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索……斯?”文森特试探性地叫出怪物的名字。他之前见过菲索斯的变身后的样子,当时他马上认出了菲索斯,可这一次心里却没什么自信。这怪物分明是《拉斯尼亚神话》中所描绘的邪神的长相,可身上却不带丝毫文森特所熟悉的菲索斯的气息。它像是刚从血池中跳出来一般,满身只有血腥和戾气。恐惧让文森特下意识去抓掉在地上的黑色权杖。他本是为了自卫,可这样的动作却刺激到了怪物。怪物嘶吼一声,朝文森特扑过来。它张开的羽翼在文森特头顶落下巨大的阴影,剃刀般的利爪反射着血色的月光。文森特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就被一阵剧痛击倒。怪物将文森特按在地上,利爪插进了他的手腕,獠牙咬紧了他的肩胛。文森特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张贴纸被从背板上撕下来。文森特终于还是失去了理智尖叫起来。他一面哀嚎一面不顾一切地挣扎,他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没人能流这么多血还不死的,没人能被野兽啃食还不死的。大概是他挣扎得太厉害,怪物松了口。利刃从体内拔出带时冰凉凉的剧痛刺激得文森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他睁开眼,怪物的脸孔出现在他被鲜血模糊的视野中。
文森特注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兽眼,发现自己的身影浸泡在怒与恨之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是因为你嗅出背叛者的味道了吗……难道说,这是你的惩罚……想到这里,文森特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恐惧缓缓褪去,文森特心里被莫名的悲恸充盈,他闭上眼,一道热泪从眼角缓缓滑落。既然如此,那就来吧。文森特将身体放松下来,紧闭双眼等待着怪物的致命一击。
他放弃了,如果能够平息菲索斯的怒与恨,如果能结束家族的诅咒,他甘心赴死。然而他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痛苦却并没有到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从头顶传来,文森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刚才张牙舞爪的怪物此时正匍匐在他身上,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它敛起羽翼,蜷缩起身子,黑色的被毛逐渐从它脸上褪去,兽变的上身也恢复了人类的轮廓。
“菲索……斯……”这次呼唤换来了怪物的回应。他猛地抬起头,瞳孔依旧维持着野兽的形态,但目光却已柔软下来。当看清被自己按在身下之人的相貌后,他忽地呜咽一声,迅速跳开。文森特挣扎着坐起来,伸出手想要触碰怪物,可怪物却连连后退,躲进了黑暗之中。
“菲索斯……你……不记得我了吗……”文森特叫道。怪物弓着背,似乎在对抗着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他喘着粗气,身体再次向怪物的方向退化。就在他的脸再次被黑色的纹理覆盖时,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嚎,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菲索斯!你要去哪儿——”文森特想要起身,但伤口的剧痛缠着他种种摔在地上。怪物一飞冲天,在血月中转了个圈,向大山深处飞去。文森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失血与脱力让他感到眼前一阵泛黑,但心中的焦虑却支持着他不让他晕倒。他捡起滚到墙角的黑色权杖,将它当作拐棍,一瘸一拐地向大门走去。菲索斯……等等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文森特走出门,来时并不长的走廊此时变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他踉跄着走到楼梯口,一个不注意,直接滚下了楼。
文森特摔在一楼地面上,几乎把地板砸出一个坑。身体被台阶磕碰得四处钝痛,他缓了好久才终于攒够了再次起身的力气。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幽灵正站在他面前。幽灵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神色紧张。分明就是在对他说“不要去”。
“不行……我得去找他……”文森特用双手抓住权杖撑着身体,“他那个样子,一定需要我的帮助……”幽灵半张开嘴,指指他的伤,又指指外面。文森特苦笑一声:“哈……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很糟糕……但是我必须去他身边……我要让他知道,无论我的祖先对她做了什么,我……我都绝对不会背叛他……如果你是我们家族的先人,你,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吧……”幽灵拼命摇头,再次指指窗外
