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顿住,他片刻之后忽然爆发出一种离奇而敏锐的直觉,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莫非你早就知道!你是叛……”
夙鸣一把抓住太子的手,太子的手仿佛在水中浸湿,都是汗水,却冰冷无比,夙鸣手上温热的温度传下去,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要他不要慌张。
而此时,宫门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响,那扇宫门被猛地撞开,无数士兵冲进来,裹挟着巨大的,死到临头的恐惧朝太子袭来。
夙鸣猛地转身,狠狠一巴掌掴向太子,然后冲他胸口一剑刺下去。
太子片刻毙命,但他并没有轻易倒下。他的身体在那一巴掌甩下来的时候跌出去,扭扭晃晃,毫无章法地兜了几个圈,然后才慢慢地往下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之后他的双手扭在一侧,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这才彻底无法动弹。他周围的守卫瞪直了双眼,死死地看着太子,直到太子凉透了,才回过神来冲上来。
守卫们的速度跟百越军冲破宫门的速度一样快,片刻之间夙鸣被围在中间,百越军也把宫中的守卫围在了中间。
绾兰终于实现了她英雄救美的梦想,她进宫之后冲在最前方,因而一眼就看到了夙鸣。她突然吊起嗓子大叫一声:“都给我让开,让我来!”
随后纯钧就狂扫了出去,将眼前一干碍眼的人甩开,绾兰一个健步窜到了他面前,把他拦在身后。
“师姐,不用这样吧?”夙鸣挺无奈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别客气。”绾兰根本听不见夙鸣在说什么,她现在很高兴,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概中无法自拔。
绾兰可高兴坏了,她像是过年出来逛庙会,人越多她越兴奋。
因为并不懂打仗,所以她这一路上都跟在大军后面,刚才终于逮住了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绾兰恨不得再来十七八个死士,把夙鸣绑架走,这样她就可以在千钧一发之时,大显身手地解救他,好好地过一把瘾。
可惜现实并没有绾兰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太子被杀,元久迅速控制了姑苏,占据了宫殿,然后,在此驻扎下来。
他的手下从姑苏台抓来许多妃嫔宠姬,押送到大殿中来,夏丹被扭送到元久面前,强行跪在地上。夏丹看到元久那一刻眼中全是惊诧,元久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
夏丹像是知晓了什么,她脸上浮现出元久最熟知的那种苍凉的笑容。
明明是元久坐在王位上,而她则头发凌乱地跪在那里,可好像输掉的人依然是元久。只要夏丹用那种表情笑着,可悲地、同情地看着元久,她就永远不会落败。
“大王,别来无恙。”夏丹浅笑起来,“王后还好吗?”
“送王妃回去,不要为难。”元久这样说,他依旧低头不肯看她。
“你在可怜我吗?”
元久不回答,然而夏丹笑了起来,笑声在大殿之中回荡,如同一串清脆而沙哑的风铃。
元久挥挥手,士兵们将夏丹押出去,夏丹在出门时遇见了绾兰。
绾兰手中拿着纯钧,垫着脚四处张望,她察觉有人看着自己,不由得回过头来。
她们短暂地打了个照面,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
“好久不见。”她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绾兰耸了耸肩:“我没想到,”
夏丹点头:“我也没想到。”
然后她们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士卒推了一下夏丹,像是催促她有话快说,说完便要将她押走。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走着瞧。”
夏丹的语调轻蔑,绾兰不屑地哼了一声,她们分别转过头去,然后错身离开。
绾兰在夏丹那一瞬间投来的眼神中,看到一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那些时光是她在姑苏城中经历的日子,虽然短暂地消逝,可那些时日却充斥着刀光剑影,如同星星一样闪着光,但那光过于寒冷和孤高,因此总是洒落下星星点点的孤寂。
这个曾经叫嚣着,颐指气使的女人如今再度落魄。她的头发凌乱,被军士押着手,微微弓着背,从她身边走过,但她微笑着,高傲地抬起下颚,就像一只不愿被关在笼中的孔雀。
