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正待再开口,旁边人群中忽然有人提着嗓门冲着路边一穿着寒酸的乞丐喝道:“你这人心也太狠了,怎么连自己家的狗都丢。”
接着便是众路人纷纷开口应和。
“是啊,没见过这种人。”
“怎么狠得下心。”
……
季雪庭一行人不由自主往那喧嚣处望去,才看到一屠夫状大汉正叉着腰,拽着那乞丐不许他走,两人中间则蹲着一只瘦巴巴的杂毛狗。
那狗子显然已经是被养熟了的,一双眼睛极有人性,莹润似有水光,正仰着头盯着那瘦弱乞丐呜咽不止。
原来是这乞丐有只常伴身边的杂毛狗,因缘际会中被屠夫所喜,屠夫想养,那狗子却不肯离开主人。
而这夜里,那乞丐竟然偷偷带着狗来到屠夫摊子前面,将狗绳系在屠夫桌下,自己本想偷偷溜走,却正好被那狗子的哀鸣暴露了打算,引起了一番纷争。
季雪庭见不过是民间常见的弃狗事故,很快便将目光回转过来,只想将面前少年劝回去。
“……城主府里有符咒和守卫,在那里可以确保你安全无虞,你又何苦特意跟着我们在夜间奔走忙碌?”
他话音未落,旁边那弃狗的乞丐正好难过道:“我实在是养不了它了,杨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喜欢小白吗?它这么聪明听话,留在你那里日日有肉吃,夜夜有窝睡,总比跟着我这居无定所的叫花子要好。”说完,他又望向自己脚边那哀哀直叫的杂毛狗道,“小白,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跟着杨大哥,可就天天有肉吃了,又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过苦日子呢?”
说吧,乞丐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想再逃。
那只狗却猛地扑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口,口中呜呜不断,眼中竟然真的有眼泪流淌下来。
“呜呜呜……”
那狗哀戚地呜咽不止。
而同一时刻,那宴珂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着那狗子的呜呜声,他无比卑微且可怜地冲着季雪庭恳求道:“雪庭哥哥,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真的只是想跟着你们一起行动而已。我受不了一个人被抛在看不见你的地方,等你回来……我,我……”
季雪庭强行忽略狗叫,干巴巴开口:“宴公子,你真的没必要跟着我……”
他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围观的路人也在纷纷开口谴责:“这只狗图的哪里是那一口肉一个窝,图的不就是守在自家主人身边日日相伴吗?”
“就是,那狗啊,其实就是跟自己主子在一起才开心,你强行将它丢下,这也太狠心了。”
季雪庭又开口:“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路人:“……你别以为狗是畜生,就能随便糊弄过去。你说等你多攒点钱有了营生在来接它?这不就是糊弄它吗?怎么样的营生身边连只狗都容不下啊。”
季雪庭:“……”
狗:“汪呜呜呜——”
宴珂:“雪庭哥哥……”
……
季雪庭深吸了一口气,揉着自己太阳穴,终于投降了。
“罢了,你要跟就跟吧。”
一边说着,一边俯身下去,在宴珂掌心塞了几枚纸兽并符纸。
“拿好。”季雪庭在宴珂身上甩了一道仙诀以护他周全,忽然察觉到宴珂痴痴看着他的那道目光。
“……便是遇到他人,我也都会送上符纸灵诀,以免他们遇到什么不测。这并非是对你有什么偏宠。”
季雪庭赶忙补充道,为了避嫌,他的语气也可以冷淡了几分。
偏偏他都这般说了,那宴珂看着他,反而慢慢地露出了一抹笑来。
“我知道。”
宴珂甜蜜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底眉梢,竟然溢满了一种近乎癫狂般的甜蜜与满足,只不过此时季雪庭早已转身,唯一看到这一点异样的只有鲁仁。
人生中绝大多数都只与文书与考试打交道的前天界第一甲等仙官,却在这人间少年身上捕捉到了一点让他头皮发麻的扭曲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但是再去仔细端详宴珂,那人身上却只有温顺可人的乖巧,半点不见古怪。
鲁仁还待细看,季雪庭这时候已经走出去几步,见那两人都没赶上来,连忙回头唤他。
“鲁仙友,怎么了?”
