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殳听完,全靠身边的不渝拦着,才没把手中的酒杯朝殷离舟砸过去。
“你出的什么破主意,你当众长老跟你一样都是傻的吗?就算我能照着模子做一个,那里面世代掌门所留下的灵力我又怎么弄进去?”
“灵力嘛,找单明修借一点。或者就说家主印坏了,解不了封。再不成就说你和你祖宗的灵力相斥,难道你们凌家就没出现过没办法吸收灵力的家主?”
凌殳闻言,冷笑一声,“出现过。”
“那不就得了。”
然后就见凌殳变了脸色,“那是上上一代,有心术不正的人杀了我大伯的独子,易容顶替多年,最终在受封大典上因不能吸收灵力而被识破,所以这阁主之位才由我父亲来继承。”
殷离舟听得啧啧称叹,“你们这家主印倒着实了得,还能辨别是不是真货。”
凌殳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毕竟是我们毕安阁的东西。”
两杯酒下肚,气氛和缓了许多。
凌殳一个人喝着也无聊,干脆拉着单明修一起喝了起来。
凌殳的酒量比单明修好不到哪去。
平日也不怎么沾酒,最近焦头烂额,更是喝都不敢喝。
今日有单明修坐镇,他才终于能放松片刻。
两人说着喝着,待到深夜,都有点多。
“不行了,我喝不了了。”凌殳先认输道。
殷离舟闻言,放下酒杯,抬头向他看去。
凌殳喝完酒的模样倒比平时顺眼许多。
双眼迷离,脸颊飞红。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势也软了下去。就像一只刺猬,突然收敛了它的刺。
“困了。”凌殳说着,身体软了下去,趴在了桌上。
“哎,别睡,我还有话问你。”殷离舟刚想抬手将他拍醒,凌殳整个人已经被不渝抱起。
“说。”凌殳靠在不渝的怀里,明显已经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强撑着说道。
“师尊不是说找你有事儿先回来了,我怎么没见着他?”
凌殳一听,眉头微皱,强打起几分精神回道:“他找我有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来了精神,眼中带了几分戏谑,“估计是跟你待烦了,随便找个借口罢了,你竟还傻乎乎地跑过来问。啧,可怜,我早说过什么来着,他对你能有什么真心,别陷进去。你看看这才多久,单明修就腻了。”
殷离舟懒得理他,只是反问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了。”
凌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估计会去城楼吧。”
“为什么?”殷离舟有些好奇。
“为什么……”凌殳说着,眼神突然暗了下去,困了一般,闭上了眼睛,“因为那儿是岚英散人的殒命之地。”
这个名字殷离舟已经听了许多遍,但还是没弄清她究竟是谁,实在忍不住追问道:“岚英散人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
凌殳似乎有些诧异,睁开了眼睛看向殷离舟,见他真一副茫然的模样,这才大着舌头说道:“她是……单明修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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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离舟在屋里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拿了一件大氅向外走去。
刚出门,便有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殷离舟下意识将手中的大氅抱紧,踏着积雪,向城门口走去。
离北街渐远,周围也暗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只有天上的半弯残月,仍为他照着明。
殷离舟想起单明修之前的排斥和下午略显慌乱的背影。
是想起他的母亲了吗?
