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兰掐着自己的脖子,连比划带表演,发出细微的声音:“师弟,你是不是该做饭去了。”
夙鸣在不远处跟师姐对口型:“这几天周琰身体不适,需要我悉心照料,实在是顾不上,师父师姐体谅担待。”
“他也得吃饭吧?”绾兰指着周琰发出无声的控诉。
夙鸣轻轻吐出三个字:“吃过了。”
“你单独给他做不一样的好了,我们吃什么都不挑。”绾兰从未如此卑微又小声地说话。
“徒弟,你看这个事情是这样。”师父愁眉苦脸地说,“周琰离开你一会儿吧,能睡个踏实觉,但我和绾兰再不吃饭,就得饿死在你面前了。你可不能因为我是你师父她是你师姐,就觉得我们俩跟你关系疏远啊,咱们都是自己人啊,你千万不能放弃我们啊!”
周琰像是被说话声吵醒,他哼哼唧唧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然后才扒着夙鸣往上爬,直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手臂前后从夙鸣胸口环绕一圈,牢牢霸占着他整个人。
你说这人,已经生病了,还不肯好好穿衣服,衣领往下垮一大截,非得露出胸口那一截,师父眼疾手快,一巴掌呼在绾兰脑门上,手往前一扣,跟竹篾似的罩在绾兰脸上,捂住她的眼睛,以免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师父试图笑着化解尴尬:“那什么,你还真不拿我们当外人,哈哈,哈哈哈哈。”
绾兰一把甩开师父的手,睥睨周琰:”别呀,师父,人家故意的,别浪费人家一片苦心。我谢谢你俩啊,羽渊池的蚊子全跑你俩这屋了。”
师父露出不得了的表情,一愣,又很警惕,质问绾兰:“你哪儿看来的?”
“黄帝内经我也是看过的好吗?”
师父咳了一声,笑得很尴尬:“孺子可教也,哈哈哈。”
绾兰始终觉得周琰心机很重,她冷眼旁观,发现周琰都在那儿听他们聊完一回合了,愣是不说话,这会儿才用略沙哑又可怜,但显然能够让他们都听见的声音问:“怎么了?”
“有人来了,师父师姐过来了。”
“师父喊我做饭呢。”夙鸣第一时间表面立场,“吵到你了没?”
周琰摇头,他睡眼惺忪地手往下一滑,虽然手放开了,但是身体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你先去,别让师父师姐等急了。”
“我跟他们说了这几天不去。”夙鸣转过头,“早上说好的不是吗,师父师姐不是外人,他们都能理解的。”
“不不不,我们都是外人,你小心伺候,千万别磕着碰着,万一周琰有个闪失,咱们拿你是问,你准备好以死谢罪吧就。”绾兰突然改口,曲起手肘往师父身上一撞,将看得津津有味的师父拖回现实,“师父,是不是啊!”
师父没听清:“啊?哦!”
“听说你生病了,咱们就是来看看你,督促他好好照顾你。”
绾兰语气平和,说话的表情却凶神恶煞,反正周琰现在来眼皮都抬不起来,就算看见了师姐脸上那横竖扭曲的表情,也会当作没看见。
“走走走,非礼勿视!”绾兰将师父往门外拖,顺手还把门给关了,“师父你还吃吗?我气饱了!”
苏砚棠早就看穿了一切,他等着这对师徒铩羽而归,然后去做了一锅黍糕。绾兰和师父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把散发着清香的黍糕给一扫而空。
绾兰眼前一亮:“狗子哥,你居然会做饭?”
“那要不然呢?我一人住涂山,也没饿死。”
“哇,你家里这么有钱,怎么说也得有几百个仆役,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吧?”
