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治愈是不够的……我要你发誓。”菲索斯的声音坚硬冷淡,眼中带着隐隐的杀气,“我要你以自己的神格发誓,你,还有你的从属们,从今往后绝不能伤害文森特和他的亲族一分一毫!”对于光明神来说这是一个很恶毒的誓言。越是强大的神明,其神格就越容不得置疑和玷污。光明神以神格发誓的结果就是,如果违背誓言,他自身存在就会受到影响,轻则魔力大损,重则直接被誓言反噬而失去神力化作无形。然而菲尔洛斯却根本不惧:“你跟我讲条件?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菲索斯听闻此话,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菲尔洛斯以为菲索斯准备攻击他,于是跳开做出防御的姿态,可没想到的是,当菲索斯抬起头来时,眼中流露的,却是一丝令菲尔洛斯感到错愕的恳求神色。
“兄长,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菲尔洛斯感觉自己的后脑勺上挨了一下,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发誓倒也未尝不可。”但他又补充道,“可是你听好了,一旦你臣服于我,就必须切断与过往的所有纠葛。你会忘记文森特,忘记我不允许你知道的一切,完全属于我一个人——你最好别耍什么滑头,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文森特……”
“……我知道了。”菲索斯说着抱起文森特,将他向菲尔洛斯身前送去。感觉自己要离开菲索斯的文森特忽地慌了神,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起来:“不……不要……菲索斯……别去他那里——别丢下我——”见文森特挣扎得厉害,菲索斯忍不住将文森特拉回来。他抓起文森特戴着戒指的手落下深沉一吻。戒指上的红宝石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很快暗淡下去。“文森特,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你忘了我,我,我怎么能好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文森特说着哭了起来,菲索斯一面帮文森特擦眼泪,一面又在他脸上落下了许多个吻。额头、眼角、脸颊、嘴唇……菲索斯吻得温柔,仿佛母亲给孩子的晚安吻:“文森特……只要你真心许愿,一切就都会心想事成的。”菲索斯说罢便将文森特交到了菲尔洛斯面前。
文森特抬手胡乱抓着,但他的努力却只是徒劳。菲索斯离开了他,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消失了。文森特听到菲尔洛斯咏颂魔法的声音,世界逐渐融化在了明亮却一点也不温暖的光之中……在世界完全被无意义的白吞没之前,文森特听到菲索斯的声音从遥远的光之河彼岸飘来。
“许愿吧,文森特,相信我,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第四十三章 一夜回到解放前
一丝微光从睫毛的缝隙间射进瞳孔,文森特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在眼前晃悠。在清醒与混沌的交界处,文森特的大脑先视觉一步,自动演算起习以为常的记忆景象。温暖的朝阳、带着食物香味的春风、床铺柔软的触觉……菲索斯穿着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小黄鸡围裙,脸上挂着贱贱的笑,说出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有那么一瞬,文森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然而当意识被校正,文森特发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降临。光线的温度随着视线逐渐清晰从幻想中的暖色变回了刺骨的冷色,眼前的男人不是菲索斯,而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文森特坐起身,感觉脑袋有千斤重,四肢也像是被坠了重物,每动一下让他气喘吁吁。医生见文森特清醒,立刻上前查看:“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文森特垂着脑袋缓了缓,等眼晕过去后才再次开口,“感觉还好……还活着……”医生点点头,在手中拿着的记事板上写了几笔:“文森特.利瓦尔,身体无明显创伤,精神……还算正常。”令人无法忍耐的眩晕感缓缓消散,前一夜的回忆片段如掺着玻璃渣的海啸般涌进大脑。
无面、菲尔洛斯、山神、菲索斯……黑发男人在光芒中模糊的背影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文森特抬起头,伸手抓住医生白大褂的下摆:“医生,你,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这么高,黑色长发,穿黑色衣服的——”年轻医生被突然激动起来的文森特吓了一跳,他用圆珠笔头搔了搔太阳穴:“这种人医院里多了去了,知道名字吗?”
