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最好,周琰心想。
“一路保重。”
“走了。”孙猛挥挥手,他站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上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周琰说,“回头告诉你师姐一声,我走了,待我从中原回来,再来找她玩。”
然后,他撑开伞,一头扎进了绵绵的冬雨之中。
大概是为了照顾夙鸣的感受,姑苏的这个冬天既没有下雪,也并不算太寒冷,但春天也来的晚了整整一个月。
造成的结果便是,上一年乾国歉收,这一年的收成,也因为天气的原因不太好。
本来粮仓里还存着一些粮食稻谷,可之前都赏赐给了元久。
凫休本欲向百越借粮,可一直无法开口,毕竟赏赐给了别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初春时,元久再派人送来了一万匹上等丝绸,如此一来,凫休便彻底断了向元久借粮这一条路。
而这一年,百越粮食丰收,积蓄了足够两年所食用的粮食。
凫休正焦虑之时,听说邗沟两岸多生稻谷,于是便赶紧派人前去采摘。凫休派去的人,沿着邗沟两岸一直北上收割粮草,不料在邗沟北部地区,遇见了齐国的农人,两拨人因为争抢稻谷发生了争执,最终齐人将凫休派去的人打伤,并派兵在邗沟北侧加驻了防御。
凫休勃然大怒,这本就是他开凿的运河,两岸的稻谷也该归他所有。齐国不过他手下败将,竟敢寻衅挑战,他决定再次出征讨伐齐国。
他此时已变得骄纵偏激,不愿听从任何人的意见,更是公开下旨:“本王伐齐,若有敢谏者死!”
群臣不敢谏言,只好群策群力地劝凫休谨慎。
周琰也直言,乾国居于淮水下游,沿着淮水而上,仰攻齐国得胜的概率很低。先前齐国内乱,他们才得以趁虚而入,若是就这么打过去,胜算不大。
凫休气恼,更加偏激不肯听从大臣们的意见,他冥思苦想,自己规划出一条新的运河航线。这条运河连通南北,向东注入泗水,沿着泗水航行又能进入准水,越过淮水便进入邗沟。若是修成,那么就可以从乾国境内乘舟直达中原,以至于所向披靡。
凫休将这条运河命名为黄沟,他已经有了许多宏伟的设想,迫不及待地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实现。待北方大地的融冰一化,凫休立即派人前去开凿新的河道,这一去就派了几千人,这一批人日夜不休地开凿河道,只花了三个月便修好了河道,而此时姑苏已近乎钱财耗尽。
去年攻打齐国只剩下三万兵马,凫休觉得不够,于是便又四处强行征集男丁近两万人,将他们纳入军中。
在一个并不伤感的春日早晨,周琰再一次与夙鸣告别。这一次夙鸣没有说让他早点回来,他只是一遍遍地,反反复复地念叨,要周琰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一次,回来之后我就跟你回羽渊池。”
周琰也一遍一遍地承诺,好像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就可以回避很多现实的感伤。他不断回避夙鸣的目光,他低头看见记忆沾满了灰尘,像蜉蝣一样从眼前飞过,阳光倾泻下来照亮了它们近乎透明的身躯,好像要灼烧起来。
他清晰地回忆起当初与夙鸣分别的经历,所以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能失败。
第69章 酷刑
这注定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凫休率领五万人马沿着运河仓促北上,遭遇了连日的大雨。大雨之中逆流而上并非易事,战船摇摇晃晃地在江面上颠簸,行走得非常缓慢。
周琰晕船晕得比上次更加厉害,再加上连日地下雨,毫不意外地旧伤复发。
他在家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在外只能硬扛,一时间不能适应,于是更加严重。船在黄沟之中航行了近乎一个月,才停泊靠岸,上岸时周琰脸上毫无血色,走路都摇摇晃晃,但又坚决不让别人扶,连靠近都不行,把周围的人着实吓得不清。
军里的大夫只能在后面一步三叹气地跟着,他前次打仗也跟在周琰身边,知道他的脾气一上来谁的话都不肯听。而他的这种脾气完全就是小孩子在胡闹,非要特定的人来哄,明知道不会有人来哄但就是不开心,一个人在心里憋着,让其他人也跟着不好过。
这时候就不该跟他废话,直接拖走强行让他休息。
大夫再次以打小报告相威胁,周琰总算是老实地去休息了。
现在周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凫休便独断专行,再无人制衡。他亲率大军,直冲齐国南部城池而去,势要一雪前耻。
齐军虽然在邗沟淮水两侧严加防范,却不知乾国另又开凿了一条运河,竟然绕道抵达了齐国南部边境。凫休亲率五万大军正面强攻边境城池,齐军措手不及,分散于各城池之间的兵马不过万人,被凫休以五倍兵力围在城中。
凫休指挥大军架起冲车,猛烈地撞击城门。在城门上架起云梯和吊桥,想从上面翻过去。
齐军发现城池被袭击,迅速搬来滚烫的油,从城池上倾倒下来。
凫休得意极了,这一招正中他的下怀,他在城门下高呼:“放火箭!”
