,你叫我去哪里找他?”
骆书帆好似就在等薛燃这句话,指了指天,神秘地道:“那位医师自不必多说,芷黎仙尊救死扶伤,而那位额前簇着火苗纹的神仙,身份也是异常尊贵,如果我没猜错,想必是六尊之一的火华仙尊,顾公子与他称兄道弟,且跟着他回去,可见顾公子的身份非比寻常,定是二十五重天以上的大神仙。”
薛燃佩服万分,问到:“你说顾昭是个什么神仙?赖皮仙还是床头爷爷?”
想来顾昭行为乖张,又时常爱杵在薛燃床头,难免薛燃会如此排遣他。
“呸呸呸。”骆书帆露出竖子无知的表情,挑眉道:“怕是个最厉害的神仙,战神瑶光,飞升前大名顾临渊,顾昭,顾临渊,都姓顾,师兄,你踩狗屎运呀,有个上神朋友,飞升都能走个捷径。”
薛燃打了骆书帆一拳,指责道:“别不正经,神仙之位都是能者居之,谁不是修炼个百世百年才得以登仙,走后门这种事情,打死不做。”
骆书帆委屈地捂了捂胸口,无辜道:“我开玩笑而已嘛。”
薛燃沉吟少刻,道:“书帆,你知道凡人如何去仙界?当初牛郎去见织女,是用了什么法子?”
骆书帆道:“他是一头老黄牛背上去的,师兄,我们没有牛,也没有直飞九霄的神武法器……”
薛燃瞬间失落,就算有神武法器,凭他的微弱道行,也驾驭不了呀。
“不对!我们有!”骆书帆神采飞扬地道,“后山的摘星楼,楼中有条天梯,坐上去仅需一个时辰,就可抵达九重天。”
薛燃豁然起身,大喜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走。”
骆书帆拉住蠢蠢欲动的薛燃,“别急呀,摘星楼至今无人去过,楼中有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九重天上,住着散仙,你贸贸然闯入,人家不需要问你拿过路费呀,你都等了顾公子两个多月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吧。”
薛燃默默点头,乖巧到让骆书帆忍不住揉了揉他拉拢的小脑袋,“听我的,今晚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日多带些贡品,放在百宝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嗯嗯!”薛燃重重点头,双眼灼灼生光,对骆书帆另眼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骆书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但还是掩盖不住眼底的脉脉温情,“瞧你,现在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赞同我,信服我?”
薛燃再次颔首,雀跃道:“嗯嗯!”
骆书帆双手抠在薛燃肩上,将他扶起,帮他转身,最后把他带到床边,“那现在就马上睡觉,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顾公子了。”
“嗯嗯!”
薛燃很单纯,很好哄,正因为这份赤子之心,才让人不忍欺骗,才想守住那一份净土,才能卸下伪装,活得真实,才觉得与他相处,花开灿烂,四壁轩敞。
第 20 章
◎嘘嘘嘘,禁言禁言◎
骆书帆为床上的人熄了灯,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阖上门,他的身形被月光涂抹成一条深深的阴影,刻印在地上,乌云蔽月,再次澄明,浓墨般的线条迁斜到门上,犹如板上钉钉,再也无法挪开。
月色潋滟,浸润在骆书帆的脸上,显得苍白,白得瘆人,而他的眼睛散发着蓝宝石般的精芒,瞳孔眯成了一条竖立的线,像极了嗅到危险的猫,而在他侧头后,瞳仁骤然扩散,瞬间恢复原状。
骆书帆伫立了一会儿,确定屋内的人酣然入梦,才舒口气,安心离开。
两个多月了,薛燃忙完百里上淮的事,又忙凌云阁的事,骆书帆岂会不知,他在靠忙碌减轻心里的压力,悲伤和思念,每天几乎只睡一两个时辰,又专心投入繁忙的工作,不让他的大脑有片刻的停歇。
“一旦停下来,我会忍不住去想师父,想师兄,还有……”薛燃每说到此处,会自嘲的笑到,“不说了,凌云阁是师父的心血,我不能让他毁在我的手里。”
骆书帆心疼薛燃,他很想告诉他:“凌云阁不是你的全部,你能不能怜惜下自己的身体!宗主和清禾师兄不在了,顾公子走了,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陪你到红尘尽头,永不背弃。”
可这些话,骆书帆只藏在心里,如同他的身份,他多少能理解顾昭的想法,人世间,有些身份反而是一种负担,善意的欺骗,反而是一种呵护,即便栉风沐雨,待罪缧绁,他亦无所畏忌,负重前行。
“师兄,好梦。”
这一夜,薛燃难得熟睡,却也再次梦到了令他胆寒又卑微的梦境。
……
(略略略)
撕裂的痛楚让梦中的薛燃眼眸烟煴,明明那么的痛,他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够了,出去……”
“让朕出去?你也不看看是谁咬着朕,不让朕走的?嗯?”