苏砚棠耳朵往上一翻:“哪来几百个?三五个,但没让他们干别的,都打发抄书去了。”
师父补充了一句:“涂山的藏书真令人叹为观止,若以书为金,你涂山堪称富可敌国。”
师父吃完饭打了长长一个饱嗝,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眼神迷离思绪飘散,他看着苏砚棠的眼神,逐渐饱含感情和劝诫。
苏砚棠反应迅速,在师父开口之前抢答:“都是闲书,闲着无聊瞎翻翻而已,既不想修身养性,也没有文韬武略,离经世致用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书也当不了金子,光吞墨水我得饿死,您别逗我了,我不想当皇帝。”
说着他把一摞碗还有一口锅塞到师父手里:“我做饭,碗您自己洗。”
说着他把一摞碗还有一口锅塞到师父手里:“我做饭,碗您自己洗。”
连着好几天,苏砚棠都代替夙鸣承担了做饭的任务,绾兰对他肃然起敬,狗子哥除了是个称职的老中医,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文学家,此外还是个靠谱的厨子,他没有夙鸣做饭会搞那么多小心思,但干脆利索,且绝对管饱。
其实也不尽然是照顾这两位没饭吃的师徒,苏砚棠要夙鸣和周琰帮忙,替他们挡点麻烦也算还个人情。
周琰病恹恹地躺了大概十几天,彻底痊愈。
他已经来羽渊池一月有余,算了算时间,他该回去给何瑜交差了。
羽渊池之外山川纵横,竹林密布,周琰来的时候有意避开了踪迹,何瑜和姜尤大夫绝不会找到这里。
第一次夙鸣离开乾国,周琰并没有送夙鸣走。这次周琰离开,也并未让夙鸣送他。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吗?”清晨夙鸣在羽渊池边随手折下一截树枝,上面沾满了露水。
羽渊池的水面上静静盛开着几朵睡莲,夙鸣望水而笑,“不给你摘花了,怪俗气的。”
“你留在这里,我必须要去向大王交差了,处理完了再回来找你。”
“真的不要我送你吗?换言之,陪你去。”
夙鸣凝视着周琰,周琰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况且你在这儿又不会丢了。”
“乾军大营还在檇林,大王此战得胜,士气高昂,不会轻易退兵,所以我也不会离开百越。依照大王的秉性,他恐怕是要在檇林待一段时间了。”
“不过伍叙和孙眷都不在军营中,事情便好办得多,省去许多麻烦。”周琰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希望你平安健康,不要受伤,任何时候。”
“如果你是安全的,我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你知道我……”
身后传来重重的两声咳嗽,一高一低,绾兰和师父站在不远处,一个捂脸一个捂嘴,像是两个给贼寇放风的线人眼神鬼鬼祟祟,四处游移。
“三郎,过来。”夙鸣将周琰脖子上的那枚串起来的圆环戒指取下,取下身上的玉佩穿好给周琰戴上塞进里衣,然后用折下的树枝别在衣领处。
“早点回来。”夙鸣在周琰耳边耳语。
周琰回到檇林的时候身边并非孤身一人,他身侧跟着一名绝世美女,这位美女眉目之间皆是风情,所到之处,无人不被她的绝美容颜吸引。
周琰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把她带进了何瑜在檇林的大营。
他兑现了对何瑜的承诺,带回一名家眷,但却出人意料。他向何瑜声称,这是他的妹妹。
第95章
此女子对遇到的每一名士卒都点头微笑,她的容貌惊世骇俗,美的不可方物,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莫说乾越两地,就算是中原各国也绝无如此美丽的女子。
她跟在周琰身边,低眉顺眼极了,脸上一直挂着那种温婉可人的笑容。见到何瑜之后,她脸上露出未经人事的那种惊讶,一双秋水波动的眼睛,直勾勾看了何瑜一会儿,然后礼数端正地给何瑜跪下行礼。
何瑜在与这名女子目光相遇,那一刻,他心中悸动不安,女子跪在地上朝他微笑,媚眼像一枚初一的新月。何瑜上前轻轻将她扶起,女子的手便像藤蔓一样攀附在何瑜的手腕上,借着他的力站起来。那娇软的身躯仿佛没有骨头,牢牢抓着何瑜的手起身才放开。
像某种,柔软的触手。
何瑜并不是一个会为美色打动的人。他只是感到奇怪,他笃定并未见过这名女子,可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身上藏有何瑜熟悉的某些东西,被他遗忘但却深刻的东西,何瑜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该女子仅仅与何瑜见了一面,周琰以女子在军中不便的缘由,将她快船送走。此后她便消失了踪迹,何瑜再也没有见过她,仿佛一场来去无痕的梦。
几天后,越王元久突然一反常态,发兵进攻檇林。他丢了一支先遣军之后便撤回钱塘一侧,众人皆以为他以潮湖为守,谁知越王元久竟突然调集后方三万兵力,大张旗鼓地要渡船过去,与乾军死战。
此举看似过于突然,也过于草率,实则皆由一名女子而起。在百越的军队死守潮湖的时候,某天,他们忽然发现江上飘过来一叶扁舟,小舟随风飘荡,上面有一女子衣衫褴褛,昏迷不醒。
百越将士在确认该女子不是乾军的细作之后,将她救上岸至于营帐之中。女子醒来,不卑不亢地感谢士卒的救命之恩,并讨要一盆清水洗干净了脸,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孔。
百越多美女,可如此绝代佳人却绝非寻常可见。士兵们赶紧告诉了元久,将该名女子就被送到了元久的帐中。
元久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好生招待女子,询问她为何被抛弃于船上。女子面无惧色,只是回答自己出门踏青,一时贪玩迷失了方向,最终流落至此,女子形容所居住之处不分日夜,四周有浮云环绕,中有一华盖宫殿,两侧有大栾树和梧桐四季常青,上飞有许多凤凰。
元久觉察女子绝非寻常之人,实乃下凡到人间的神女,于是更加谨慎招待,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果然第二天清晨,这名女子便向越王元久献上一招可退乾军的妙计。
于是越王便率军三万,大举渡过潮湖,浩浩荡荡朝檇林进发。
何瑜在帐中听闻这个消息感到万分诧异,随即感到非常欣慰,这个叫元久的看起来,比他的父亲元常更加不通兵事,简直称得上是愚蠢至极,如果是想以三倍的兵力强攻乾军,夺回檇林,那未免太过于天真。
他想了想,便让报信的士卒退下:“去把周琰叫来。”
周琰在何瑜面前坐下,何瑜发问:“元久集三万大军强攻檇林,而我军不过一万人马,敌多我寡,如何胜?”
