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下令,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伏击军,都不要留任何一个活口,全歼之后烧毁所有船只。
这种表面的威慑并无多少作用,小范围包抄,然后诱敌深入的策略,何瑜在打宛城时也用过。那时候周琰虽然还被困在宛城,但回到姑苏之后,他询问过当时的情形,如果齐军打算这样对付他们,恐怕后面会遇到大埋伏。
他们前进的太顺利了,但,齐军有数百年的海战经验,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顺利地驶入海域。
两军阵前交锋,相差三五年的经验就足以决定几万人的生死,他们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无异于找死。
周琰没力气想这些问题,他旧伤未好,加上连日地晕船,身心俱疲,连思考都很难集中。明知是个大坑,他还是得往里跳,所以现在他只能尽可能留存更多的兵力,到时候拼死跟齐军打一仗。
身心劳顿的不单单是他,其他将士也是如此。天气炎热,暴晒之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非常疲惫,船不断在海上航行,并没有太多停泊的时候,以至于休息也变得格外艰难。
当航船驶入琅琊台附近的海域,风浪一下子大了起来。
四面都是大海,在黄色的泥水之下,是一片墨蓝色的深海,海水涌动翻起巨浪,将深邃无边的一面翻卷上来。即便是在内河流域,足以威慑四方的大船,飘在海面上依然渺小如尘埃,随着海浪起伏陷落。
周琰晕船晕得头疼欲裂,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大部分将士都出现了晕船的情况,整个船队正迎着大风,列阵已经控制不住地变得松散杂乱,如果此时遭到围攻……
他的直觉是准确的,甚至他猜到了齐军的作战计划,但又有什么用?
以逸待劳,换做是他,也会这么做。
齐军在洞庭湖以及长江下游,每隔五十里,安插了一支千人左右的伏击军,一点点把乾军引诱进入黄海海域。他们率领五万大军,在琅琊台附近严阵以待,当看到乾军的战船出现在不远处时,他们迅速派出了三百艘战船,从三个方向朝乾军冲过来。
周琰眼看着三面冲过来的战船,一点想打仗的欲望都没有,他只想赶紧跑路。
有个士兵眼瞅着海面乌压压一片围过来,大喊一声:“哎呀,不好了!齐军从三面包抄过来了!”
周琰:“我看见了……”
周琰淡定得超然脱俗,视死如归,他望着海面出神,边上的将士瑟瑟发抖。
“这怎么办啊?”
“尽量聚在一起,阵型不要散,然后用火攻吧。”周琰叹气。
齐军逼近,海面上突然传来阵阵的擂鼓声。
周琰抽出一支弩箭,点火,瞄准了齐军最近冲过来的一艘战船,朝扬帆射了过去。
弩箭穿透齐军的大旗,火瞬间将扬帆四面点燃,海面上几十米的高处的突然炸开一个火球。
这一箭的威慑很有效,齐军的统帅瞬间被激怒,他大吼大叫地下令:“冲过去!切割他们,扰乱阵型!”
齐军的战船突然跟发了疯似的,向四面八方散开去,然后又纷纷掉头朝乾军的列阵中冲过来。
“他们想要小范围切割我们的大军,然后逐个吞掉!”周琰转身朝船舷走去,“不要强行抵抗,点火放箭,放他们进来!”
无数点火的箭镞落在齐军的战船上,万箭齐发之中,齐军的大船迅速在海面上燃烧起来,仿佛一座座火山,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四周,不消片刻浓烟四起,在海风中不断朝上风方向的乾军吹过来。
混战区很快变成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十米开外的船只上,到底是哪边的人。
齐国的战船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海上巨兽,无目标地见到船只就撞上去,他们的船身上同样装有尖锐的犄角和连环钩,与乾军或是自己的船只相撞,牢牢勾在一起。
双方的阵型彻底都被打乱,两边的战船难舍难分地搅在一起,互相刮擦着连环追尾,发出剧烈的撞击声。船身猛烈地摇晃,还冒着火,海水灌上来复又沉下,许多战船被撞出巨大的洞窟。
第61章 琅琊海战(下)
战场陷入了一片混乱,着火的,受伤的,被撞击的士兵惨叫着跌入海中,随着被击沉的战船缓缓沉入海底。
周琰被剧烈的撞击震了一下,眼前一艘大船出现在眼前,对面战船上的主帅挥着长矛朝他刺过来,周琰在他挥过来的一瞬间跳上船沿,翻身跳上了对方的船只,一剑砍下了对面主帅的手臂。
主帅发出一声撕裂的惨叫,可惜在巨大的噪音声中很快被淹没,整艘船上的齐军几乎在那一刻全部向周琰包围过来。
海战变成了接舷战,如果拼死血战,就有可能死里逃生。
船身在剧烈的摇晃,周琰根本看不清来的是谁,他附近余光范围之内没有一个活口,眼前是挥之不去的血雾在空中飞散。
隔壁船上的将士看得目瞪口呆,齐刷刷站在原地呆住,被周琰吼了一句:“都看着我干什么!想不想活命了?!”
