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小儿!”姜尤大夫大声呵斥,迅速后退三步,朝何瑜跪下。
“大王!周琰秉性顽劣,屡教不改,与贼寇暗通,毁我乾国社稷!此人上负君恩,下乱百姓,不可因其年幼而轻饶啊!”
“大王!”站在何瑜身侧的另一名大臣薛竺上前一步,走到何瑜面前。
“周琰本就不是普通人,不可以寻常理法度之。姜大夫忧心国事,难免言辞过激,触怒周琰,事倍而功半,大王切不要心急。”
何瑜转过来,脸上看不出悲喜,薛竺看到乾王头上系着守灵用的白色发带,低头说:“大王节哀,莫要伤了身体。”
何瑜的声音威严而响亮。
“本王打过仗,受过的伤比你们多,不至于就此伤了身体。”
薛竺将头垂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薛大人。”
薛竺将头抬起来,何瑜却已经转过了脸,他的身形高大,俯瞰着跪在远处的姜大夫。
“薛卿,本王犹记得当时轩辕氏将三把神剑送到这里,本王信不过他,于是把你请来评断。本王知道大人不仅水利修建得好,刀枪剑戟方面更是行家,当时大人所言,本王至今记忆犹新呐。”
薛竺不言,何瑜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章羽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周郢不法之物,无益于人,故以送死。周琰集五金之英,寄气讬灵,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冲拒敌。可这两年多来周琰并未如卿所言,成为可用之才,我乾国眼下是既无神兵利器,又无将兵之才,让本王如何不心忧啊。”
“大王,臣不敢妄言。”
“薛卿不必紧张,本王是信任你的。”何瑜忽然转过头,他目光中的威严收起,取代为一种和气的亲切。
薛竺听到何瑜的语调也变得亲切起来:“章羽助本王重登王位,本王对周琰有厚望,只可惜他不能明白本王的苦心,不是本王要折磨他,实在是他难以驯服,本王不得已而为之。”
薛竺欲言又止,只得再低声劝诫:“大王,刚过必折。而且周琰也未必不肯听大王的,若是他有心抵抗,恐怕这小小的站笼,拦不住他。”
“既在我乾国,就该为我所用,本王连定能驯服他!”
薛竺咬了咬牙,跪了下来:“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擒获杀害公主的逆贼,周琰之惩戒,应当暂缓。”
薛竺跪在地上,但他感觉到何瑜的目光朝他注视着。
“大人所言极是。”
何瑜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扶住了薛竺的衣袖:“大人请起。”
何瑜的目光更加亲切,只是这目光中此刻混杂了一丝失去女儿的悲痛,他将薛竺扶起,久久不愿放手。
这是一种姿态,薛竺得到了此刻乾王要他与自己站在一边的讯号。
“大人所言极是啊。”何瑜又重复了一遍,左眼朝外头瞥去,往前探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猜猜姜大夫会说什么?”
薛竺背起凉意,只得也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王,臣不敢妄言!”
何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薛竺,轻轻地笑起来:“他要说本王不严惩周琰,国将不国啦!”
薛竺狠狠一哆嗦,差点将何瑜的手甩开。何瑜顺手放开,他朝殿门外走去,刺眼的光将他身上头上的白布照得愈发刺眼。
姜尤还跪在那里,他大声说:“臣请重罚周琰,为公主报仇!”
何瑜点点头,用足以威震三军的声音说:“将周琰压进石牢,本王亲自审讯!” 捌 玖 妻 妻 玖 妻 妻 妻 叁
第3章
何瑜有个习惯,当他的臣下们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时,他倾向于认为,他们之间互相倾轧的目的要高于对事情本身的看法。
他并不愿意听从任何一方的意见,这有损君王的威严,他也不愿意做盲目专断的君主,这有损他治理整个朝堂。因此他琢磨出了一套为君之道:当分歧在涉及大事的时候,他往往选择兼听则明,两者皆取之,这会在关键时刻拉拢人心;当分歧在涉及人臣关系的时候,他哪一方都不站,甚至喜欢跟他的臣子们唱反调,以展现出君主的威严。
周琰被何瑜关进了石牢,彻底和外界失去了联系。薛竺不敢再多言,只好来找孙眷。
孙眷住在荒郊野岭,可名声却传得远,薛竺午后出发,傍晚才在一片竹林的尽头,看见了孙眷那件熟悉的茅草房。
“孙子啊!孙子啊!”薛竺破门而入,大喊起来。
孙眷正在清扫庭院,扯着嗓子骂了回去:“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孙子!”