夙鸣走出宫殿,他看到姑苏城中一片狼藉,两侧的柳树和花丛都被砍倒,灌木连根拔起,压在路中间;一些兵刃在墙上和地上刮擦出惨白的痕迹,或沾有星星点点的血,干枯暴晒之后变成深紫色,远看像一朵朵用染料沾染上去的花朵。
夙鸣在满目疮痍之中慢慢往回走,他回到家中推开门,门内还是一片无人打扰的清净地,里面的花草郁郁葱葱,竹林茂密地生长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既然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现在可以自由地去北方找人了。
第73章 跑路
又航行了一月有余之后,凫休的航船终于抵达了封丘黄池。
凫休换上一件全新的,绣着金边的衣袍。为了展现自己的风采,他蓄起胡须,嘴角和脸庞一起向上微微扬起,露出那种亲切友善的微笑,仿佛一个善于交际的使臣,挨个与前来的诸侯君王问好。
凫休竭力想表现出自己仁德宽厚的一面,但他用力过猛,让他显露出一种故意讨好别人又油滑的姿态。
他总是过于热情,坐在席上眼睛四处漂移,打量着谁需要帮助立即伸出援手,导致站在身后服侍的下人无事可做;他说话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故意要让别人夸赞的的关键词,比如仅有多少兵马就克敌,比如仅花了多少时日就修建好了运河,但当别人奉承他时,他却又非常不配合地皱眉,轻描淡写地否定道,这些事又何必拿出来说。
他击退齐军的事前段时间已经在中原传开,其他各国对他已心存忌惮,如果他愿意少说两句,或者是不那么急于树立仁德之君的形象,那么或许会赢得更加容易。
但几天下来,所有人都觉得凫休虚伪,一个刚打完回来齐国就直奔黄池来的人,野心俱写在脸上,还在说什么仁德宽厚,当其他人傻子呢?
承认凫休是个有功勋的君主,与承认他作中原霸主是两回事。霸主并非是一个靠实力就能赢得的名号——与各诸侯国的联系是否紧密而平衡、是否能维系调节彼此的关系、以及是否足够服人心,都在考量的范围内。否则中原战事起起落落,也不见大家轮流来当这个霸主。
周琰躺在那里昏睡了三天,现在他无所事事,动也动不了,已经无聊到开始对着天花板数羊。
他的伤好得越来越慢,腹部被柳韫刺伤的地方疼得他精神溃散,一刀一刀地锉开他的骨头。
但很快,有人来敲门,敲门声急促:“大王找你去一趟。”
周琰费了半天力气才爬起来,穿上衣服到凫休那里去。
凫休在一处隐蔽的亭子见到周琰,他脸色煞白,猛地上前抓住周琰的手臂,周琰疼得轻轻哼了一声。
凫休毫无知觉地抓着周琰的手臂不放,他双目暴突着,颤抖着,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信,姑苏被元久攻占了,太子被杀了。”
周琰看到血从自己衣服里渗出来,他身上的伤被凫休碰到,伤口撕裂,慢慢地钻进凫休的指缝和掌心。凫休手上沾着血,看起来惊慌失措,都是被人陷害,好似他从头至尾、完完全全是一个无辜的人。
周琰低头发问:“大王,现在要怎么做?”
凫休低声怒骂:“你问我,我怎么……怎么知道!”
周琰轻声说:“那我们就回去吧,即刻回程。”
“不,不行。”
凫休将手缓缓放下,他的脸色发青,双腿打颤,但他挺直了胸,将手撑在亭中的柱子上,用一种自我安慰的口吻说。
“等,等我成为中原霸主,我再联合其他几国,共……共同出兵攻打回去。”凫休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父王的话,不该不听他们的劝。”
周琰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后悔了吗?大王,后悔没有成为先王那样的人?
不要后悔,你已经超越了他。
你的父亲不会走到这里,不会与诸侯在此谈笑风生。你已经超越了他,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垃圾。
你已经葬送他所创造和征服的一切,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凫休突然凶狠地说:“你,你立即去杀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士兵!千万不能让他将此事泄露出去!”
“好。”
周琰询问刚才传信的人,人在外面等着,周琰于是吩咐把人叫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等着。
本来周琰是想拿点钱堵上人的嘴,然后把他放走的。可他走到那片僻静的地方,却发现空无一人。
周琰搜索了一圈,发现人的确不在这里,他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并感到背后发凉。
夙鸣正在他背后冷冷地进行观察,果然信上写的跟实际完全不符。他还以为这次挺顺利的,周琰没受什么伤,没想到比上回还要严重!