城门下的乾军迅速架起弩车,当滚烫的油朝云梯之上的乾军当头浇下时,带火的弩箭齐发朝城上扫射,迅速把最顶端的士兵烧成一个个火球。
那是一瞬间的事,周琰只记得一片黑色的浓烟在惨烈的叫声中炸裂开来,迅速冲上天空,将整个城池遮蔽得只剩下烟灰。浓烟遮蔽住了那些惨烈而死的将士,却遮不住他们凄厉的叫声穿透城门,刺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不知道那些油浇下来时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剧烈的爆炸,等周琰反应过来想躲,他已经被裹挟着无数尸体的灼热巨浪掀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对于那天在场的所有人而言,他们的看到并不仅仅是一种点状或片状的人的死亡,他们看到那一天的时日被施以酷刑,因此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撕碎的身体连环地爆炸,在空中坠落发出枯叶裂开时清脆的响声,而他们的血滴落下来如同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尘烟四起的大地便像下过雨一样潮湿。而城池之内飘来杨花,海棠,梨花的花瓣,将时序如此混乱地搅合在一起,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腥甜得发腻的味道。
那些被点燃的士兵一部分滚落下来,一部分发狂地往上冲去。他们翻越上城门,抓住守城的齐军凄厉地惨叫着。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毫无生还的可能,绝境之中只能凭本能抓住敌军同归于尽。
齐军拼死抵抗,他们搬来巨大的石块,从城门上滚落,将云梯和云梯上的人全部砸下去,城下血肉横飞。
周琰左手被烧伤,他挣扎了一下,居然抬不起手。然后一块巨大的石头伴随着一声巨响滚落在他面前,周琰眼睁睁看着石头朝自己撞过来。
撞上来那一刻周琰心里闪过一个极其糟糕的念头:万一他死在外面,夙鸣怎么办?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紧接着被巨石碾得粉碎,他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全身的五脏六腑都好像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居然还没完,让他重新恢复知觉的是一支飞落下来的弩箭,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手腕里。那只刺伤他手腕的弩箭传来剧痛,刺痛顺着手腕爬进他的胸口,他被烟灰呛到咳了几声,感到喘不过气,眼前是一片红色的血迹。
不会有人顾得上他,他也不能死在这里,周琰挣扎着爬起来,外伤而已,而且外伤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他的清醒。
“冲,继续往前冲!不要停下来!”凫休在阵前大叫。
着火的弩箭朝城门发射,不断撞击着城门。
在凫休强攻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齐军的守城将士中两人弃城逃走,另外两人拼死抵抗,终于被乾军撞破了城门,被凫休所擒获。
被抓的两名守城军士投降凫休,将城池拱手让给了他。
攻下这座城池之后,其余毗邻的两城守军先后得到消息,迅速将大军往北部撤退。凫休认定齐军害怕自己追击,败走而逃,迅速让周琰带着兵马向前追,夺取城池。
军医看到周琰的时候再度被吓得差点灵魂出窍,周琰浑身上下都是伤,额头和嘴角都是血,但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走来走去。
周琰带着大约一万人先进入城中,一万人要守三个城池人手根本不够,如果分散兵马,万一遭到伏兵袭击,会立即反被困在城中,到时候他们四面被围,齐军城池坚固,简直插翅难飞。
所以他只在几座城池中兜了一圈便撤出,要军士立即将城池的布局和其间的地形图画下来,然后出城在两座城池之间下寨驻扎,并在两侧围起了木栅。
大夫仿佛一个变态尾随犯一样地跟在周琰身后,手里还抄着一根绳子。等周琰一闲下来,大夫就如同离弦之箭把自己发射出去,从身后把他一兜,狠狠抓住往帐中拖,强行让他躺下。
“你别看身上的伤!”大夫扯开周琰一半的衣服,突然面色惨白,他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再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警告周琰。
周琰感到精疲力竭,他闭上眼睛,任由大夫处置。
第70章 诈降
有片刻的时间,周琰因为劳累过度,一闭眼就睡了过去,随后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惊醒。
他左手臂上的伤跟衣服黏在了一起,被汗和血打湿,大夫没办法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只能用刀划开。划开衣服的时候周琰把嘴角咬出了血,大夫也绷着脸,似乎他真的是个绑架犯,干完这一票,他就要吓晕过去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大夫觉得要说些什么,于是咬牙切齿向周琰逼问:“大王要你守城,为何要出城下寨?”
