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的食物很快喂完,母燕再次飞走。巢中的小燕酒足饭饱,开始啁啾鸣叫,欢乐得不得了。
殷离舟嫌吵,随手摸了个竹片打在巢上。
吓得小燕们惊慌奔逃,有几只还飞到了屋里。
殷离舟一见,顿觉不妙,刚想起来把它们赶出去,就见一只小燕一头撞上了书架。
一个面人就这样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离舟见状,忙起身将燕子赶了出去,然后蹲下身去看那个面人。
这是一个孩童模样的面人,扎着两根朝天辫,只穿了红色的肚兜,肚兜上还绣着一个福字。
小孩儿的脸圆乎乎的,还带着几分红晕,似乎刚玩耍回来,十分可爱。
可惜殷离舟的手刚碰到它,就见面人从鼻子处直直裂开,碎成了两半。
可惜了,殷离舟心里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拼上。
殷离舟正想拿起上半部分,却突然愣住。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面人的眼睛像极了自己。
越看,这样的感觉愈便发明晰。
殷离舟的手就这样顿住,愣了片刻,他抬手轻轻覆住面人的下半部分。
然后发现,那眼睛确实是自己。
屋内的声音渐渐散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一时间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许久,殷离舟才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拿起面人一个个看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每一个面人都有一部分和他相似。
身姿挺拔修长,着绿衫,持竹扇的翩翩书生,和他一样,耳后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穿着短衣,手持鱼篓的孩童,和他一样少了小指。
穿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新郎官,和他眉眼相似。
每一个都不是他,却又藏着他。
就像单明修与他的感情,从来都无法正大光明。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个个面人,他不知单明修是何时学会的这门手艺。
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捏面人时的场景。
一个个无尽的长夜,他独坐于桌前,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面人的眉眼轮廓。
那时,单明修是否是在想着自己。
所以才将每一部分都做得像他。
他想起单明修说过的,第一次在后山相见时就认出了他。
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念着他吗?
那为何,又会有杜修呢?
殷离舟只觉得一切犹如迷雾,让他混沌一片。他有些惶然地向后退去,身体抵着桌沿,这才勉强让自己站直。
到底是为何?
殷离舟拼命思索,却只觉得大脑一片乱麻,一时竟什么也想不明白。
有风吹了进来,墙上的画被风微微吹起,似乎在引着他看去。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那副空白的画上。
他看了许久,目光几乎能在上面剜出一个洞来。
然后,他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画边,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将画翻了过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似乎被画中的人吓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去。
那副画上是一个少年。
少年一头长发用红色束带干净利落地束起。身着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间系着朱红的玉带,衣摆处用金线绣着赤金色的云纹,面容俊美,笑容恣意。
那是十五岁时的殷离舟。
还活得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却隐山有些弟子不喜欢他而已。
但那时的他并不在意,他向来只在乎单明修,忧他所忧,喜他所喜。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知在他身侧便是幸福与欢喜。
殷离舟静静地望着画中的人,一时间竟生了几分艳羡之意。
其实说起来,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是却隐山那几年。
后来,他便再也露不出这样的笑了。
可是……
殷离舟还记得这一世第一次醒来便是在单明修的房间。
而这副画就那样被反着挂在那里。
他们天生敌对,单明修还亲手把剑刺入他的身体,那又为何瞒着世人在墙上挂着他的画像。
为何?为何?
明明当初那般绝情,又为何将他的爱意偷藏在这里。
殷离舟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催促,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原因,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下画像卷起,快步向魔域走去。
殷离舟一路御剑,很快便到了地牢,可是真到了门口却又近乡情怯,不敢进去。
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作出平日里的模样,走了进去。
扶黎已经不在了。
地牢里只剩下了单明修一个人。
单明修这次没有被缚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墙边,静静地望着窄窄的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听见动静,单明修转过身来,还未开口,目光先落在了殷离舟怀中的那副画上。
第71章 终章
随即,便像被灼伤一般,目光移向了一旁。
殷离舟知他在逃避,却偏不遂单明修的意,径直走到他面前,将那幅画展开。
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就这样出现在了单明修的面前。
那画仿佛吃人一般,引得单明修立刻向后退去。
殷离舟见状,轻嗤道:“怎么?你的手笔都认不出了吗?”
