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站在原地,还是不曾开口。
回廊中的烛光愈发地暗了,暗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浸入了漆黑的泥沼之中,暗到他所有的情愫与表情都隐没在了影子之中。
“天衢,三千年了,其实,我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一切。那些爱恨情仇,都太累了。”点出了天衢真实身份之后,季雪庭一下子格外豁达起来,他冲着天衢轻说道。
“仙君大人,我觉得你也应该从那段情劫中走出来了……”
说完,季雪庭朝着天衢伸出了手。
只不过,下一秒,他的动作便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阴影之中,隐约响起了几段蚕丝绷断的音。
这般又过了几秒,先前还在天衢面前出的“季雪庭”身形一晃,整个人软软地便往地上滑了下去。
只不过在那之前,天衢已经先行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季雪庭”。
他的动作极为轻柔珍惜,温柔到难以想象方才正是天衢自己,以无比冷酷的方式切断了连接这具酷似“季雪庭”的傀儡身上的丝线。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怪异平板的音自天衢怀中的人偶口中传出
。丝线断裂之后,方才还是个俊秀仙君的傀儡早已褪去面上施加的幻术化为了原型,然而那颗木制的傀儡头颅雕得确实是极其生动,甚至就连那点漆般的瞳仁上都透着一抹薄薄的,活人一般的水光。
此时此刻,它就在贴在天衢的胸口,眼睛微眨,宛若十分不解一般继续开口问道:“我分明已经伪装得很好啦,你怎么看出来的?”
天衢垂着眼帘,与怀中傀儡四目相对。
朦胧暗淡的光在他脸上投上了一层明灭不定的影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疯啦,”天衢很耐心地同怀中那傀儡说道,“……我家阿雪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会那么温柔地对我说话。我当初对他做了那么多事,他认出我之后,应当走上前来,当场杀了我才是。”
披着人皮的仙君在此刻看上去是那么温柔,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只不过此时若是有外人在此,看到他眼底氤氲的痴狂,只怕会因为恐惧而害怕得瑟缩起来才是。
“更何况,那可是我的阿雪,就算你真的装得很好,我也会认出他的。”
末了,天衢又痴痴说道。
“……我总是会认出他的。我不会再弄错了。”
说话间,他的影子之中倏然窜出了无数蠕动的黑影,那些细长的蛇影准确无误地循着人类肉眼根本无从察觉的猖神触丝朝着黑暗深处窜了过去。
“砰——”
“砰——”
“砰——”
……随着那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夜色都彻底吞没的蛇影舞动,无数青州傀自梁下屋檐砰然摔落在地,化为满地疏松老旧的木屑。灰白的头骨,腐朽的碎骨自从迸裂的木傀儡体内散落而出,空气中顿时腾起此起彼伏无数难以言喻的凄楚鬼哭。
下一秒,疯狂舞动的蛇影们呼啸着自远处挟裹着一具人形回到了天衢面前。
那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中年男子,身形寻常,气息也十分普通。
他似乎是那种会出现在小村村头教人识字念书的落魄书生,又像是哪座城外靠润笔为生的酸腐秀才,他平平无奇,若是隐于人群,便如同一滴水落入池塘里一般,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
只不过此刻,他却很好让人认出来,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十分古怪可笑的喜福神面具。
天衢抬起了手,细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恰到好处地在蛇影缩回暗影的那一瞬间,稳稳地掐住了那个人的脖子。
“嘻,仙君好生厉害。”
那男人落入天衢手中,却不见一丝慌乱,依旧如同先前那般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同天衢说话。
而与此同时,天衢猛地皱起了眉头——那个男人说话时,脖颈处竟然没有丝毫震动。
神念一动,一道黑影倏然从一旁掠向那个男人。
喜福神的面具落地,露出了面具之后惟妙惟肖木雕的人脸。
“仙君果然厉害,是在下不自量力啦。不过在下在别处还有要事要办,今晚,就还是先行告退得好——”
木偶下巴开合,冲着天衢说道。
只不过它的话还没说完,整具傀儡便在天衢的指尖化为了扑簌落下的木粉。
因为用力过度,这具属于人类的躯体指尖倏然渗出了殷红血珠,天衢却并不在意。
“阿雪……”
他神经质地舔去了自己指尖鲜血,轻低喃着。
忽然间,他转过头,直直看向了夜色深处。
“阿雪!”
