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人们一个个离去。文森特站在祖父的墓碑前,迟迟不肯走。汉娜要照顾维拉,先回了医院,留文森特一个人对着墓碑沉默发呆。雨幕阻断了文森特与墓园外的世界,墓园中空无一人,连杜鹃都不再啼叫。文森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祖父墓碑上沾上的落叶。文森特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我该怎么办……”望着祖父的墓碑,文森特禁不住低声呢喃起来。水滴从他脸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祖父我该怎么办……您要是听得到,请给我指一条路……”他不信教,因此从小到大就没有像这样真心祈祷过。
可是他已经穷途末路,他太累了,太沮丧了,他的脑子已经生锈,想不出要怎样才能继续下去了。他扔了伞,闭上眼,感受着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求你了,祖父,请给我一点希望吧……然而冥冥之中,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回应着文森特。文森特睁开眼苦笑起来。我在做什么呢……祖父已经不在了,我是不是真的疯了?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在文森特背后响起。“文森特……你怎么这么淋着雨。”保罗撑着伞走过来,帮文森特遮住雨水。他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瘦了也苍老了,浑浊的暗绿色眸子中盛满了疲惫。“保罗叔叔,您还没走吗?”
“我在等你。”保罗说着移开视线。
“等我?”文森特站起身,掸了掸肩头的雨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保罗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他左顾右盼,看上去十分警惕,直到确定周围已无旁人后才再次将视线转回到文森特这边:“我想跟你谈谈那个谁……那个,你带回来的朋友……他是叫菲力克斯吧——或者,我该叫他菲索斯?”
第四十四章 意外的引路人
文森特揉揉眼睛,又捅了捅耳朵:“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保罗往文森特身边凑了凑,抬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我想跟你谈谈你带回来的那个……菲索斯。”这一次,千真万确,保罗嘴里念出的那个名字的确是“菲索斯”。
“你,你知道菲索斯——”
“嘘!”保罗慌张地捂住文森特的嘴,“这名字不能随便提!”保罗神秘兮兮的样子传染了文森特,他捂住嘴点点头,用气声问:“你知道菲索斯的事情?”“我们换个方便的地方说话。”保罗说罢便神秘兮兮地转过身去。文森特心里纳闷,便跟着保罗出了墓园,上了保罗的车,被一路带着出了镇。保罗将车停在跨河大桥的入口处。那里有个沿河的小花园,他下了车,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饮料,招呼文森特进了花园,在河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分别坐在长椅两端,保罗买的饮料则放在两人中间。一瓶是矿泉水,而另一瓶是可可牛奶。保罗开了矿泉水喝了一口,将可可牛奶推到文森特手边。文森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过可可牛奶。保罗是在文森特上初中那年前往城市打拼的,在那之前,他在镇上唯一一家超市做会计。
那时农场的工作都由汉娜一个人操持,因此接文森特和维拉上下学的任务偶尔就会被交给保罗。文森特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几次被高年级的学生堵在路上欺负,每当这时保罗都会“恰巧”有事,等高年级的小霸王们都走了以后才姗姗来迟。他不会训斥文森特也不会询问,只是沉默地带着受了伤的文森特去医务室,等文森特包扎好伤口出来,就会发现保罗手里拿着一瓶可可牛奶在等他。这瓶牛奶,不知算是道歉还是安慰。文森特开了瓶盖吮了一口,牛奶甜腻的维道勾起了他儿时那些并不算愉快的回忆。他无心再喝,抬头望向保罗:“现在可以说了吗,您是怎么知道和我一起回来的是菲索斯的?”保罗拧着眉头,听到“菲索斯”的名字后,原本神经质的表情更添了一分紧张:“所以……果然是他?”
“叔叔,您这是在套我的话吗?”见文森特面色冷淡,保罗连忙清了清嗓子:“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是真的想跟你商量那个,那个菲索斯的事的。”文森特沉默着,等着保罗继续开口。保罗一开始犹犹豫豫,见文森特只是冷着脸等他,终于有些把持不住了。他记得自己这个侄子从前性格很软,怎么一转眼也学会瞪人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来帮你的。”保罗说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老旧的厚本子。文森特记得这个本子,正是之前他在老宅的书房里看到的那个记载先人们研究记录的牛皮本。保罗将本子推到文森特面前,“当时你被马克抓走,我……我担心你,就跟了上去。我跟着你们进了老宅,最后在二楼的书房里发现的这个。我看了这书才知道菲索斯和咱们家之间的事情,心想你是研究菲索斯的,这东西大概对你有用……”保罗闪烁其词,文森特意识到他并没把实际情况都说出来。牛皮本上的大半文字都是用古拉斯尼亚语记载的,保罗自然不懂。而且镇上其他人都被施加了遗忘咒,保罗又是如何成为漏网之鱼的?