击鼓的这才想起来,迅速传令各船只拼死和齐军奋战。
齐军虽然不善接舷战,但北方人军士身材魁梧,再加上他们人多,久于海上作战,即便被迫调整了作战方式,这样近身的厮杀也并非完全陷入劣势。
这是一场对两军都艰难至极的战争,这是周琰第一次跟北方军在海上打仗,双方纠缠了半天之久,打得两败俱伤,乾军折损近乎一半的人。
周琰杀了对面两位主帅,齐军溃败逃亡。在杀第二个主帅时,一时疏忽,被痛失主帅后近乎发狂的弓箭手瞄上。
乱箭齐发之下,没有人能能全身而退,他身上多处被火箭射中,最后船还被炸翻了。他先是受伤再又不幸落水,伤口浸入海水中,那一瞬间疼得他差点昏厥过去。
落入别人的包围圈,能逃出生天已经是万幸。
乾军向南部撤退,好在之前埋伏在沿途的障碍已经全部清扫,至少不会再担心遭到埋伏。
周琰在出海转入内河道之后,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随即他突然在船舷外晕倒,整整昏迷了两天。
军中的大夫被吓得魂都快没了,大夫彻夜手在他身边,每隔几个时辰查看他的伤势。
等周琰醒来的时候,航船已经抵达长江下游的停泊口,周围围了一圈大夫,个个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他。周琰自己表示没什么大事,不需要所有人围着他转,让他们散开,继续按照原地计划撤退。
大夫摸着一脑门的汗,他的表情可不像周琰那么轻松,上岸之后他们寻找到了太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山林下寨,大夫立即检查了一遍周琰的伤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要乱动,躺着休息。
周琰非常配合,甚至可以称得上温顺,大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躺着就绝不动一下。大夫感动得简直要落泪,甚至还有一点高兴,命令长官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让长官听自己的摆布就更爽了。
周琰不想得罪大夫,主要是怕大夫多嘴,免得他回去跟夙鸣打小报告,所以言听计从。
大夫跟周琰混熟了,胆子也变得大起来,某天入夜他给周琰换药,说起前些日子他受伤的情形。周琰昏迷之后突发高烧,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又喂不进任何水,他还以为要出大事,于是立即在停泊处,派人快马传了消息前去姑苏。
周琰瞬间脸色惨白,他当即爬起来揪住大夫:“你瞎传什么消息?我还没死呢!”
“啊?”
大夫眉毛往两侧斜向下倒去,他理直气壮地教训周琰:“这是人之常情,你在外有什么三长两短,理应让家人知晓!”
周琰突然爬起来,一阵头晕目眩,他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已经听到了夙鸣的痛骂声。
夙鸣绝对,绝对会非常生气。
“这有什么可说的?”
“自琅琊到姑苏,前后时间算起来,你在外已有两月有余。一封家书也不传回去,这怎么能行?”大夫捋着胡子,絮絮叨叨地说,“如此不通人情,恐让人心寒呐。”
“又不是什么好事。”周琰嘟哝了一句。
“能有消息就是好事,你的家人日日夜夜盼着你回去,对他们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此外皆不足道也。”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仗有输有赢,出门在外,你心里装着几万大军,可你的家人心里却只有你一个人。”
周琰无法反驳,他突然有些恍惚,夙鸣现在也在想我吗?
“你呀,哎……”大夫连连叹气,他虽然是个治病的,但此时忍不住兼职做起了心理疏导,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开导周琰,试图挽救他脑补出的周琰风雨飘摇的婚姻。
周琰是有家室的,他略有耳闻,但这几天下来他觉得周琰实在是太闷了,他可以整整一天什么话都不说。
他哪里找来的老婆?