“不安全。”
“可这毕竟是大王的命令,你这样如视无睹,公然违抗,恐怕大王责怪。”
“没……没关系。”
周琰回答地很简略,他也没力气说太多话。
大夫让他休息,显然周琰根本不会听他的,他爬起来叫来士卒,“除了投降大王的两人之外,我听说还有两位守城军官逃走了?”
“是,在我军破城之时趁乱逃走。”
“往哪儿逃了?”
“这……”士卒一愣,“不知道。”
“带了多少人走的?”
“这,也不知道。”
“去查,立即去查,多派哨探出去,一定要找到这两人的下落。还有在大王身边多安排人手盯着,小心那两名投降的守军。”
士卒飞快地跑出营帐。
“这是不是多虑了,这二人本就是仓皇逃离出城,就算带有几千兵马,也不足为惧。”大夫皱着眉,捋着胡子说。
周琰一爬起来立刻脸色惨白,他抬眼看了一眼大夫:“大叔,你怎么什么都管?”
“聊表关心而已。”大夫大叔粗暴地把周琰按回去躺下,手臂上的伤不过一处,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不比手臂上的轻。
大夫一边包扎,一边在心底里咒骂,他认为周琰不能再参与任何战争,否则随时可能会丧命。周琰看到了大夫脸上欲言又止的愤怒,他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亲娘啊,你到底在笑什么?”大夫气到手抖,“你想气死我吗?那可没人再管你的死活!”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生气。”周琰收起笑容,十分抱歉地解释,“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们?”
大夫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所说的可能是家里的人。
“回去挨骂了?”大夫略微嘲讽地说,“那你还一点都不长记性。”
“如果我直接问原因的话,好像会再被骂一次。”
大夫鼻孔出气,哼了一声,看来还能抢救一下,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因为你是家里人放在心上的宝贝,关心你的人,希望的也不过就是你出门在外能平平安安,安然无恙地回来。“大叔觉得不给他说得严重点,他根本就听不懂,于是叹息着说,“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安危,你的家人就会觉得被你忽视,就会伤心会难过。”
“明白了。”周琰顿了顿,他缓缓地说,“所以,我这次受伤,不要派人传信回去了。”
大夫一时愣着。
“我不想让他担惊受怕几个月,如此一来我也会被打乱计划。”
大夫听得一阵心酸,他语无伦次:“这……这真是……”
“我会经常写信回去的,不会有事。”周琰抬头笑了一下,“先谢过了。”
大夫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周琰一夜没睡,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疼痛,于是便趁着夜深人静,给夙鸣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写满了整整一张竹简。
他絮絮叨叨,说着一路上看到的风景。顺着黄沟往北走,日光逐渐地通透热烈起来,照在河面上,河水由深变浅,由绿色变成了黄色;河岸两侧杂草丛生,但运河之中已经有许多运粮的航船,航行而过时,船边会冒出咕咚咕咚的水泡;他们已经到了齐洲南部的边境,北方的城市春来得晚一些,所以进城那天飘落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花,那些花落下的时候很美,伴随有一种特别的声响。
最后,在竹简的背面,周琰写了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
夙鸣收到信时从布袋中抖落出一些残败的花瓣,那些花瓣是周琰在城下搜集来的。花朵在撩人的月色中落下,落在废墟和鲜血之间有一种绮丽的美,鲜活艳丽得让人心动,然而现在已经干枯,在南方的春光里流露出一种浅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