。文森特这才反应过来,幽灵似乎想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外面怎么了?”文森特话音刚落,便被外面射进来到一道探照灯光晃得眼前一花。文森特眯起眼,勉强逆着光向窗外望去。只见一条由人造光线组成的火毯在漆黑的原野上铺开,点点光亮中人头攒动。杂乱的脚步声混着男人们叫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文森特心里感到有些不妙,但他已经没有了逃跑和躲避的力气。没过一会儿,几个男人便从破洞的窗外翻了进来。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全套防弹装备,带着夜视镜,手里还拿着小口径步枪,一看就不是安德鲁夫镇的人。黑衣人们迅速将文森特包围,带头的类似队长的男人将文森特打量了一番,盯着文森特肩头的伤口啧啧嘴,抬手点点耳机:“报告,发现一名幸存者……不,不是马克,是个年轻人。对,年轻人——是,收到。”队长男关了耳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黑衣男们立刻纷纷抬起枪,对准了文森特。文森特望着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紧张地抓紧手中的权杖:“你们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谁”这个字,便感觉后脖颈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刺痛。他眼前一白,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七章 两难的选择
青年走进房间,将悠扬的挽歌与叮咚的鼓点挡在木门之外。他在火炉旁铺着兽皮的躺椅上坐下,将鎏金的耳环与坠着铃铛的手镯取下,大大地松了口气。庆典上为神明献舞是祭司的工作,但戴着沉甸甸的全套祭祀用饰品踏出那些繁复的舞步可是个繁重的体力活。青年用披在头上的轻纱蹭了蹭下颚,没有了镣铐般的金属饰物缠身,他的神色轻松了不少。此时外面传来了几声沉稳的敲门声。
青年直起腰,清了清嗓子:“请进。”门被推开了,一位老者走进屋。他看上去已到花甲可身形依旧健硕挺拔,一双埋在半白浓眉下的眼睛也依旧神色硬朗,与壮年无异。“族长大人……”青年起身行礼。“祭司大人,刚才辛苦你了。”老人走到青年近前,抬手示意他坐下,“你的舞蹈夺目动人,相信山神大人和我们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会喜欢的。”
“您过奖了。”青年坐回到躺椅上,看上去依旧有些紧张,“在庆典之夜献上祭神的舞蹈是我的职责,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老人点点头,似乎对祭司的回答十分满意:“说起来,你带回来的那位大人,他这两天住得还舒服吗?”
“您说菲索斯?他休息得很好。”提到菲索斯的名字,青年的语气柔和起来“我听说他明天就要启程回帝都……这是真的吗?”族长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菲索斯毕竟是帝国的将军,既然现在战事已毕,也不宜在帝都之外多长时间逗留……”青年说着,脸上渐渐被忧愁之色笼罩,“他明天一早就走……这一去,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族长老人观察着身旁的青年,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传闻是真的了?”“什么传闻?”青年抬起头,眼中映着亮晶晶的火光。“你和菲索斯之间的传闻。”老人言简意赅的回答让青年脸上先是浮现出一阵秘密被戳破的惊愕,但这惊愕很快便被沉着自如的浅笑取代:“他毕竟是帝国百年一遇的天才将军,想要获得他的信任谈何容易?我想神明大人不会介意我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老人眯起眼,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真伪:“容我问一句……你没对他动真情,是不是?”青年微微侧开头,捋了捋肩头长发:“您在说什么,我是山民的祭司,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老人抿着嘴打量着青年,沉默许久后叹了口气:“维洛瓦,你得向我发誓。”青年轻笑一声:“您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老人站起身,走到火炉边伸出手烤起火来。
那是一双战士的手,哪怕经年累月也依旧稳健有力:“长老们商量过,决定让你跟着菲索斯去帝都。”听闻此话,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青年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忍不住喜笑颜开:“你说的是真的?!”然而他嘴里刚冒出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失态了,于是连忙住嘴,重新用温良恭俭让的姿态把自己武装起来,坐回到椅子上:“我是说,这可真让人意外……”目睹青年这一系列行为的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维洛瓦,我们让你去帝都,不是让你去风花雪月的。”“我知道,我会盯紧帝都的情况,及时向你们汇报。这些事情我一直在做,你们放心,不会有问题的……”老人将青年显而易见的雀跃看在眼里,神色只是更加担忧了:“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那是?”老人走到青年身侧坐下:“维洛瓦,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山民的祭司,无论到了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你心里青睐谁……你都必须站在山民这边,为山民的做主,替山民争取利益……你能答应我吗?”老人说着说着神色冷硬起来,青年被他瞪得有些不自在:“族长大人……您,这是什么话……”