该不会是政治联姻吧?那更不得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像一盘散沙,他这样迟早离了不可。
“你还年轻。”所有自诩为长辈的人一旦这么开口,下一句不管是什么,都有同一句潜台词,你得听我的。
“我们上了年纪,老夫老妻凑合着过呗,还能离了咋的。但年轻人还有许多选择的余地,若是无趣地过一辈子,岂不是耽搁了人家?”
“我们好得很!”
周琰总算是听出来哪里不对劲了,不过他懒得辩驳,只是回了一句,“你怎么不把战败的事也说了?”
“这自然是一并要说的。”大夫乐呵呵地笑起来,他示意周琰不要激动,倒霉的事情肯定是要一起说出去,他怎么可能忘记这茬呢。
大夫看周琰哆嗦了一下,又瞥见周琰瞪了他一眼。
大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周琰莫名其妙地想,你又知道了?
“你不要觉得在外头报喜不报忧,就能让人安心了。无论你在外头过得好不好,挂念你人都会一直惦记着你。”大夫笑了起来,“最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肯说。你的家人提心吊胆,每天在家中等着你的消息,你也得为家里人考虑是不是?”
大夫拍着周琰的肩膀,示意他听自己的准没错。
周琰想了想,让大夫给他拿一张竹简过来,他给夙鸣写封信,写完,他托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姑苏。
第62章 家书
夙鸣看完第一封信,都已经做好要当寡妇的准备了。
信是大夫写的,言简意赅,语气沉重,加急送回来的。送信的还是个咋咋呼呼的守卫,一路喊着大事不好,敲开门他的了家门,把信塞进他手里。
结了不到半年的夫君,夸嚓一下折海里了,捞回来之后全身上下都是伤,不省人事,也不知道后来救没救回来。
夙鸣当时吓得整个人都懵了,他万念俱灰,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直到十天之后,周琰亲自写了封书信送回来,解释了一遍。夙鸣拿着那封书信来回来了上百遍,才总算是觉得安心了一点。
周琰写得很简略,像是文书一般,他知道自己并不怎么擅长表达,只能用很简短的言辞向夙鸣交代:他们如何在琅琊遭遇了海战,如何战败,他又是怎么受的伤,现在已经退到了哪里。
然后便戛然而止,周琰原本想再添一句不要担心,却又忽然想吊一吊夙鸣的胃口。写得越多,周琰越觉得词不达意,他想着夙鸣看到信会作何反应,自己反倒先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思念。
多年之后,周琰的作文水平突然有了进步。以前他乱用比喻,现在他学会了新的写作技巧:留白。
有些话是不需要说的,夙鸣都会知道。知道他明明白白的隐瞒,知道他胜过千言万语的沉默。
自古表白多白表,向来情书难抒情。
笑谈年少多少年,常与生人道人生。
他也知道,与其在这里写信玩花招,让夙鸣担心,还不如早一点打完仗,回去见他。
周琰写完信琢磨着,到底怎样能尽快结束这场征伐。他写:等我回来。
在周琰的小别院中,花已经开满了庭院,每当午后宁静的微风吹过来,拨开郁郁葱葱的垂柳,就会有无数光影倾泻下来。夙鸣拿着手中的书信,他在那一刻突然怀旧起来,他感到伤感而充满歉意,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当初那个给他写情书的少年,那个会悄悄找没有人的地方,跟他絮絮叨叨、跟他说很多心事的少年,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
人总是在往前走,马不停蹄地往前走。直到走到某个节点上,猛然间回头,才发现原来已经走过了那么多的路,原来曾经的自己,已经已是身后,那么遥远而陌生的一个影子。
人总有长大的一天,等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很难说是幸福还是伤感。
该走过的路都已走过,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人生知己寥寥,能得一人陪伴便是大幸。
夙鸣在心里默默祈祷,快回来吧,我好想你。
夙鸣不能给周琰写回信,行军途中一天换一个地方,周琰和全军将士修整了十天,就要去和凫休在南部的大军汇合。
凫休在南边攻打齐军的边境,夺取了两座城池,但却无法继续向前。
边境城池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无论凫休的大军在外面如何架起吊桥,甚至用冲车强攻,只要齐军从城池上倒油点火,紧闭城门,就根本无法攻下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