但文森特知道就算现在逼问,保罗也能想出接口敷衍自己。文森特拉过牛皮本来翻开第一页,祖父的签名躺在一列先人名讳的最下面,那幽雅的花体字让文森特想起祖父那波澜不惊的微笑,原本精疲力竭的身体中立时重新生出了一些力量。他合上书,朝保罗点点头:“谢谢。”
“那……我就把它交给你了。”保罗从兜里掏出手绢,摘了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看上去十分紧张,但文森特想不出他在紧张什么。文森特无心与保罗有过多交集。他提起书想要离开了,可他走到公园门口,又被保罗从身后叫住。保罗小跑两步过来,理论上他已经把想干的事都干完了,可不知为何脸上仍旧挂着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什么事情吗,保罗叔叔?”
“那个,文森特……有件事,我,我说了你不要怪我。”保罗看上去十分局促,这可不像文森特记忆中那个随时随地都镇定自若的保罗。文森特转身站定:“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保罗说着推了推眼镜,将视线隐入反光的镜片之后,“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保罗的声音中压抑着文森特无法理解的窘迫。文森特想了又想,才理解保罗口中的“一样的”是什么意思。
“您是说……通灵体质?”
“你小声点——小声点!”保罗一听“通灵”二字就变得紧张兮兮的,“让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文森特虽然不知道保罗说的“别人”是谁,也不确定“不好了”是指什么,但他能理解保罗的心情——不,确切地说,他对保罗的担忧感同身受。那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与周遭步调不一而被排挤敌对的感觉,他简直太清楚不过了。可是保罗也有通灵体质这件事还是让他有点吃惊。在利瓦尔家的所有人中,保罗是看上去最正常、最不显眼的一个。文森特从未见保罗像自己一样做出过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也没见保罗像祖父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神秘感。保罗原先在镇上的超市做会计,后来去城里做生意,虽然赚了点小钱却也没有大富大贵。他取了个城里老婆,生了孩子,像拉斯尼亚大多数中产阶级一样在城郊买了一处地产和一辆家用车,周末会带着妻儿去逛逛动物园或者电影院……若说利瓦尔家谁最不可能跟拥有魔法能力,那就一定是保罗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保罗竟然突然坦白说他和自己一样看得到幽灵——文森特实在有点震惊:“所以,您也能看到吗……原野上的那些,暗巷里的那些……”保罗松了松领带,发出一声叹息,然后点点头。“从什么时候?”“一直。”保罗回答,“文森特,还记得你小时候吗?你总是嚷嚷着这里或那里有鬼什么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也看到了,但是我太害怕了,我害怕被大家排挤,害怕被家人讨厌,我只想做个平常人,过平常的生活。所以不敢帮你说话,也不敢接近你,哪怕见你被人欺负也只能一直躲着你。哎,实际上这几年我一直在因为这件事后悔。”保罗说这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他挠着头,神色和动作都没了文森特记忆中那种小商人的精明,而是显出了老年人的疲态——虽然他今年也不过是不惑的年纪而已。文森特有些不知所措,见文森特沉默不语,保罗愈发窘迫了:“罢了,这种事情,现在提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将手攥紧,矿泉水瓶在他手里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响声,“其实刚才的话,我是诓你的——我知道菲索斯的事,是因为父亲的信。”“祖父?他说了什么吗?”