“呃。”薛燃被那人抓住了头发,可当薛燃要去看清那人的脸时,又是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你在想什么?”那人毫不疼惜地掐住薛燃的脸颊,用力到仿佛要碾碎他的颊骨。
“饶了我吧,我会死的……”
“那你去死好了。”
梦魇磨人,荒诞不经,似一具枷锁,给薛燃上了刑铐,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那人给他一刀,尽早结束他屈辱丑陋的一生,死对梦中的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恩赐。
入梦太深,极易疲惫,薛燃缓缓转醒,已经是晌午时分。
昨夜的辗转挣扎,薛燃的睡袍退去了一半,露出两抹香肩和半壁胸膛,他双目空洞地平视着上方,涣散而无精打采,脸上挂有泪痕,发丝汗湿,凌乱地垂在脸侧,整副模样,混乱且惝恍。
骆书帆吓得心惊,唤道:“师兄,师兄。”
薛燃的双眼出现光彩,久久才聚焦到骆书帆身上,他带着哭腔道:“书帆?是你?”
骆书帆捏紧了拳头,暗哑着声音道:“是我,我在。”
“书帆。”薛燃彻底清醒,猛地抱住骆书帆,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让我靠会儿,我,疼……好疼……”
在梦里说不出口的话,在现实中,总算喊出口,一言说出,意外畅快。
骆书帆僵直在原地,半晌才轻抚薛燃的背,柔声道:“做噩梦了?”
薛燃点点头,浑身密密颤栗着,眼睛却睁得很大,他怕闭眼后再次堕入梦中的无间地狱,任人鱼肉,觳觫哀啼,身不由己。
一场风花,一场雪月,那片梦境,是林深雾绕,是海袤涌浪,绿叶无法遮荫,蓝水无法解渴,四季循环,日月轮转,奈何天长地久有时尽,然而梦无止境,此恨绵绵亦无绝期。
梦是前世的回顾,一次两次的出现或许是偶然,多次反复的发生让薛燃不得不在意,不过他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也要等把大师兄和师父的事解决了,再去调查解梦,如果梦魇太频繁,薛燃下定决心少睡觉!
毕竟彻夜的过程不仅沉痛,还很羞臊。
后山,摘星楼下,骆书帆把装有贡品和法器的百宝袋交给薛燃,往日里那个胆小怕事又唯唯诺诺的小师弟,如今倒成了薛燃的谋士兼亲信,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出谋划策,八面玲珑。
“师兄,天梯只能坐一人,恕我不能与你同行。”骆书帆难过地道,把一只三角符系在了薛燃的无名指间,三角符一贴掌心便隐遁无形,“它是召唤符,危机时刻能救你一命,解禁咒语是慕雨何求,开。还有这个包裹,你背上。”
说着,骆书帆给薛燃背上了一只小行囊,“你灵力低微,这些干粮就不放进百宝袋了,怕有个万一,不至于饿着。”
薛燃刚想反驳,又听骆书帆道:“万事小心,量力而行,人实在找不到,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千万别冲撞了神明。”
“嗷。”
骆书帆似乎仍不放心,想了又想,最后巴巴地道:“我在这等你回来。”
薛燃抿笑,给了骆书帆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兄弟,再会。”
直到把人送进了摘星楼,骆书帆整颗心提到了嗓子口,提心吊胆的日子从此刻开始,将延续到薛燃回来,他的无可奈何是只能许愿祈祷,他的力所能及是死守阵地。
画图布阵,结界开启,骆书帆盘腿坐在阵中,别说邪祟妖魅,摘星楼附近飞鸟不进,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对骆书帆而言,天可以塌,摘星楼都不能倒,不然薛燃在九重天,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如何是好?
摘星楼内,几双绿油油,铜铃大的眼睛凝睇着薛燃,野兽般的低吼声和妖怪磨牙吮血的吞咽声,在这个有限且昏黑的空间里,刺激着薛燃的耳膜。
薛燃背稳了背囊,把手按在了自己的百宝袋上。
“来了个人。”含糊不清的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