单明修抵在袖侧的手微微收紧,却没言语。
殷离舟知他不否定便是肯定之意。
心中有了底,上前一步,追问道:“单明修,你母亲为妖魔所害,你最痛恨的不就是妖魔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人是你,鸣山之上亲手铲除我的人是你,那又为何又要在卧房内挂上我的画像?”
“还有这些面人。”殷离舟说着,从袖子掏出一个面人,甩到他面前,问道:“好玩吗?单明修你告诉我,这样很好玩吗?”
殷离舟将画直直怼在单明修的面前,咄咄之态逼得他不得不看,不得不言。
画上的少年丰神俊朗,笑得没心没肺,那是殷离舟在他心中的,再也回不去的模样。
单明修心中一痛,抬手似想触碰,然而还没碰到,又很快放下。
他知道避不过了,笑容一涩,缓缓开口道:“这副画是早就画好的。”
“本想送给你,却一直不得机会,便收在我那里。没想到后来,再也没机会了。我想看时便会拿出来,但每日想看的次数太多,拿来放去不便,我便挂在了卧房内。至于那面人……”
单明修说着,眼神陷入了回忆。
是有一次下山时,他遇到一个捏面人的老人。
老人衣着虽不说富贵,但也体面干净,不似穷困,却日日上街,售卖面人。
单明修与他相谈半日,得知因他老伴喜欢面人,他才学了这门手艺,以哄她开心。他们相守一生,但老伴一年前先去了。老人想她时便会掏出家伙什,捏一个她模样的面人。没想到后来竟有人愿意出钱买,老人便也渐渐将此当为一门营生做了下去。
单明修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放下剑和老人学了起来。
他不能捏殷无舟,便每个面人捏一个最像他的部分,想他时便捏一个,久而久之,便攒了这么多来。
他从来不擅巧言,无法将他心所想一一告诉殷离舟来听。
只能笨拙地在无人的角落。
一个人收藏与他有关的东西
独自欢喜。
虽然不愿相信,但其实他深知,早在他当初将剑刺进殷离舟的身体时。
他们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谁欠谁?谁对不起谁?早已分不清。
“为何?”单明修抬起头来,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因为我心悦你。”
殷离舟持着画的手一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他继续说道:“但那又如何呢。阿渡,我们之间隔得太多了。我一直想带你远离这世间,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痴念一场空。”
仿佛有什么应声碎裂。
然而牢内依旧一片空寂。
两人许久都没有出声,还是小骨妖打破了这份安静。
“君上,君上,不好了。”小骨妖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喊道。
殷离舟闻言,转过头问道:“何事?”
“多目昨日将扶黎仙尊的尸首送还回去。没想到却隐山大弟子廖一卓见了尸体后,竟连缘由都不问,直接动手斩杀多目,还将他的尸首挂在正门外,并鼓动众门派……”
“什么?”殷离舟冷声接道,声音中像含着冰。
“活捉殷殷殷……渡,除尽妖魔。”
殷离舟闻言,转头看向单明修,见他面上与自己一般惊异,便知他也不知这件事。
于是饶有兴致地回道:“好大的口气,那我可真要会上一会,看他们是如何活捉我的。”
说完,大步向外走去。
行至门前,却又停下脚步,对狨说道:“看顾好单掌门。”
说完,这才走了出去。
殷离舟行至魔域外,见外面以廖一卓为首,站满了却隐山弟子。
除了却隐山,同来的还有毕安阁。
至于其他的各大门派,连影子都没见到。
殷离舟看见这样的场面,都懒得召集其他妖魔,心中还有点心疼廖一卓。
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杜休!”廖一卓一见到他,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仿佛等待已久般,立刻大声喊道:“不对,如今该叫你魔尊了。殷离舟,你欺师灭祖,囚禁清挽仙尊在先,杀死扶黎仙尊在后,简直欺人太甚。今日,哪怕倾尽全部,我也要取你之命,报仇雪恨!”