“还记得之前他给我们的遗书吗?”保罗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来,“父亲除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还在信里说了一些有关我们家族和菲索斯的事情。那些事情他想必也告诉你了吧?就是诅咒什么的……”看到文森特点头,保罗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父亲说你可以解除诅咒,要我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你.一开始我不信,可是当我跟着你回了老宅,瞧见那个怪物飞了过来……”提到怪物,保罗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我当时被吓傻了,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一群当兵的包围了老宅。我躲在草丛里,看着他们进去后不久便把你抬了出来。我不敢跟他们硬刚,只能在草丛里躲着。他们走了以后我本想跟上去,却忽然看到一个幽灵。”保罗说着比划起来,“那幽灵有这么高,头发长长的,很年轻,跟其他幽灵不太一样。他指引我去老宅,把刚才的那个牛皮本交给了我。我看本子上的内容似乎跟菲索斯有关,就想,如果一切都是父亲冥冥中的安排,那么他一定是想让我把这东西交到你手上。我带着牛皮本往回赶,却在回家的路上晕了过去,醒来以后我就发现所有人都忘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说到这里,保罗从文森特眼里找到了理解和肯定的情绪。他长长的松了口气,仿佛终于将一个重担卸了下来了一般:“看来我之前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了。”“不,我想不是。”文森特感受到本子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上,心里忽地升起一种久未的安心感。保罗的话让文森特确认了三件事,首先,他终于确定一切都切实发生过,他没有疯,也没在做梦。其次,他意识到让人遗忘事实的魔法似乎对拥有魔法体质的人不管用。也就是说,除了他和保罗之外,也许还有其他人记得昨晚之事、记得菲索斯。第三,他意识到祖父虽然离去,却早已提前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文森特想起祖父说会与自己同在,看来这并不只是一句安慰的空话。
“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文森特低声道,这一次他的感谢是发自肺腑的。保罗怔了一下,又摇摇头:“该说谢的应该是我……如果不是有你在,父亲大概会把破解家族诅咒的任务交给我吧。可我哪是那块料呢?”他说着苦笑起来,“我没有大哥的勇气,也没有父亲的智慧。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能做的就只有逃跑而已。要不是因为简妮出生,我也许会一辈子这么逃避下去。可是当我注视着简妮的绿眼睛,我就会想到你……我害怕她会和你我一样,也遗传了家族怪病——啊,如果真是那样,一定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了。”“不用担心。”文森特靠到保罗身边,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祖父说得没错,通灵体质应该只会遗传给家族中的男性。”保罗听闻此话,原本无光的深绿色眸子忽地被点亮了:“父亲说过这话?”文森特点点头:“放心吧,简妮不会有事的。”保罗的嘴角颤了颤,忽地沉下肩来。他摘了眼镜揉揉眼睛,鼻头和耳根子都有点红,看上去似乎十分激动。而当他将眼镜重新戴上后,却又恢复了文森特熟悉的精明样子:“文森特,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文森特将饮料瓶丢进贩卖机边的垃圾桶,伸了个腰:“我准备去找菲索斯。”保罗听了连连摇头:“不,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那个菲索斯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有那些当兵的和教会的家伙,他们都不是我们这种老百姓能接触到的人。他们现在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了舆论,真想你死还不是轻而易举地事情!这,这种事太危险了,我觉得你不能……”保罗很少这样言辞激烈,可文森特依旧是不为所动。他倚在沿河的栏杆上盯着远处的雪山看了一会儿,回头朝保罗笑笑:“我的事情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可是——”保罗还想说什么,文森特的手机却忽地响了。这手机是他临时从维拉那里借来的,来电铃声被设置成了维拉喜欢的一首摇滚。主唱尖锐的嘶吼彻底切断了两人的谈话,为了尽快结束这吵闹的音乐,文森特忙着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文森特?”是汉娜的声音。“是我,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儿呢?”文森特抬头望望远处的河面:“在大桥那边,刚才见到了保罗叔叔,跟他聊了两句。”
“……你现在方便回来吗?”“方便啊——出什么事了吗?”汉娜语气中小小的紧张让文森特有些介意。“也没什么事,只是你的一个……嗯……一个朋友,你大学的朋友来找你了。”“大学的朋友?”文森特有些纳闷。他可不记得自己在大学有哪个朋友知道他老家的地址。此时听筒里传来了一阵衣服摩擦和物体碰撞的声音,声音停止后,听筒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带着笑意的问候声:“嗨,学长。你还记得我吗?”这声音让文森特石化在了原地:“你是……希利欧?”
“Bingo!”听筒中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学长记得我的声音,我可真是太感动了。”想到希利欧一直在监视和跟踪自己,一种带着不安的紧张感像冰面上的裂痕,在文森特脊背上蔓延开来:“你……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