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台上站满了人,那些宫女看到他并不发怵,掩面调笑着,她们正中间站着一位君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腰间束有一条金色的腰带。
孙眷朝国君跪下:“叩见大王。”
何瑜直言不讳:“孙眷,我听说你神隐山中却能运筹帷幄,知道仗怎么打,兵怎么练,今天能否露一手,让本王开开眼?”
孙眷感觉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大体的沉默中有女子的嗤笑声。他抬起头,直视着居高临下的国君。
何瑜站在那里凝望着跪着的人,表现出了国君一贯的威严。他并未把孙眷看做士卿中的一员,而是“能露一手”的三教九流,与街头变戏法的无异,甚至于供后宫消遣的谈资。
孙眷重新低下头,他的声音洪亮:“能!小试于宫女既可,国君便能知兵法大义!”
“好!”何瑜来了兴致。
孙眷站了起来。
“大王请召两名宠姬上前,以为军队长,各将两队!”
何瑜一挥手:“珍珍,艾艾!”
两个女人捂嘴笑着上前来。
孙眷的目光从何瑜身后扫过:“其余三百人,披甲列阵,手持剑盾,每列十人,分三十列队站立!”
所有的宫女都笑了起来,她们嬉闹着穿上盔甲,跑下台阶,在孙眷身边兜兜转转。
何瑜的脸上并无笑意,他冷眼旁观,孙眷同他一样冷峻的沉默着,看着宫女们围起松垮的队形。
有奴仆在孙眷身侧架起了鼓,孙眷走过去,重重敲击了一下。
“所有人听好,我击鼓为号,你们随鼓声进退!”
四下的宫女并不理会他,人群中喧闹不断,而那两个宠姬在他面前笑着,孙眷置若罔闻。
“敲一下,是让你们都打起精神来!敲两下,左边五列队向左转,右侧五列队向右转,敲三下,形成战形,都听明白了吗?”
孙眷听到拖拖拉拉的回应声和笑声,他并不介意这些女人有没有听清楚,但他知道何瑜一定听清楚了。君王的目光就像长刺,此时此刻正牢牢钉在他身上,而他手中击鼓的短棍就是刀枪,他们要以这种方式完成一场君臣之间的厮杀。
第一声击鼓令,宫女们安静立正了。
第二声击鼓令,队列歪歪扭扭地朝两边退散开去。
击鼓令开始加快,宫女们跟不上节奏,互相张望着,嬉闹玩耍起来。
两名宠姬绕得晕头转向,她们在模糊的重影中,看到远处的君王脸上露出了笑容,也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何瑜脸上的笑意渐深,他的两位宠姬在离他很遥远的位置,他从这里看过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距离感。
也许是隔得太远,也是是天气过于阴沉。总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两名宠姬和身后的宫女都没有发现何瑜的笑容是冰冷的,伴随着孤寂的伤感,
鼓声隆隆作响,在五遍之后骤歇。
孙眷忽然怒将击鼓的短棍扔在地上,他停了下来,脸色冷得像块冰,一言不发。那些宫女们奇怪地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最终缓缓地噤声了。
孙眷大喝一声:“来人!”
两个侍卫上前。
“将珍珍和艾艾拿下!”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犹疑地看着他,又看看何瑜,何瑜并未做任何表示,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两名侍卫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他们上前抓住了两名宠姬。
孙眷忽然怒发冲冠,他的眼中像要烧出火来:“拖出去砍了!”
侍卫哪见过这个场面,他们脸都吓白了,又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个刺啦一声拔出了刀。
“两名宠姬总算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珍珍尖叫起来的:“大王,大王救命啊!”
“慢!”何瑜的声音在空中炸响。
孙眷的声音比何瑜更响:“大王!如果是号令没说清,将士不守信,那便是我的罪过!我刚才说了将令,三令五申,她们却不肯服从,这便是士兵的过错!”
孙眷的脸红了,不是与薛竺争执时的红,而是血气上涌,被怒气点燃的红。
“按军法当斩!”