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后来跟着单明修回了却隐山。
殷离舟都未曾见过单明修的父母。
只有扶黎一直教导着他。
殷离舟一度以为扶黎是他父亲。
后来才知道只是师尊而已。
单明修不说,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去问,就这样一直糊糊涂涂到如今。
殷离舟脚程不慢,很快便走到了城门口。
他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停住脚步,抬头向上看去。
洹樾城的城墙由掺着糯米汁的石灰浆筑成,高峻险固,在夜色中泛出淡淡的青。墙的两侧插着毕安阁的赤金祥云旗,不时穿梭着守城的士兵。
虽然人员多杂,但在这暗淡的夜色里,殷离舟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单明修的身影。
雪衣白发,迎风而立,衣摆被风卷起,就像一抹即将随风而去的云。
似有所感一般,单明修缓缓转过身,隔着一张黄金面,向下望去,对上了他的眼睛。
殷离舟抬眸冲他一笑,然后抬步走了上去。
等他上来时,单明修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下,握在左手里。
“天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殷离舟将手中的大氅递给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冷。”
单明修垂眸,伸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殷离舟没说话,目光在他手中的黄金面上停了一瞬,又装作不经意般移开。
殷离舟想问,但又不知从何开口,干脆将话题扯到了凌殳身上。
“凌殳那个跟班什么来头?和他关系挺不错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没什么来头。”单明修整个人都被罩在宽大的氅衣里,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单薄。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简洁,又补充道:“听说是外出时捡回去的,小小年纪无父无母,凌殳便留在了身边。后来发现能文能武又忠心耿耿,便成了心腹。这些年毕安阁的许多事,凌殳都交给他来做。”
“原来如此。”殷离舟顿了顿,犹豫着问道:“那老阁主和夫人,还有诗環呢?”
单明修轻叹了口气,遥望着远处逐渐被云层淹没的残月,艰难道:“死了。”
“怎么会?”殷离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单明修闻言轻叹一声,缓缓道:“还得从老阁主当年收徒说起。”
“那是他收的最小的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那人天资艳艳,极合老阁主的心意。因此时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将毕生心血相授,毫无保留,甚至还将诗環许配给了他。然而……”
单明修说着,眼底染了一抹愠色,“就在他与诗環的新婚之夜,宾客散尽,喜庆未消,他却突然发难,将凌家灭门。彼时凌殳还在却隐山,这才逃过了一劫。”
殷离舟听得心中也泛起了冷意,问道:“为什么?”
单明修摇了摇头,“那人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脱,之后便再无踪影。”
殷离舟哑了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却隐山上时,他与凌殳的关系也曾好过。
有一次老阁主夫妇带着凌诗環来看凌殳,他正巧也在。
只记得都是很温柔的人,尤其是凌母,还牵着他的手,送了他一个小巧的长命锁,“小殳脾气不好,他若欺负了你,我替他赔不是。”
凌诗環那会儿才一丁点大,从怀中摸出一把糖要递给他,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吃。”
殷离舟还没伸手,糖全被凌殳一把抢过。
然后捏着凌诗環的脸跟她说:“我才是你哥。”
明明那些画面清晰得就像才发生过,怎么一转眼,人都不在了呢。
“没事吧?”
见殷离舟许久都没说话,单明修忍不住问道。
殷离舟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来,“没事。”
夜色愈深,一阵冷风吹来,将单明修的氅衣微微吹开,又一次露出了里面的黄金面。
殷离舟忍不住看了过去,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见单明修突然将面具拿了出来。
低头静静望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边缘摩挲。
就在殷离舟正纠结是不是该说一句节哀顺变的时候,却听单明修先开了口。
“这是我母亲的面具。”
第28章 还清
殷离舟没想到单明修会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你不必……”
话还没说完,便被单明修打断,“我想告诉你。”
殷离舟看着他突然严肃的神情,哑了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然后便听他说继续道:“其实我师尊之前的掌门,就是我父亲,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只不过那时的扶黎还不是如今严肃古板的模样,性格活泼开朗,和单衍清的少年老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单明修的母亲顾岚英是玄音门的独女。从小千宠万爱中长大,元夕节上对他父亲一见钟情。