然后,他腾然起身,飞快地朝着那边掠去。
……
……
……
时间来到稍早时分。
季雪庭站在山神庙后堂之中,在无数傀儡的包围之下,任由自己的皇兄戾太子一步一步走近自己。
两人身形相依,在暗淡的烛光之下几乎要彼此相拥在一起,好一派久别重逢的亲密景象。
“皇兄……真的好久不见。”
季雪庭冲着面前的男人轻轻笑道。
“我之前倒是想过要帮你报仇,但后来我自己死得也很惨,就没来得及。”
他说道。
“皇兄,你会怪我吗?”
戾太子凝视着季雪庭,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告诉过你,晏归真此人薄情寡义,狼子野心,不是一个好人。可你啊……你偏偏就不肯听。你以前明明那么听话,为什么就只在最重要的这件事情上犯傻呢?”
季雪庭凝神听着自己哥哥的话语,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啊,是啊,三千年前,那个男人也总是这般对他说话的。
宣朝的皇太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是最最适合坐上皇位的那种人,可就是这样的太子哥哥,在对待他时候,总是无可奈何,便是有三分管教,中间也要夹着十分的纵容。
然而,他最后还是为了晏慈,跟这样的哥哥彻底决裂了。
“哥,我错了。”
季雪庭任由戾太子抚着自己的脸,他仰着头,冲着对方轻说道。
“我当初应该听你的话的。”
说话间,白衣仙君澄澈的双眸中宛若隐约有些许湿润的水意。
“你知道错了,那便很好——”
“是啊,你说的话其实都很对。就好像当初你跟我说,若是你死了……”季雪庭忽然打断了戾太子的话头,他凝望着戾太子,柔细语道。
“你说,若是你死了,我在世上就再无血亲可以相护扶持。”
“阿雪——“
“后来我就发现,你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果然就再也没有那个护着我的哥哥了。”
季雪庭反手握住了戾太子的手臂,咔嚓一,便将对方的关节卸下,薄薄的皮肉之下,露出了复杂的机关与轴承。
“虽然早就猜到,我在戏台旁泄露出自己的眷恋情丝,便会有人想着以此动摇我的心神,我还是没想到,你们竟然会把他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说话间,季雪庭脸上所有的震惊,怀念,连带着伤感,都在一瞬间褪去了。
他轻低语,眼底只余一片冰冷的默然。
“只不过,我的皇兄已经死了很久了,还是让他安息得好。”
“唰——”
伴随着季雪庭的低语,一道冰冷的剑风宛若雪风一般,无比轻,无比迅捷地刺向了那具化为戾太子的精美傀儡。
先前那具傀儡出现并且显现出戾太子容貌时,季雪庭便像是受惊过度一般垂下了手。
只不过那时的凌苍剑却并未真的收回鞘中,而是化为一道轻盈灵澈的虚影,悄无息地慢慢腾起,转到了戾太子的身后。尖锐的剑锋,正对准戾太子的颈后关窍。
几根肉眼难辨的纤细黑丝瞬间崩落。
那个三千年前为了救自己而死去的兄长也在季雪庭面前直接化为了精美的傀儡。
被削断脖颈后的头颅自从傀儡身上滚落在地,木制的面具上,依稀还残留着方才戾太子脸上的那一点温柔的笑意。
季雪庭蹲下身去,垂眸看向傀儡的脸。
片刻后,他伸手,轻轻合上了那具傀儡的双眼。
下一秒,凌苍剑腾然落入他的手中。
季雪庭持剑而来,冷然望向自己周围。
“至于你们……”
“咔嚓。”
“咔嚓。”
“咔嚓。”
……
原本包围着他的无数傀儡在这一刻早已齐齐转向季雪庭,呆板的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它们慢慢舞动着自己僵硬的肢体,以扭曲的姿态朝着季雪庭慢慢包围而来。
“让我来送你们上路。”
季雪庭平静地说完,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猖神:我把目标人物行为模式研究得透透的,演的天衣无缝,谁他妈能想到某人对他老婆的认知会如此错误啊啊啊啊——
而此时的天衢还在做着季雪庭恨他的美梦……
第28章
猖神所控的傀儡们并不好对付,虽然它们并不曾使出什么高明的术法武功,动作却很是刁钻灵巧,再加上它们只是木石制物,不畏疼痛,便是断手断脚了也依旧扭动着剩余地肢体直朝着季雪庭扑来,很是难缠。
好在季雪庭并非那等依靠仙术灵力傍身的正经仙人,他持剑的手自始至终都很稳,而他的剑也一直都很快。