何瑜微微颔首,目光紧盯着孙眷,这并不是一个肯定的姿态,相反,他不愿掩饰自己的愠怒。
他的愠怒在嘴边顺着嘴角往上滑动,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寡人已经领教了将军的兵法,将军还是放了寡人这两位爱姬吧。”
“大王,军令岂可儿戏?将法在军,君虽有令,臣不受之。”
孙眷死死地盯着何瑜,他知道自己正在激怒何瑜,他并不是一个尊重臣子的君主,这一点孙眷在刚才就已知道。
他的权威不容挑衅,但正因为如此,孙眷看到了机会,他不愿意为女人,为他的宠姬求第二次情。
机不可失,他咬紧了牙根,迅速大喝一声:“斩!”
四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于是在这令人恐惧的寂静中,两声女子的惨叫清晰地传过来,好似凭空刮来的冬日狂风,钻进人的耳朵里狠狠咬了一口。
然后是血浆喷涌出来的声音,以及身体倒地的声音。
孙眷一把抄起扔在地上的短棍,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棍子打在鼓上。
闷响声如惊雷。
“所有人归队!”
击鼓令再次响起,宫女们几乎在一瞬间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士兵,跟随者号令操练起来。
雷雷鼓声震天,盾牌叩击地面发出轰鸣,何瑜看到史无前例的场面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须臾片刻训练出的女兵,竟然真有一种大军压境的胁迫感。一种细小的震颤顺着声音,顺着脚下的震颤钻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心头激荡起层层的波澜。
伍叙替何瑜说出了那番话:“大王,孙眷名不虚传。”
何瑜转过头,刚才的怒气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是个可用之才,他是你举荐来的,本王要重赏你!”
“其实臣并不……”
“伍大人不必推辞。”何瑜脸上洋溢出喜悦的神色,他拍手称快,“好啊,好啊!”
孙眷操练完一遍阵型,走向了何瑜面前。
“兵已练齐,任凭大王调遣,愿为大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本王今日大开眼界,孙眷,你善用兵,有霸天下之才。”
何瑜笑了起来,君王的笑容和他的冷酷都不足以说明什么,他缓缓说道:“本王只是担心你的本事无处施展呐。”
孙眷直视着何瑜,他的容止并无变化,他高声回复:“孙眷今日得大王赏识,愿再为大王小试一二,请大王将周琰交给我!”
第5章
何瑜一瞬间的惊诧来不及掩饰,随即他的目光更加冷峻了,转为沉沉的黑洞,他凝视着孙眷:“周琰早在两年前就是本王囊中之物,你从哪儿听说本王奈何不了他?伍叙告诉你的,还是什么别的人?”
“孙眷早闻周琰大名,前几日周琰被抓进宫,更是闹得满城皆知。”孙眷不紧不慢地说,“大王是一国之君,周琰在宫中自当折服于君王之威,但在宫外,大王如之奈何?”
何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么依你看,如之奈何?”
“养虎需饱其食,饱食才能有所行动;养鹰则需饿之,使之自愿为大王效力。然周琰不似两者,大王当以养兵之法待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王无需在意士兵平日是饥是饱,只需他关键时候能用便足矣。”
何瑜的目光自始至终停留在孙眷身上,只是此刻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最终轻轻眯着眼,落在他脚下的石阶上,“孙大人,就交给你了。”
孙眷当即跪下:“臣愿一试!”
何瑜在这种事情上秉承了他一贯的作风,他当即将周琰交到了孙眷手中,流露出了十足的信任,同时他提出了要求,周琰必需在三个月之内追回潜逃的贼寇。
孙眷在石牢门口等到了周琰,那时接近傍晚,阴沉了整日的天空忽然露出了一丁点的夕阳,天边出现了一片金色的光,照在他周围的高墙上,让人觉得很孤寂。
孙眷在略微刺眼的逆光中看到一个少年从黑暗中走出,他对这个少年的第一印象是一匹独狼,他在许多个狂风烈日中穿越过高山和荒野,最终走入这片孤独的夕阳中,人们因此看到他伤痕累累的,孤单的身影。
很英俊,孙眷感到某种触动,他能够理解自己的侄子和徒弟为什么愿意喊这个少年大哥。
孙眷对他说:“跟我走。”
这个少年非常听话地跟了上来,但他主动地走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与孙眷保持着并不友好的距离。
孙眷并不跟他说话,把他带回了郊野的茅草屋。
面条一样的孙猛又从屋里弹出来,发出一声嚎叫:“大哥啊!”
王玉莲把两把大铁锤抡得呼呼直响,也冲了过来:“大哥,他们再不把你放出来,俺就用这铁锤,咔咔砸破宫门去救你了!”