“菲索——菲力克斯……”
“菲力克斯?”年轻医生翻了翻手中的资料,在一页写满名字的名单上扫了一眼,随后摇摇头,“没这么个人。”文森特愣了两秒,忽地拔掉手上插着的输液管,翻身下床。菲索斯……菲索斯你在哪里……文森特焦急地四下寻找,可周遭却不见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病房里放着六张病床,此时每张病床上都躺着人,一些只是轻伤,另一些则缠着绷带或打着石膏。医生护士在病床前走来走去,家属们围在病床前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疲惫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药剂、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受伤了……眼前悲惨的画面让文森特感觉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生生痛起来。
文森特拖着沉重的身体朝病房门口走去,心里不断喊着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名字。如果许愿能够成真的话……拜托了,菲索斯……别吓唬我了,别躲了,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啊——文森特刚开门,却和汉娜撞了个满怀。他身上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直接被撞得坐在了地上。
汉娜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你还好吗?”文森特点点头,但他现在顾不上自己:“妈,菲力克斯呢……你看到了他了吗?”听到这个名字,汉娜先是一愣,接着拧起眉头,迷茫在她眼中漫开:“菲力克斯?谁是菲力克斯?”
“就是那个菲力克斯啊!之前跟我一起回来的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文森特话没说完,汉娜便将手覆在了他额头上:“你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吗?哪有什么菲力克斯?”
哪有什么菲力克斯?哪有……什么……菲力克斯??哪有、什么、菲力克斯…汉娜的手心凉凉的,文森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文森特拉开汉娜的手,声音也颤抖起来:“别逗我了……就是菲力克斯啊,你忘了吗……我们一起回来,一起吃过你做的晚饭,他还夸你做饭好吃——对了,你之前来我家的时候也见过他的,他和我同居……”汉娜听着文森特的话,眼中的迷茫化作了担忧:“你这孩子,怎么净说胡话?你不都是一个人住的吗?什么时候开始跟别人同居的?我怎么不知道?”汉娜语气真诚,不像是在故意扯谎或是逗人。文森特放开汉娜的手,大脑当机了好一会儿,终于得出了一个令他恐惧到想要呕吐的结论——汉娜把菲索斯的事情忘掉了。那其他人呢?一种极其糟糕的想法伴着晕眩感袭击了文森特,让他的身体再次坠向地面。
见文森特要倒下,汉娜连忙扶住儿子,将他搀回到床上。文森特愣着神,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汉娜只当文森特是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还没回过神,也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他。隔了半晌,文森特才缓缓地吐出一句疑问:“妈……到底发生了什么?”汉娜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点了点,送到文森特面前。
手机上播放的是早间新闻的回放。“昨日物业,S城北部山区安德鲁夫镇附近发生了里氏6.0级地震,镇内多数建筑损毁,地震引起的火灾点燃了镇周围的针叶林……虽然火势已被控制,但地震和火灾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目前国家警卫队和医务人员已前往灾区进行救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文森特一面看一面忍不住摇起头来。
见文森特满脸难以接受的表情,汉娜流露出了一丝很少在她脸上表现出来的沮丧:“文森特,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事情就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是无面,是菲尔洛斯……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为什么新闻要这样报!他们对真相根本一无所知!文森特心中焦躁,想开口解释,然而就在他要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忽地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攥住了。那力量像是一双强壮的双手,又像是一根沾了水的皮绳,它死死勒着文森特,泯灭了他的声音、掐断了他的呼吸。文森特挣扎着倒在病床上,因为痛苦反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咳咳”声。汉娜见状慌了神,连忙叫来医生。
医生也不知原因,只当这是文森特遭遇灾难后的应激反应,于是只好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药液流入血管,带走了文森特身上全部的力气。好在令人窒息的力量在此时消失了,文森特像个瘪了的充气娃娃一样陷入了病床,他望向天花板,双眼几乎无法聚焦。
经历过几次超自然现象的文森特很快意识到,刚才那种濒死的体验也是一种魔法。看来菲尔洛斯做的不仅是救活他和带走菲索斯——如果他没有猜错,菲尔洛斯用魔法改变了安德鲁夫镇所有人的记忆,并给他下了诅咒,让他不能说出真相。可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他的记忆也消除掉呢?为什么还要让他记得菲索斯、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呢?文森特不得其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空虚感折磨着他,让他感觉像是在大海中泡了三天一样浑身脱力,连眨一下眼睛都感觉无比劳累。