发现但靠砍断傀儡手脚也不能让它们失去行动力之后,季雪庭立即调转剑锋,一招之内便将剑尖直刺入那些傀儡脖颈四肢脊背之内,将那些齿轮机关连带着线轴一概以剑气击得粉碎,那傀儡立刻便倒地不在动弹。不到盏茶十分,原本浩浩荡荡,宛如蜂蚁一般只扑季雪庭而来的傀儡便一只一只少了下去。后堂之内,遍地残肢碎屑,只有白衣仙君在剩下寥寥几只傀儡之间闪转腾挪,眼看着便要脱困。
可就在此时,季雪庭这边却忽然生了变故:他原本是要照着先前的方式,再挑碎一只无声无息凑到他身侧的傀儡的,然而无意间对上那只傀儡的面孔,季雪庭的动作却是微微一滞。
也就这么一个刹那,季雪庭忽觉自己腕间一重,原本轻盈灵动,宛若他自身身体般的凌苍剑在这一刻,竟然变得如有千钧之中,而他自己更是动作倏然迟缓,不过片刻功夫,便觉关节渐渐卡死,整个人一点一点凝在了原处。
季雪庭一声闷哼,凌苍剑坠地,只在地上不甘心地轻轻颤抖,然而任凭季雪庭如何以心神催动,却始终无法再操控凌苍剑哪怕半寸。
季雪庭神色冷然,凝神望向最先开始麻痹的腕间,随即目光一凌——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数根细若蛛丝般的触丝早已缠在了他的各个关节处,触丝的一端深深没入他的身体,而另一端,则绷得紧紧的,一直延伸到后堂的角落,一个看似已经被破坏,伏趴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破旧傀儡的指尖。
“嘻嘻。”
几声轻笑从那只傀儡的嘴唇间倾泻而出。
见季雪庭已经察觉,他便也不再做那无趣的伪装。自顾自地从角落中站起身来,拍了怕身上的木屑灰烬,又把脸上傀儡的面具取下来。
只不过面具之下依旧是面具。
那张喜福神的面具笑意盈盈,弯成月牙形的细缝眼中却浮动着阴森粘腻的冰冷视线。
“季仙官的功夫好生俊俏啊,”
面具男凑上前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动弹不得的季雪庭一番。
“多谢夸奖。”
季雪庭便也十分礼貌地回应道。
“只可惜,你的这幅躯体好是好,刀枪难伤,有伤自愈,但到底只是人造出来的壳子,与我手边这些玩意儿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人又道。
说话间,那人指尖微微颤动。
季雪庭只觉身体一轻,随后整个人竟然便被那些细细的触丝束缚着,直接吊在半空之中。
“唉,没办法,毕竟我又不是人,感知上确实不太敏锐。”
纵然整个人已经彻底落入那诡异莫测之人的手中,季雪庭周身气息却依旧平稳如常,与那人搭话时甚至还透着一股求教般的温和与礼貌。
“你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丝放在我身上的——”不等面具男回答,季雪庭忽然莞尔一笑,有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又抢先答道,“是了,是那具伪装成我皇兄的傀儡。是我大意了。”
确实,太大意了。
季雪庭在心底暗自检讨道。
表面平静依旧,实际上此时的季雪庭正在暗自运功,使尽了一切力气企图破开那束缚着自己的奇怪触丝。只不过这一次困住他的触丝确实诡异,面前之人更像是早已知晓了季雪庭的一切弱点,他完全没有以“情”来动摇季雪庭的道心,而是十分粗暴地直接以这些细丝为连接,将季雪庭体内的灵气源源不断抽取了出去。
面具后面又传来了那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声:“唉,其实这手段不光彩,不过谁要季仙君修行的功法特殊,若是不使出这般手段,在下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回去可是得被主家念叨的。”
“哦,原来你背后还有主使之人?”季雪庭笑问道,“你所求的又是何物?”
那面具人此时已到了季雪庭面前,听到季雪庭的话不由摇头道:“季仙君也真是的,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来刺探我主家的身份呢。我听说那天界其实并不好待,对无品无级的小仙更是苛刻,季仙君又何苦这般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