孙猛的眼泪鼻涕又要往下流:“大哥,他们没打你吧?没折磨你吧?怎么看着消瘦了许多?”
周琰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王玉莲赶紧推了一把孙猛:“你净说些丧气话!大哥是被抓去坐牢,又不是去吃酒吃肉,往哪儿长肉啊?上了囚车带过枷,还能从牢里出来,我大哥年方十六就能杀个三进三出,可不得羡煞旁人,这才是真爷们儿!”
周琰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只好说:“有没有吃的?”
“有,有。”孙猛赶紧跑去拿炊饼。
炊饼就着白水,周琰慢慢地嚼着,孙眷在一旁看着两个小孩围坐在他身边,发现周琰要比一般的男孩高很多,而且一直都坐的很直,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周琰转过头来看了孙眷一眼,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
孙眷走到桌前翻动竹简,不再看他。王玉莲倒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大哥,那晚上到底咋整的啊?你不是给人家掳走了吗?你咋逃出来的?”
周琰只顾吃东西,没回答。
王玉莲锲而不舍地追问:“不是,你逃出来了咋又被官兵给抓了呢?”
周琰抬起眼看了一眼王玉莲,把炊饼放下。王玉莲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没想到周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又接着开始嚼炊饼。
王玉莲耐不住性子,有点儿生气:“不是大哥,你咋不说话呢?你这不行啊,你得支棱起来啊!”
“支棱啥呀你就支棱啊?”孙猛朝屋外一指,“这大晚上的,大哥刚回来,你就不能让人家先缓缓,吃点东西喝口水。”
王玉莲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坐下。他盯着周琰吃了一回儿,忽地一砸大铁锤:“哼!俺就是气不过!贼寇都知道放了大哥,那天煞的官兵反倒来抓你!”
“大哥。”孙猛忽然朝孙眷看了一眼,见师父在低头看书,凑过来小声问:“那贼寇,是不是你故意放跑的?”
周琰抬眼在孙猛脸上轻轻扫过。
孙猛觉得这目光凌厉,这反倒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急忙说:“大哥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若不是你故意放走的,你不至于一个字都不肯说。”
周琰垂下眼帘,没有否认。
王玉莲一脸难以置信,他火冒三丈,刚要出声被孙猛堵住了嘴。
王玉莲支支吾吾地发出声音:“不是,大哥你图啥呀?”
孙猛盯着周琰,见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就继续试探着说:“大哥跟贼寇莫非认识。”
周琰停了下来,他把炊饼放下,就这么看着孙猛。
孙猛有点害怕,但又因为接近了真相兴奋不已:“如果你们不认识,那个贼寇也不会放了你。”
王玉莲的铁锤哐一声抡了起来:“周琰!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们兄弟两人为你担惊受怕,你却与那贼寇私通相好,竟然还瞒着俺,真叫兄弟寒心!”
“你们有什么证据。”周琰也站了起来,他高过王玉莲一个头,一把捏住了王玉莲的手腕,“就凭他几句话?”
王玉莲觉得手腕传来剧痛,立即疼得龇牙咧嘴。
孙猛吓坏了,赶紧去拉架:“都怪我胡说。大锤呀,你快把玉莲放下!”
王玉莲伸出另一只手捂着手腕,他龇牙咧嘴地冲周琰咆哮:“你又是把人放跑了,又是替他抗罪,我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反正你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俺真是替你蒙羞!”
周琰把王玉莲的手腕捏着作响,王玉莲的脸憋得发紫,但他铆足了劲要跟周琰硬杠,孙猛又拉不开他们两个,急得快要哭了。
“你问俺证据,证据就在你脸上!你嘴角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问你磕哪儿能磕到这个位置?!”
周琰猛地松手,他条件反射地去摸了一下嘴角的疤痕。
周琰忽然后退,孙猛和王玉莲都惊了一下。
孙猛禁不住赞叹王玉莲:“没想到你看着糙不拉几的,还挺心细。”
随即他惊恐万分地说:“大哥,你被劫色了?”
“大哥,你手上又是怎么回事?”
孙猛再度尖叫:“大哥啊,你,你哪来的戒指?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啊?”
王玉莲气得晕头转向,他指着周琰叫嚣:“这分明就是咬痕!你若问心无愧,就把当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与俺听!若是你清清白白,有何说不得!”
周琰冷笑了一下,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