显然,周琰完全没有把他之前说的话听进去,夙鸣火冒三丈,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然后周琰后颈就被狠狠敲了一记,周琰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再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周琰就这么被夙鸣拐跑了,气炸了的夙鸣扛起人就跑,连麻袋都不用装,溜得飞快。
姑苏的沦陷传来,让凫休陷入了一种无比难堪的境地,因为会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环节:歃血。大家平时坐着都比较远,毕竟一群大老爷们儿,挤在一起坐着也膈应,但现在因为要聚在一起装作很亲热的一家人,所以大家都聚拢过来。
于是人们都发现凫休原本翘起的唇角耷拉了下去,他咬着嘴唇,眼中含着泪水,偏偏此时又没有风沙迷眼睛,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当然是因为凫休对自己的土地爱得深沉,毕竟姑苏陷落,现在他实在是不能谈笑风生。
几位君王看他这个样子,只好都傻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卫国君王正在无语,他的大臣冲上来,在他耳边兴奋地提醒他。
“凫休面色晦暗,刚才我听见有人从姑苏来给他传信,说不定出大事了!”
“哦?”卫国君王一惊。
“凫休如此心痛,或许是城中起了叛乱。大王可静待片刻,凫休等不了几天便自会撤离。”
凫休果然沉不住气,周琰又离奇失踪,他阵脚大乱,几天之后,他果然放弃了会盟,仓皇率军赶回姑苏。
周琰再度醒来,是在一艘很大的乌篷船里。他一睁眼就看到了头顶上一片乌木的黑,老旧木纹的船顶摇晃着,四周是水草的淡淡香味,伴着桨声搅动,持续地传来。
此时是夜晚,隔着乌篷船的木窗朝外望去,外面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墨蓝色,水波摇荡,一深一浅地敲打着船身,周围仿佛在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而船内则是一片温暖的烛光,有烛火静悄悄地燃烧着,在两侧的船壁上投射下昏黄的影子。
周琰动了一下,夙鸣伸手揽住他。
“你是谁呀?”周琰迷迷糊糊地问。
夙鸣故意说:“土匪,来抢劫的。”
周琰气若游丝地回答:“我没有钱,钱都被我老婆花光了。”
夙鸣震惊,又流露出同情的眼神。
“这么惨啊?我看上你了,你跟我走吧。”
“好啊。”
周琰伸开手去,夙鸣往下挪,小心翼翼地靠在周琰怀里。
过了半天,周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等了好几天,一直不见你出来,只好想个办法把你带走。”夙鸣提到这事还是颇有怨气,他倚在周琰身上,幽怨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下次出门带上我嘛,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夙鸣。”周琰轻轻地叫他,“夙鸣。”
“什么事?”
“你真好。”
夙鸣笑了一下:“我们要回家了。”
第74章 回家
周琰闭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夙鸣伸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帮他挡着烛火的光。
周琰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他感觉好多了,于是艰难地翻个身抱住夙鸣,照例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周琰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绾兰随军队来姑苏时,带来了一些涂山的草药。夙鸣昨天给周琰上药的时候,才发现这些药根本不够,所以他只能挑伤得最深的地方先用上。
“脖子疼。”
周琰低声抱怨,他好像落枕了。
夙鸣于是抓住了他的后颈,用力一掐,周琰疼得叫唤了一声。
昨天晚上周琰死死扒拉着夙鸣不放,夙鸣半边手臂和腿一直在被压麻到失去知觉,再恢复,再失去知觉中反复循环。现在周琰猛地扑上来,他感觉要瘫痪了。
在那之前,他在帮周琰上药,一刻都没歇过。他逮住周琰那一下,为了发泄一路的怨气,所以稍微用了点力。
“我看你好得很,这么多伤哪里来的?我看你受了伤还跟没事一样到处乱窜!”
“窜不动了,我现在是病人。”周琰气若游丝地说,“很严重的。”
“快点下去,给我好好躺着!”
“不要。”
“你听不听话?!”
“会听话的。”周琰小声说,“但是你现在赶我走,我要不开心了。”
夙鸣赶紧松开手。
夙鸣感觉周琰好像有点起床气,他于是低头,在周琰额头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