“无事。”
鲁仁怔了怔,随后便抹了把脸,压下心底那一丝不安,带着宴珂连忙跟上了季雪庭的脚步。
三人一行要护着彼此不至于走散,走起来就愈发需要小心谨慎。
好在到了长街尽头,戏台上演的戏码总算不再是雪君莲华相关,多是些老掉牙的青州传闻旧事,围观群众少了许多,季雪庭三人赶起路来一下子就要轻松了许多。
只不过正在他们准备上台阶前往山神庙时,季雪庭忽然顿住了脚步,站在一个小而简陋的戏台前驻足观看起来。
那戏台……甚至说是戏台都勉强,不过是个一人高的竹架子,周围糊着红纸,中间的“戏台”也就两尺多宽。这样笑的戏台,能在上面唱戏的自然不可能是活人,而是几个做得粗糙可笑的傀儡:用山核桃壳做头,削尖的竹签做骨架,花纸做衣。小傀儡的面容丑陋,山核桃壳坑坑洼洼,甚至都没有打磨光滑,紫红的嘴几乎要歪到耳朵下面,涂白的脸上满是孔洞,唯独那一双眼睛,却出奇的生动,仿佛活人一般滴溜溜直转。
而这简陋可笑的傀儡戏,演的东西却颇为稀奇,乃是关于这瀛山的一个传说——
说这瀛山之下,镇压着一只格外恐怖嚣张的天魔,被镇压之后依旧魔气外泄,导致瀛山方圆数十里民不聊生,妖孽横行。
偏偏瀛山此地灵气稀薄,便是民众万般恳求上天,求仙佛解决这天魔之灾,也无人应答。
无奈之下,有游方道士偶然路过此地,透给青州百姓一个办法。
原来,这天魔的魔气,其实可用灵兽的祥瑞之气给抵消掉,而这其中,又以一种名为“虹行”灵兽最为相宜。这种灵兽乃是天生天养的山野之神,身披五色光,毛白,状如鹿,可日行万八千里,行云布虹。
戏台上的“乡民”傀儡们听得那道士的话,忽然齐齐乱跳起来,只往那道士傀儡身上扑去,叫骂着,说那道士故意取笑捉弄他们。
那虹行灵兽既然可以日行万八千里,又怎么可能被孱弱无能的凡人捕捉?
道士傀儡在戏台被打得抱头鼠窜,好不滑稽。一番嬉笑怒骂之后,他才告诉山民们,虹行有个弱点——若是在月明之时将小儿缚在巨石之上,任其哭嚎,听到孩童哭喊后的虹行便会自行降落。这时再让那小儿哄着虹行褪去自己的鹿皮,化为人形去安抚他们,作为天性善良的灵兽,虹行也会乖乖照办。
若是在这时候藏起它的鹿皮,它就只能化为人形,困于原地,再无法逃走。
【“此法甚好!此法甚好!我青州之民有救了!”】
【“先生高明!高明啊!”】
……
台上那丑陋而简陋的傀儡狂喜乱舞,纷纷嬉笑。
说来也奇怪,这傀儡戏台如此简陋,甚至连灯笼都没得一个,只用了几只持明烛勉强照明而已,可那躲在戏台后面操控之人,口技却十分精湛。
那些山民们动作无比僵硬,可口中欢喜喊叫却翩翩如生,只得听得……
听的人毛骨悚然,背后发冷。
鲁仁原本只是因为季雪庭在那戏台子前逗留,才漫不经心凑上前去,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全神贯注,将全部精神都投注在了这样简陋可笑的傀儡戏中。
这时候眼看着那些山民们计划着上山诱捕灵兽虹行,就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
回过神来之后,他自然也察觉到了那戏台的蹊跷。
不等他动作,季雪庭早已提剑,无声无息地走向戏台后面那操控傀儡之人。
然而,他一拍那人肩膀,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觉怀中一重。
那人竟然已经先行倒了下来。
而季雪庭在低头看到那人的容貌之后,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
“季仙友?”
鲁仁连忙走上前去,待看到那人之后,他也与季雪庭一样,呆了片刻。
“这,这是……”
笑嘻嘻的脸,无比僵硬的笑容,涂得鲜红的嘴唇和红晕,外加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
那人的头颅不过是颗戴着面具的木球。
而身体……也不过是一具粗糙到极点的傀儡。
简直就像是先前在戏台上蹦跳不休的丑陋傀儡的放大版一样,这傀儡不过是竹子与纸糊出来的玩意——甚至就连棺材铺里的许多纸人,都比它做得精致一些。
可是方才,鲁仁却分明听到了那些傀儡的声音,从它的身上传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强自镇定,可鲁仁发声时候声音里还是有些颤抖。
“应该是有人想给我们透露点东西吧。”
季雪庭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倒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安抚完自己的同事之后,季雪庭又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宴珂:“宴公子,应当没吓到你吧?”