“哎呀,以子相称,表示尊敬嘛。”
薛竺看到一个细长如面条的男孩,从门里弹出来,赶紧兜住了扑腾过来的男孩。
“哎呦,猛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名为孙猛的男孩眼泪鼻涕也细长地像面条,哗哗直流,他抱着薛竺就一阵哀嚎:“薛叔叔,你要想想办法救救我大哥啊!”
“猛子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得了师父的真传,你们师徒可真是一脉相承地身居世外,心系朝堂啊,好好好,将来必成大器。”
薛竺真情实感地夸赞着,没看到孙眷在身后刮了他一个白眼。
“莫要慌张,我就是来找你师父商议此事。”薛竺一边说一边把面条从身上扒开,转而朝他师父走去,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孙眷,“老孙,你要想想办法救救猛子他大哥啊!”
孙眷冷哼一声,自顾自扫着地,朝地上泼了一层水。
此时门里传来一声巨响,又冲出来一个结实的胖墩。如果说孙猛是根面条,那么这孩子就是个烙饼,脸上还撒了不少芝麻粒。他抡起两把大铁锤,大喝一声:“有什么可商量的,大不了,俺王玉莲一人去救大哥!两把铁锤砸破宫门,我看有谁敢拦着!”
“使不得,使不得。”薛竺躲过挥动的大铁锤,把王玉莲和的孙猛都招呼进了屋里,“切不可鲁莽啊。”
薛竺把两个小孩摁在草垫上,又把一脸阴沉的孙眷拖了进来,这才闭门慢慢说道:“周琰被抓,大家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哎,可怜小周琰落入姜尤手中,那姜尤又是个欺上媚下的宵小之徒,此番让周琰遭了不少严刑拷打,着实令老夫心痛啊!现如今他被大王关押,我已不好再向大王求情,形势艰难啊。”
“大王会不会杀了大哥啊?”
薛竺神情复杂地看着孙猛,摇了摇头。
孙猛捂住了嘴角,看上去又要哭了。
“你这厮,如何说得如此晦气!”王玉莲的铁锤“哐”一声捶地,“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等过几日,大王就会把他放了!”
薛竺神情复杂地看着王玉莲,又摇了摇头。
王玉莲更生气了:“那你说如何?又不杀又不放,这不是诚心要俺担心么?”
“我的意思是,圣意不可轻易揣度。”薛竺叹了口气,“大王怎么想,为人臣子的不能猜,更不能妄议,若是真猜中了,便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呀。这些话,以后切记不可乱说。”
“那怎么办?难道只能在此干着急么?”
薛竺望向孙眷,他依旧绷着脸,不说话。
“其实……我……我可以作证,大哥那天晚上,没有……放跑贼寇。”
“孙猛!”孙眷怒斥他,“你给我住口!”
“你怎么知道?”
薛竺眼前一亮,赶紧说:“小猛啊,你知道什么?”
孙猛畏惧地看了一眼孙眷,不敢多说。
王玉莲一拍大腿:“有何不说不得!那天晚上,我们怕大哥势单力薄打不过那贼寇,就去给他帮忙。我作证,大哥没有私放贼寇!”
薛竺脸上流露出欣喜。
“大哥明明是打不过贼寇,被贼寇给掳跑的!”
薛竺的欣喜僵在脸上。
“我作……作证。”孙猛颤颤巍巍地表态,“我也看见了。”
“你们有没有看清贼寇的样貌?”
王玉莲很气愤:“大哥都被抓了,我哪顾得上看别人?”
孙猛想了想,回答:“我没看见正脸,但那个人身形跟我差不多,很瘦,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孙猛,想清楚再说。”孙眷突然瞪着孙猛发问,“那人究竟是真的长得跟你差不多,还是你想得跟你差不多,如实回话!”
孙猛一惊,慌了神,当即就被师父带偏。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这……这个……说不好。”
孙猛越想越迷糊,被自己绕晕了,最终黯然神伤,不禁掩面要哭。
“老孙啊。”薛竺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孙眷,他脸上笑意盈盈,眼里却无笑意,“你这个人呐,不厚道。”
孙眷哼了一声,不予置否。
“老夫许久未来,你这兵法琢磨得如何了?”
孙眷警惕地拒绝:“不劳惦记!”
