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休回到姑苏后名声大振,元久在得知消息后立即向凫休献上了通天神木,庆贺凫休得胜,用以修建宫殿。
通天神木文彩生光,在不同的光照下会闪出五彩斑斓的光泽,仿佛上面镂空着黄金,又好像是一块光洁无暇的白壁,凫休欣然接受,将神木视为珍宝。他本着友好往来的原则,加封了元久近乎百里的封地,同时赏赐了大量粮食稻谷给元久。
元久得了粮食,立即让封地内的妇人去山中采摘葛叶,夜以继日地编织丝绸。
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君王在某一个宁静的秋日,透过江水望向远处的姑苏,他看到枫叶飘落在江水之上,折射出日光照亮了水底,那红色的江水清澈无比,向东流去。
他那时已经看到了百越的未来,这个国家的新生和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变作水中的幻影。
反叛的序幕已经隐隐拉开,而这一切总是相似的事开始。
首先是歌谣,这种简单的小调,又开始在山水之间流传开去。
元久让所有的妇女放下手头的活,都去赶制丝绸,引起了城中很多女人的不满。叛逆之心人皆有之,她们原本或许很喜欢织布,但爱好是爱好,工作是工作,让她们没日没夜的织布,没过多久,很多人就心生怨愤。
这些因为熬夜织布,导致肩颈不好、腰酸背痛的女人们心生怨气,只好在歌谣中发泄:采葛葛不连蔓棻台台,我君心苦命更之。尝胆不苦甘如饴,令我采葛以作丝。
元久很快知道歌谣在唱什么,他立即采取了措施。他将凫休赏赐的封地都分给百姓,让闲散在家的男丁都去参军或是耕种,昼夜地劳作。
除了老弱病残,年富力强的不论男女都有活干,大家心态就都比较平和。
这些民谣没有越过丘陵和湖泊,传到姑苏去。只在百里城城中流传,如果不是特意打听,不会令人起疑。
凫休无暇关心这些藏匿于身后,细枝末节的危险,他见过了北方高大的城池,回到姑苏之后,突然觉得先前的宫殿太过于狭小。
他的野心和欲望在北方平原之上无限滋长,姑苏精巧的亭台楼阁也不再让他喜悦,而成为了视野之内的阻碍。于是凫休很快从城中的宫殿搬出,带着夏丹和一众美女宠妃,住进了姑苏台。
夏丹对此并不满意,她吵闹着要凫休兑现答应她的承诺,要让她住进新的宫殿里。于是凫休便到处招募工匠,将通天神木搬来,大肆兴修姑苏台。
北上伐齐得胜的消息传来时,很多人都觉得震惊,群臣都没有料到他真的能打赢,而且还是以让齐军全军覆没的方式取胜。凫休因此取得了说一不二的威望,他回来之后想要修建姑苏台,也没有谁敢出面阻拦。
伍叙破天荒地上门来找周琰,他临时起意登门拜访,老管家本想请他在厅堂等待,伍叙却直接朝后院走来。
这年的冬天并不算寒冷,夙鸣站在柳树下,修剪柳树的枝条。
夙鸣今年冬天要留在姑苏,周琰担心天冷,花了一大笔钱给他做了几件冬衣;这身衣服的颜色是他特地挑的,夙鸣难得地夸他一句眼光好。
周琰正在拔青鸟的毛,青鸟原本待在夙鸣肩上,周琰把它揪下来拖到一边。突然有人闯入,周琰一松手站起来,青鸟趁机立即飞到夙鸣身上挂着。
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周琰第一眼看到的是飘飞的白发,以及布满整张脸的皱纹。周琰非常诧异伍叙会找到这里。
周琰多年不曾与伍叙有接触,他小时候跟伍叙相处地并不愉快,长大后更加没有私交。
伍叙走上前来,周琰看到了他眼中的凉薄,比这个冬天更冷。
第67章 辞旧
周琰看到伍大人闯进来,立刻站起来走上前去:“伍大人有什么事?”
伍叙平淡地说:“路过,突然想到要登门来拜访罢了。”
“我去给伍大人倒点茶。”
“不必,不必。”伍叙竟然有些恍然,他对周琰说,“只是想跟你聊几句。”
夙鸣朝一侧的屋子走去,在门庭前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伍大人先行开口:“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待着?”