“……妈……咱们家其他人呢……”过了许久,文森特才操着沙哑的声音问道。听到这个问题,汉娜刻意避开了文森特的视线:“保罗他们没事,维拉伤得有点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那孩子别的不行,就是命硬。马克失踪了,暂时还没找到,还有你祖父……”汉娜说到这里顿住了。
“祖父……怎么了?”文森特挣扎着撑起身子,心中祈祷着不要使那个最坏的结果。“你祖父,他……”汉娜哽咽起来,她侧过头,努力抑制着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他去世了,就在昨晚。”
“去世”两字像两根冰锥,从遥远的虚无中坠落,刺入文森特的身体,将他钉回到病床上。文森特感觉自己在下坠,坠向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坠落感持续了好一会儿,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从文森特眼角滑落。
见文森特流泪,汉娜终于也忍不住啜泣起来:“文森特,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他……要是我当时出门之前先把他送去医院就好了……都是我不好!”汉娜的眼泪滴在文森特手上,唤回了他的意识。从小到大,除了一次醉酒后提到父亲,文森特从未见母亲哭过。母亲现在一定也很难过吧……不,比起了解事件真相和幕后黑手的自己,因不明真相而陷入自责的母亲一定更难过。文森特感到一阵气馁——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在这种时候只想着自己?同时,他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种名为“责任”的力量。他勉励撑起身子,凑到汉娜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文森特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怀中脆弱地颤抖着,他低下头,赫然发现母亲头顶不知何时已多了许多白发。文森特缓缓收紧拥抱。不,文森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现在是利瓦尔家的顶梁柱了,你必须坚强,还有人需要你的照顾和保护……文森特这样叮嘱着自己,吸了吸鼻子,止住了眼泪。汉娜也很快平静下来,她推开文森特,勉强笑起来:“谢谢你,儿子。”文森特抬手捧起汉娜的脸,蹭掉她眼角皱纹中的泪水:“相信我,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文森特目光坚定,汉娜随不明所以,却还是被鼓舞了。她点点头,松了口气:“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文森特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就好……”汉娜提起了一些精神。“维拉姐她怎么样?”
“她啊……”想到维拉,汉娜又叹气起来,“她地震时被压在了建筑底下,早上才被救出来。医生说她断了几根骨头,内脏也受到了冲击。好在伤口都奇迹般地避开了要害,早上就已经出了重症监护室。”文森特知道,维拉受伤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地震”,而是因为与菲索斯战斗。而她能侥幸活下来,则是因为菲索斯手下留情。可菲索斯呢……他到底去了哪儿了……他还好吗……他环顾病房,想要找一个人询问答案,可却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遇到灾难后那种麻木而无助的表情。拔剑四顾心茫然。文森特意识到这里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菲尔洛斯走了,菲索斯也被他带走了。其他人都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甚至连菲索斯的事情都一并忘去了……文森特感到迷茫像盖头般包裹住了他,让他窒息。他熟悉这种感觉,当他刚下定决心研究菲索斯的时候,面对浩如烟海的文献和隐藏在无数难解字符、破败古迹和流言蜚语后的邪神的真面目,他也曾感受到这种迷茫。只是这一次,迷茫来得更加凶猛。因为他面对的已不再是死板的历史文献,而是活生生的人和世界。。。。根据医院记录,文森特是这次灾难中很少几个没受伤的人,他似乎只是受了惊吓,养了两天就出院了。出院后,文森特开始四处打听。但正如他所料,所有人都忘记了无面,忘记了他们看到的怪物,忘记了引起这场灾祸的真正原因,当然也忘记了菲索斯本人。特别是菲索斯。文森特找遍了安德鲁夫的所有角落。菲索斯带来的行李不见了,他给汉娜的见面礼,一对陶瓷人偶也消失了。
文森特还去见了迈克尔,可迈克尔一家也完全记不起有关菲索斯的任何事情。当文森特询问安妮特的时候,刚刚出院的小女孩支支吾吾,面露惧色,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菲索斯的所有痕迹都被从镇上抹去,他就像是雪花一样,消失在午后晴空的艳阳之中。文森特又试了几次说出真相,可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捉住,如果不放弃就会窒息昏迷。文森特找不到破解这魔法的方法,有口难言的痛苦却日夜折磨着他。每每看到有人逝世、受伤、痛苦,他就更加感到自责和沮丧。他试图其安慰旁人,但说出来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时间长了,镇子里甚至传出他因为受了刺激精神失常的流言蜚语。一周以后,在维拉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的下午,镇上的人为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人举行了一场集体葬礼。那日老天非常应景地招来了细雨,人们集中在墓园中,在牧师的悼词中,一幅幅棺材被按放入新建好的墓碑前那一个个深坑中。人们依次将白玫瑰扔进深坑里,直到棺材被白花完全覆盖。最后,在家属们的啜泣与细雨拍打石板地面的声音中,棺椁被覆盖上泥土,鲜花与逝去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被切断了与这世界的最后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