“诶,老夫不敢不记挂在心上。”薛竺大人笑得如同风中摇晃的一支蜡烛,下巴上的肉都微微抖动起来,“不仅老夫惦记着,国君也惦记着你呐。当日老夫向大王提起你,对你的学识略陈一二,大王惊叹不已。”
孙眷屏息坐着,仍是冷面相对,但薛竺看到孙眷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上次大王就欲请你出山,你以要潜心修学为由拒绝,老夫便不敢多来打搅。只是大王始终惦记着先生,现如今若是先生修学得差不多了,老夫仍想向大王举荐先生,为我乾国效力。”
孙眷扬起下颚,薛竺看到他的腰身挺得更直了一些,并说:“我孙眷岂是待价而沽之辈!”
“先生当然不是待价而沽之辈,而是身怀玉壁之才。而如今大王何瑜一片雄心壮志,真乃是一代明君!先生何必抱璧向隅,栖身乡野,与我一同追随大王,内令三军成猛虎之势,扬我乾国之威,外使各国羡子之才学,闻君之美名,岂不美哉!”
薛竺挥舞着衣袖,语调慷慨激昂,他感情充沛的表演率先感动了两个小孩。王玉莲紧紧握着他的大铁锤,恨不得现在就去充军;孙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看到了美好的前程。
薛竺断定孙眷已经动摇了一半,于是语速渐缓,摆出一副准备掏心窝子的架势。
“老孙呐,良机不可错失呀。大王正愁乾国无将兵之人才,这是你绝佳的机会。你不必担心国君会以对待周琰的方式待你,说句交底的话,大王可没把周琰当人看。”
“若是你担心周琰有朝一日得势,你的学问无用武之地,那更是多虑了。我与你直说,你此次出山必得大王青睐,顺势可将周琰收之麾下,此后你孙眷便再无后顾之忧。”
薛竺边说边慢慢靠近孙眷,脸上的笑意由深变浅,但孙眷的脸上开始泛起红光,那是一种羞愧又喜悦的神色。
薛竺想,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从孙眷堆叠的竹简中随意抓了一卷,眯着眼瞅了半天,缓缓念起来。
“你拿反了。”孙眷涨红了脸。
薛竺缓缓将竹简放下,情真意切地拍马屁:“这说明老夫对你的学问倒背如流,即便是倒着,也能看的顺畅。”
孙眷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尴尬。
薛竺立即加大力度吹嘘道:“凡作战,总以正兵挡敌,以奇兵取胜。老孙呐,在老夫心中,你就是那个正字,小周琰就是那个奇字。出奇虽能致胜,他终究也只是个奇,奇字后面是个兵,可正字后面,是个统啊。”
薛竺凑近了孙眷,压低声音说:“奇兵焉能取代得了正统?”
孙眷猛地站了起来:“休得胡言,败坏我的名声!”
第4章
薛竺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嘴上立即让步:“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孙莫怪我。”
王玉莲一句都没听懂,只觉得气恼:“你俩神神叨叨的寻思啥呢?俺只想立刻冲进那石牢里,救出我大哥!”
薛竺站起身拱手作揖:“情势变化就在旦夕之间,一切就拜托老孙啦。“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孙眷冷冷地看着薛竺,“设法创造有利条件便是,何须苛求下属,薛大人在兵器上是个行家,可这兵法之道却不过门外汉罢了。”
孙眷有意要在言辞上压薛竺一头,不料薛竺这老奸巨猾的东西,竟然不羞不恼,当头一棒竟然给他当成竹竿,顺杆爬上来了。
“那我哪敢跟您比呢?看来薛某人以后,还要多多来向老孙讨教,哈哈哈。”薛竺十分顺理成章地说。
孙眷发出怒吼:“你可别来了!”
薛竺大笑,站了起来朝门走去。
诡计多端的薛大人取得了胜利,顺手还在孙眷门前的林子里抓了一只竹林鸡,回家让下人侍女烤了吃。吃完他立即以吃野味害病为理由闭关不出,请伍叙向乾王上奏,调孙眷进宫练兵。
请孙眷进宫的人正是伍叙,此人目光如炬,身形魁梧,与肥头大耳的薛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表礼数,孙眷虚与委蛇地询问了薛竺的情况,得知此人已在家中养病有半月之久,据说人都瘦了一大圈,不禁心生快意。
何瑜接待孙眷的场面声势浩大,他亲自在大殿前等候,并且亲率两百宫女和妃嫔一同迎接。
那是五月下旬的一天,天上没有云,空气阴沉而闷热。
伍叙在前面走着,孙眷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踏往大殿前广阔的平台。他感觉像从水底游过,拨开两侧看不见的水帘,那些看不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他的衣袖和脸上,片刻他就被燥热的汗水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