“你知道我的意思……”老人抬手指着窗外,“那个菲索斯,无论他再怎么好也是个帝国人——”“他……他的确是帝国人,但是他和其他帝国人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还不是一样的傲慢无礼!”老人说着攥起拳头狠狠垂在膝盖上,“我三十年参加过与帝国发生的战争,亲眼看着帝国人的长枪与军马带走了无数同胞的性命。他们有多么阴险狡诈我再清楚不过了!”“族长……”老人抬手按在青年肩上,迫使他直面自己:“维洛瓦,虽然如今我们与帝国结盟,但我不相信帝国人会真心将我们当成朋友……那个菲索斯,你可以利用他,但绝不能相信他,更不能动真心!听明白了吗!”维洛瓦被老人炽热严厉的视线笼罩着,一时不知所措也无法回避。他低下头,咬着下唇,轻轻点点头:“……您放心,我是山民的祭司,无论何时都会站在山民这边的。”
。。。
文森特缓缓睁开眼,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想起来了,维洛瓦——这是他祖先的名字。而联想祖父书信中的话,勾勒出维洛瓦与菲索斯故事的全貌,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信仰的冲突、利益的瓜葛、理智与情感的两难、虚情假意中的一点真心……
一对年轻人因为爱走到一起,却因为立场互相对立……这样的爱情故事不值史家耗费一点笔墨,放在言情小说中都现得矫情。这不是个好故事,但维洛瓦的情绪却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沉在文森特心底。若说维洛瓦对菲索斯没有真情,那么当他答应族长会永远站在族人一边时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内疚不安?可当一段感情从一开始便被集体利益绑架,这感情又能有多纯粹呢?这些问题的答案文森特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古拉斯尼亚帝国史上的确发生过一场由边境少数民族引起的内乱。在那场内乱中,支持一神论的皇帝派与支持多神教的贵族少数民族联盟彻底决裂,战火绵延帝国全境,持续数年,无数人在内乱中丧生。
最终,皇帝依仗教会和庶民们的支持赢得了内乱,贵族势力被彻底清洗,发起内乱的少数民族被灭族。古老的秩序在战火中毁灭,新生的拉斯尼亚帝国凭借一神教的强大号召力和组织能力一举成为大陆上最强大的文明……所谓不破不立,就算是一心想为菲索斯平反的文森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推崇的宗教改革是符合历史发展进程和帝国民意的。只是,再看似正义的战争也避免不了伤及无辜,再看似英明的改革也避免不了牺牲黎民的利益。内乱中,皇帝为了镇压反叛势力采取了高压政策,无数帝国人遭到连坐,死在了异端审问团的刑拘或是宗教骑士的剑下。而菲索斯也因为选错了立场,最终被打上了叛徒和异教徒的烙印……在这样一场对整个帝国都造成了巨大影响的异动中,身为少数民族领袖的维洛瓦做了怎样的抉择,采取了怎样的行动,梦中提供的信息不足以给出答案,但无论维洛瓦做了什么,那都一定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决定。
他既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人民,也没能守住与爱人的约定,最终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能留下,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历史红尘之中……但文森特却无法责备维洛瓦。时代浪潮滚滚向前,顺从者自可成为历史的弄潮儿,可那些明知不可却毅然逆着时代前行之人呢?在时代面前,个人的力量有多么单薄,个人的眼光有多么短浅,个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这些事情他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在时代的车轮前,没有一只螳螂愿意螳臂当车,他们只是没得可选。好在,文森特自恃熟悉历史,也自认为了解人性。从前的维洛瓦也许没得可选,但这一次,他文森特不会犹豫,也不会选错。
文森特这样想着,试图起身。可刚动了一下,肩胛处便传来了一阵剧痛。他被剧痛攻得眼前发白,他屏住呼吸缓了一会儿,这才成功坐了起来。他刚才精神恍惚,只感觉自己被安置在一张窄床上。他现在意识到自己躺的是救护车的担架,他之前之所以没有意识到,是因为救护车没在行驶。他想去拉救护车的窗帘,发现左手被拷在了担架上。刚才那些人……抓我来干什么。文森特换了个姿势,抬起右手去扯窗帘。车外的黑暗中闪烁着许多火光,火光中人影攒动,有他认识的村民,但更多的是他不认识的黑衣人。文森特想开口叫唤,但还没出声,救护车的门就开了。车外走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带着白色化妆舞会面具穿着黑色神服装的奇怪男人,后面的则是刚才把文森特打晕的那些士兵的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