对比起花容失色的鲁仁,宴珂倒显得格外冷静。
听到季雪庭的问话,他垂下了眼眸,慢慢走上前来,然后……
然后就把那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的纸傀儡一把抓起来丢到了一边:“雪庭哥,那东西脏,你小心点别弄脏了衣服。”
宴珂低低说道。
“啊,还真是……谢谢了。”
宴珂不提还没注意到,季雪庭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纸傀儡脸上的油彩竟然还都是新鲜画上去的,此时颜料未干,他那般大喇喇地抓着傀儡,若不是宴珂提醒,还真要沾上不少污迹。
季雪庭也没在理会那已经散了架的傀儡,带着鲁仁和宴珂又回到了路上。
只见随着夜色渐深,此处的人群却丝毫不见少,街头巷尾反而愈发喧嚣热闹起来。至于这位于街尾的简陋傀儡戏台忽然没了操控者的事情,那些人看上去似乎也并没有察觉。
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出了刚才那个变故,如今鲁仁再处于人群之中,却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种安心的感觉。
“季仙官,你说过,那猖神之前看上去就像是缠绕着黑丝的……”
季雪庭拽着宴珂,好让他不至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自己走散。
然后,他平静地答道。
“……像是一头鹿。”
作者有话要说:离朱:……天衢那张寡夫脸,yue!
鲁仁:……为啥宴公子越来越像是童养媳了????
第26章
“虽然记载稀少,不过先前也曾有先例,山灵在被玷污之后堕为邪崇……”
在青石阶上,鲁仁脸色凝重,一边爬台阶一边拼命地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着记录。
“不过会堕落为邪崇的山灵本身妖性就更重一些,虹行乃是上三等的瑞兽,灵气浩荡,几千年前甚至能代风雨两师布云行雨。便是退一万步说,自天地灵气不稳,那虹行一族就幽隐了。它们这样的上等灵兽,可能会是区区山野之民可以捕捉困住的,再说了,连我都不知道虹行会有那样的弱点,一个寻常游方道士又怎么可能知道……”
“鲁仙友不必太紧张。”季雪庭忽然开口打断了鲁仁的喋喋不休,“不过是邪门歪道的雕虫小技而已,这其中也许真的是有什么人想要通过先前那场傀儡戏,向我们透露线索。不过我方才细想,还是觉得那个故事中疑点重重,想来应该是隐于背后之人故意放出来动摇我们心神的。”
尤其是看到鲁仁这般慌乱,季雪庭心中暗暗叹气,只觉得后面那种说法的可能性显然是更大一些。
鲁仁这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然间变了脸色,随后便双唇紧闭,再不言语。
三人沉默着顺着人流一路爬上了半山腰,总算在台阶尽头看见那座山神庙。
看上去倒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神庙,既不是特别豪华,也说不上寒酸。若是不考虑青州和瀛城的异样,还有先前那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傀儡小戏,作为天庭正儿八经册封的山神老爷,季雪庭这会儿本应该挺满意自己的办公场所的。
山神庙惯有的青瓦,白墙,庙前有香炉,内里已经被燃尽的未燃尽的香插满了,庙内有供桌,神龛之中影影绰绰供奉着一座木雕,香火太旺,雕像的眉目便也模糊在了延绵不断的烟气之间。
“太好了!进到庙中便是你的地界,季仙友,你赶紧进去,然后跟上面的人说一说,让人派个驱邪镇魔的武神下来,将这乌七八糟的鬼地方好生清理一下。”
鲁仁看着山神庙中的场景,面色稍松,这般说完便想要往那山神庙中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面前却骤然横了一把未出鞘的凌苍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鲁仙友,稍安莫燥。”
季雪庭柔柔说道。
说话间却是一手持剑,一手将伸入怀中,又十分奢侈浪费地抓了一把纸符出来。
“季仙官可是发现了什么?”
看到季雪庭动作,鲁仁战战兢兢问道。
“这个嘛……不好说。”
季雪庭笑眯眯地说道。
纵然没说出来,但那种感觉却是格外鲜明的。
刚才那一刻,季雪庭甚至有点奇怪为何鲁仁没有察觉到那种鲜明的异样——就像是在隔在棺材板子里,看不见却隐隐溢散开来的一股子腐臭气息,正环绕着面前这座看似人声鼎沸,香火旺盛的山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