但彼时的单衍清却清心寡欲,一心修炼,对这些儿女私情毫无兴趣。
不过顾岚英毫不在意,主动追求单衍清,虽屡败屡战,却始终不肯放弃。
放下大小姐的架子为他学会制衣,煮羹做饭,陪他降妖除魔,最终还是打动了他的父亲。
待他们感情稳定,单衍清便去提了亲,两家相看八字,定下良辰吉日,结了秦晋。
成亲后,两人的感情愈好,成了众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不久之后,便有了单明修,一家三口更是和睦圆满,羡煞旁人。
他们家是标准的慈母严父。
单明修记得最多的便是小时候父亲考校功课,背不出就用红木制成的戒尺打手心。
不管有多疼,都不允许他哭。
不过每次板子还没落下,母亲就会端着自己做的糕点进来,然后拿起糕点喂进父亲嘴里,板着面孔教训他,“你不要老欺负我儿子。”
每到这时,父亲满脸的严肃就会破功,看着她无奈地摇头,说她慈母多败儿。
虽然嘴硬,但最后还是会任由母亲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去。
那时的岁月总是一片温馨平静。
直到他八岁那年。
母亲拜访完毕安阁的凌夫人,正准备回去。
谁知途径洹樾城时,魔族却突然来袭。
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是早有准备,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可能就这样放任全城的百姓不管,于是一边给父亲传信,一边戴上黄金面,一身红衣站在城楼之上,带领众修士昼夜不休地抵抗来拖延时间。
但第十日,城还是破了。
魔族因她的顽抗,折损不少兵力,对她恼恨至极。不仅剜了她的金丹,将她折磨致死,还将她的尸体挂在城楼以儆效尤。
但她拖延这十日,还是为单衍清争取到了时间。
他带人及时赶来,救下了全城的百姓。
唯独没有救下她。
单衍清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尸体从城楼上抱下,然后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她的身上,带她回了却隐山。
为她梳洗打扮,换了新衣,却始终不肯下葬,抱着她的尸体在书房枯坐了七日。
最后还是扶黎看不下去,硬冲破了单衍清的结界,想要将顾岚英的尸体抱出去。
单衍清不肯,几乎和他打了起来。
扶黎也红了眼,连师兄都不喊,直接连了他的名,“单衍清,你明知她最爱美,定然不想让你看到她衰败腐烂的样子,她若泉下有知,会难受的。”
单衍清闻言,紧拽着她衣摆的手终于松动,手指一根根颓然地放了下去。
就在彻底松开时,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落在了他蚕丝白的衣摆上,染了一片血迹。
日子似乎又和以前一样,继续过了下去。
只是他再没见父亲笑过,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打他手心。
只不过提问他时,常常会不经意停下,目光不自觉向门口望去。
似乎再等一会儿,那里就会像以前一样,出现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端着一盘糕点,过来喂进他嘴里。
然后装模作样地凶他,“别老欺负我儿子。”
他想说一句不欺负了,再也不欺负了,却不知该说给谁听。
虽无人言明,但单明修还是能感觉到父亲有多想母亲。
他愈发沉默,目光也日益暗淡,心中只剩下了除魔,似乎这已经是他与世间最后的牵绊。
他依旧年轻,心却老了。
单明修日日都在他身边,却又觉得,父亲正离他越来越远。
他怕极了,功课再不必人督促,拼了命地修炼。
他想挽留,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留住。
父亲趁当时的魔尊渡劫,进了魔域想要将他斩杀,最终两败俱伤。
本也不是无药可救,可是他自己不想医了。
他想去找母亲。
单明修只记得他将母亲的黄金面交到他手里,满眼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便离他而去。
只剩下单明修一个人握着冷冰冰的面具,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满天的雪花飞舞,淹没了整个大地。
他抬步,走进风雪里。
从那时起,除魔似乎成了他无可摆脱的使命。
他想,若是他有一日也有了心爱之人。
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半分。
但没想到,最后伤他的人却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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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英散人,很了不起。”虽然他们身份对立,但殷离舟还是由衷地说了这句。
说完,殷离舟抬手抚上冰冷的墙面,遥望着远处的黑暗,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百年前的场景。
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城墙之上,手持利剑,对着城门外成千上万的魔族士兵,黄金面下是一双毫不畏惧的眼睛,哪怕魂飞魄散,也丝毫不屈。
这样的女子,难怪能让单衍清魂牵梦萦,生死相许。
殷离舟想起之前白未晞说的,她与老掌门,老老掌门的爱恨纠葛,忍不住八卦道:“扶黎也喜欢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