殷离舟懒洋洋地看着他,“不是说合众派之力吗?就你们也敢前来挑衅?”
“你别太嚣张,只有我们也足够了。”廖一卓看着他,双目怒睁,带着浓重的恨意,“今日,我便要率领众人,踏平魔域,救出掌门。我要让掌门知道,我才是最合格的继任者。我要他为当初没有选择收我为徒而后悔。”
殷离舟抬手,一道红光自他掌心升起,接着屠灵出现在他的手里。
“废话太多了。”殷离舟说着,直直飞身向他冲去。
廖一卓见状,也忙抽出佩剑,和他对打起来。
自从之前在却隐山上败给殷离舟后,廖一卓一直深以为耻。回去之后发奋图强,日日勤奋练习,只为有朝一日可以一雪前耻。
后来虽知杜修竟是魔尊,心中也无任何惧意。
他认为这些年的勤苦之下,他的灵力与单明修都已不相上下。
因此哪怕殷离舟已为魔尊,他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所以,扶黎的尸体被送回却隐山时,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趁大家悲痛欲绝之时,煽动大家的情绪,并挨个游说其余各大门派。
没想到除了毕安阁外,其余门派都失了再一战的勇气。
不过无所谓了。
他等待与殷离舟一战已经太久了,而现在老掌门已死,掌门被囚。
他是众望所归的继任者。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
只要他战胜殷离舟,救出掌门,他便是却隐山的救星,整个修真界的一枝独秀。
再也没人能压在他的头上。
他当年的失败也会被人选择性地遗忘。
他需要这场胜利。
所以,他必须要赢。
但没想到的是,他与殷离舟一交手,便被他深厚的灵力所震慑。
图灵刀重重地砍在他的剑上,剑身猛颤,发出尖锐的哀鸣。
他虎口巨震,道道裂缝顺着虎口裂开,双手瞬间鲜血淋淋。
怎么可能!
廖一卓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不信邪似的,拼命调转全身上下的灵力,将他们凝于剑上。
但几下便被殷离舟轻易化解。
廖一卓这才不得不承认。
他这么多年的刻苦努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一场笑话。
刀剑相接,图灵强大的威慑使得对面的剑不断颤动。殷离舟催动内力,但很快,面前的剑还是应声碎裂。
而廖一卓则被震得连连向后退去。
一口血喷出,猛地跪倒在地。
他刚一抬头,图灵便架在了他的脖颈处,然后便听殷离舟说道:“你输了,带着这些人,赶紧滚!”
廖一卓不顾脖上的刀,抬头看向他,眼神疯狂不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输给你?凭什么!我明明这么努力了!凭什么!”
殷离舟对他的话感到迷惑,“为什么你觉得你努力了,便一定能超过我?”
廖一卓被问得一怔。
“更何况你又怎知你努力时,我没有努力?”
“我……”
“廖一卓,你家世好,天份高,你得到的太多,一路走得太顺,所以你觉得你理所应当得到一切。哪怕你当时没得到,努力了也一定要得到。你又凭什么呢?”
“不是这样的……”
“你整个人都拘泥于一个小小的却隐山上,见得太少,所以才会将战胜我作为你的人生目标。就算你战胜我,然后呢?又能说明什么。”
殷离舟说着,收回了屠灵刀,淡淡地扫了周围一眼。
原本还群情激昂的却隐山弟子此时一片安静。
被他目光扫到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而一旁毕安阁的秦褚逸则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殷离舟冲秦褚逸笑了笑,便知今日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