“有伤在身,不便出门。”
“但也应该听闻,大王去往姑苏台之事。”
周琰沉吟了片刻:“今年打仗回来已过了秋天,大王最喜欢秋猎,想必也想在姑苏台多待一阵子。”
“秋猎,是啊。“伍叙笑了起来,那笑声有一些凄凉。
“出征前大王曾被一名叫做公孙圣的占卜之人陷害。”伍叙沉沉地叹息,“大王对此心怀芥蒂。前一日酒醉于姑苏台上,只因立于四角的卫士,身着黑衣,便误将四人认作先王的幻影,一怒之下杀了。”
“什么?”周琰惊了一下。
“大人可知四人是如何死的?”伍叙抬眼望向惨白的天空,他冷峭的语气,让周身附上一层白霜,“大王喜好狩猎,于是便将四人扔入山中,让他们奔逃,自己则带上弓箭追逐猎杀。”
“两人中箭而亡,一人跌落山崖,还有一人遇上豺狼,丧命于野兽腹中。但大王还嫌不够,在山中点起野火焚烧了他们的尸身,最后将骨灰散入山中。”
周琰低头,沉默不语。
伍叙大人见他不说话,放声大笑,那笑声把周围的空气震碎,无声地落在地上。
“我已经老了,耳目不聪,恐怕对大王再没有什么益处。”伍叙眼中的寒光渐渐黯淡,“百越是威胁大王的心腹之疾,恐怕也无能为大王除去。”
“伍大人真的还想伐越吗?”周琰轻声叹息,“前次征伐,七万人马死伤过半,仅剩三万左右,百姓之费,国家之出,不是小数目。”
“即便如此,老臣也不敢不尽忠直言。”
伍叙顿了顿,说道:“我稍后便前往姑苏台,再次劝谏大王。”
“我昨夜观天象,老臣命数已尽,此次怕是有去无反。”伍叙说到自己的命运时很平静,“所以特地来拜托你一件事。”
“伍大人……”周琰欲言又止。
“若是我被大王斩首,死前请你来姑苏台与我见一面。”
“伍大人!”
伍叙扬手,示意周琰不必惊诧,也不要拒绝。
他的情感早已凝固成冰柱,长年累月地冻结,因为他要复仇,而复仇需要极端的寒冷。因此当他发觉这是一个暖冬之时,他察觉自己的命运已经走到尽头。
“拜托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走时决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周琰望着那个背影,那位老臣的脊背挺拔,在宣告他这一生不曾屈服。
那种孤傲成就了他的伟大,成就了他的忠诚,却也分离了他和凫休。他以一种与薛大人截然不同的方式,为乾国奉献了一生,心甘情愿地走向了,不得善终的命运。
凫休听闻伍叙到来,并不愿意相见。
他前几日酒醒之后,惊觉自己杀了四名守卫,他料想伍叙此次前来不会说什么好话。
他犯了错,但他不愿意听任何指责。
伍叙在殿外被人拦下,有多位大臣劝谏他不要前去挑衅大王,但伍叙还是强行闯入了大殿。
殿内四角已经看不到守卫,这些守卫们在外面候着,那天天气阴冷潮湿,连空气都凝滞不动,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他们听到大殿之中传来一声激烈的响声。
然后他们听到伍叙发出了咆哮,紧跟着的是凫休的大吼:“来人,快来人!”
守卫们进入殿中,将伍叙架着拖了出去,伍叙在被拖走时凄厉地大叫:“凫休,你政道败坏,谄谀无极,舍谗攻忠,凫休,乾国将灭啊!”
“拖出去斩了!”凫休的尖叫声在大殿中回荡。
凫休以伍叙奸诈专权,独倾乾国之罪,将他押入狱中,三天后处斩。
以前凫休看在先王的面子,上不忍对老臣执法,但现在,先王的影子都已被消散如烟,他已在不需要顾忌任何他父亲的面子。
周琰听到这个消息后,赶往了姑苏台。
姑苏台中有一片开掘的湖,是先王何瑜所建。当年先王嫌姑苏城中的河太窄,他想亲手造出比自然天工更伟大,更壮阔的河。那是一种寄情于山河天地的浪漫情怀,这种情怀催生出了眼前的一切:这里三面望去能看到环绕在水上的宫殿,可却有一角开阔无边,像是站在大江大河的边缘,顺水而去可以直通天南海北。
伍叙身负锁链和刑架,站在湖边瞭望远处,寒风萧瑟地吹来,周琰走到他的身边。
伍叙瞭望江面,似乎心情大好。
“伍大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琰单刀直入地问。
伍叙发出一声嗤笑,转过身来。
“我时常觉得你在许多大事上装傻,你追随大王南征北战,还不了解凫休是什么样的人吗?”