“孙眷先生早有言:卷甲而趋,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
周琰看见眼前摆着一盘新鲜的李子,不客气地抓起一个就啃:“元久连夜召集会稽的兵马,先赶至钱塘汇合,再分批渡江,赶到河对岸来攻打檇林。其中本就有三千人属老弱残兵,抵达钱塘已是疲惫不堪,等到达檇林已无征伐之力。”
“再者,百越的战船也不过百余艘,这三万将士,还需分批才能渡河赶来作战,如此一来,每一次交战,实际可用的兵马便不过十分之一,只有三千余人。”
周琰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下了结论:“所以,虽然看似元久的兵马要比大王多出三倍有余,实际上,却是我们比他们,多出三倍人马,大王不必有后顾之忧。”
何瑜沉思片刻才回答:“与我所料相同。”
“上次我攻檇林之时没能见到元常,现如今他已经死了。”元久脸上浮现出那种高傲的蔑视,“现如今想来,实在觉得遗憾。”
“三万,近乎是举国之兵马。”元久突然说,“这次本王要亲自率兵迎敌。”
“大王不可冒此危……”
何瑜突然转过头来:“周琰,你觉得我老了吗?”
周琰与何瑜四目相对,他随即低下头:“大王神武不减当年。”
何瑜放声大笑。
“你不擅长说这种吹嘘的话,说出来也不好听。”何瑜笑声渐止,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本王要胜过当年!”
周琰看到一道银光照在何瑜的脸上,那光又冷又亮,像是把这张面孔劈碎成了两半。
何瑜说:“我要看着元久,死于我面前!”
越王元久的兵马纷至沓来,他们分批赶到檇林,但因为粮草辎重均在后方,迎战乾军时已疲惫不堪。而乾军则为防越军在檇林获得补给,早先已经大肆抢夺完了檇林的粮草,连野果都尽数抢劫一空。
周琰在首战之日坚持不让何瑜冲在前锋,引起何瑜不满,何瑜并未采纳他的意见,并亲自率五千兵马正面迎击了元久。最先来的几千精兵被乾军击退,一战不胜后越军越打越没有士气,连矛盾甲胄都破损不堪,可越王元久就是不退兵。
一切都微妙地正和何瑜的意,这位君王气势高涨,他站在阵前看着元久一次次失败,但一次次上前强攻。
元久是一个面如老鹰,虎背熊腰的年轻男人,他很壮硕,长相和行为都不像是一个典型的百越人,何瑜连日来都在阵前看着他,几日之后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怜悯和慈祥的微笑。他好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为孩童般幼稚但又坚持不懈的勇气而心生宽慰。
何瑜老了,他的衰老主要在于,失去了对危险的嗅觉。
他不能意识到这一切顺利地严丝合缝,就好像是精心策划出来一般,当元久似乎已经耗尽了全国的兵卒,只剩下最后一批老弱残兵之时,他冲到军阵最前方,脱去上衣拆掉发髻,拔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悲壮地,一步一步领着士兵朝乾军阵营走去。
跟在元久身后的士兵们,也全都脱去了上衣拆下发髻,把刀架在脖子上,视死如归地走上前来。他们所有人身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纹身,一批一批地往乾军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