“是吗?”周琰笑了一下,“可在我看来,伍大人深知大王的弱点,不竭力帮大王弥补,反倒像是一直以此要挟大王。”
伍叙怒目转身,周琰平静地看着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伍叙发出一声冷笑:“你想必也是怨恨我的,你小时候我曾将你关入牢狱,命他们对你严刑拷打。”
“我记不太清了。”
“是吗?”
周琰淡淡地说:“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值得记挂在心上。”
寒风吹来,江面上泛起波纹,那波纹无声无息地荡开去,消失在远处宽阔无际的江面上。
“伍大人。”周琰坦言,“自你之后,大王再无这样的臣子了。”
“罢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伍叙慨叹,“也该走了。”
说罢,伍叙大笑,他大笑三声之后突然笑容僵在脸上,他转过身,用一种行将就木的声音与表情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凫休有一个儿子,多年前与一名宫女所生,现已十四岁了。若将来凫休有一日气数已尽,需得杀了他的儿子,以绝后患。”
周琰心里咯噔一下。
“我死后,你替我将头颅悬于高楼之上,我要亲眼看着乾国灭亡。”
周琰不敢答应,但也不敢不答应,所以他没有做任何回答。
凫休杀了伍叙,杀了他之后,伍叙的眼睛依然瞪着,不肯闭上。
周琰无法做到的事,凫休亲自替伍叙了却心愿。他将伍叙的头悬挂于高台之上,尸身扔进江河之中。
让日月来吞噬他的肉,让狂风吹坏他的眼睛,让烈日焚烧他的骨头,让他的尸身随水而去,无处可寻。
这样做,就可以永远让你消失,就可以永远让你不再纠缠我。
第68章 北伐
伍叙被杀之后,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冬雨。在连绵阴雨中,孙猛上门来找到周琰,夙鸣给他开的门。
周琰照例在生病,夙鸣察觉到他有点怕水和怕潮湿的天气,于是下雨天不怎么允许他到处走动。
这种湿冷的冬天,隔着门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在屋里点起一盏灯,宅在房间里发呆或者看书,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是一年之中难得清净的时候。
孙猛从小到大,第一回 进周琰的房间。他一进门就在揉眼睛,生怕自己看见点什么不该看见的,或者是被闪瞎眼睛。
但他很快就被屋内的布局吸引。房间虽然大,但不显得空,到处装点着各种绿植,墙上还挂着水墨画,水墨画下面是一整柜子的竹简。桌上和柜子上摆着大小不一的云形透雕花纹的木雕,墙角还有古木的架子。
窗户开了半扇,从窗外飘进来一股隐隐的香草的气味。
周琰的脑子里绝对没有这么多有情调的东西,有人照顾就是完全不一样,孙猛越想越气,更让他不爽的是,周琰居然躺在床上吃零食。他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盘子,里面摆着的都是新摘的小番茄和山楂。
孙猛言简意赅,直言是来向周琰此辞行的。
周琰很诧异:“你要到哪儿去?”
“陪我师父去游历中原。”孙猛双手抱在胸前。
“你师父……”
“我师父他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国中的老臣不多,伍大人又被杀,若是此时不走,日后恐怕再无走的机会。”
“而且我师父年纪大了,他想趁腿脚还走得动,去各地都转转。他在乾国待了一二十年了,竹林四季常青,可外头一天一个样,再不去看看就跟不上变化了。”
“我走了你别惦记我啊。”
“你想什么呢?我巴不得你赶紧走。”
孙猛长长地叹息,但周琰说这话是真心的。孙猛一走,他便不再有任何的顾忌。
“我会经常回来的!”孙猛气急败坏地说,“而且我还会经常去找你师姐。”
“上次怎么样了?”
“我们玩得挺开心的。”孙猛的表情很得意,他的确是跟绾兰聊得很愉快。
绾兰很喜欢听他说兵器制造相关的事,她吹捧起人来,跟她怼人一样夸张,从孙猛嘴里套了不少消息出来。
师姐在年前给师父的信中说,元久至少已有五万的兵马,粮食丰收在望,若是丰收,那么明年便可再增两万。
“那就好。”周琰笑了一下,他好像意料之中,“孙猛,你为大王做了这么多,走了还打算回来吗?”
“不回来了,英雄总有用武之地。”孙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再说,我也并不以为大王对我有多好。”
孙猛说着,又自顾自地嘲笑了一句:“等我在别处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