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滩烂泥,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对着他腿上的铁链狠狠地踩了下去。
“啊……”
凌殳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发出这样惨烈的叫声,就像野兽哀鸣。
太疼了。
凌殳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滴在地上,聚起小小的水滩。体内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然而手和腿都被强制固定,连倒下也不能。
怎么能这么疼。疼得他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想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回笼。
凌殳艰难地抬起头,眼前的黑暗慢慢退去。
他喘息着想要开口,却突然发现,这屋内除了不渝,竟还有人。
凌殳强忍着疼痛,努力睁开被汗水润湿的睫毛,向那处看去,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不是人,而是一张人皮。
一张女人的皮。
里面不知被塞了什么,将人皮填充得满满当当,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虽然那女人衣着普通,面容已经青灰一片,但依稀可以看出,生前定然是个美人。
不知为何,凌殳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似乎有什么正在超不受控制的方向远去,他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却又被不渝掐着下巴硬生生逼了回去。
“你可知她是谁?”不渝声音淡淡,细听却还是能察觉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恨意。
凌殳摇头,想摆脱他的桎梏,然而却被扣得更紧。
不渝将他向前拽去,似乎想让他看得更清,然后一字一顿道:“那是你母亲。”
凌殳的眸子骤然放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他挣扎着看向不渝,声音几乎从喉咙中生生挤出,“胡说!你胡说!”
不渝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可怜,声音却依旧冰冷无情,“你母亲,不过是凌家的一个贱婢。”
“你胡说!”
“借着几分姿色爬上了凌松意的床,还怀了孕,后来被……夫人发现,灌了红花后赶出了门去。”
“你胡说!”
“她走投无路,嫁给一个客栈老板为妻,很快就再次怀孕。那年夫人正好也怀了孕,去寺里还愿,不巧遇上了大雨,山间路滑,轿夫没走稳,夫人动了胎气。他们急急忙忙寻了一家客栈……”
不渝说着,手指不自觉从凌殳的下巴移到脖颈,接着慢慢收力。
“你说巧不巧,正好就住进了你父亲开的客栈里。”
“你,胡,说。”凌殳被掐得几乎难以呼吸,双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却仍不松口,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
不渝眼神更冷,继续道:“她看到夫人,立刻就想起了当年的一碗红花,觉得这是报仇的好时机。于是不惜喝了一碗催产药,将你提前生下,然后串通为夫人请来的产婆,将我们交换。”
“胡,说。”凌殳狠狠地瞪着他,只是声音低了下去。
不渝眼神一变,手下更加用力,似乎想将他掐死在这里。
“然后,你就成了我,我就成了你!”
最后一句,不渝几乎是低声吼出,声音中带着积蓄已久的愤怒。
凌殳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津津的汗,已经说不出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退去,一片昏暗死寂。
却还是固执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不信。”
第32章 往事
“你也不必急着相信。”
不渝说着,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然后抬脚,再一次踩上了他腿上的铁链。
冰冷的铁链刺穿他的腿骨,深深埋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凌殳的整个腿部瞬间一片模糊,鲜血淋漓。
凌殳疼得眼前发黑,几欲昏死过去,却仍死死咬着嘴唇兀自强撑,愣是没有喊一声。
许久,意识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此时的凌殳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被捞出一般。嘴唇因疼痛而被咬得血迹斑斑,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冲着不渝说:“有本事……你就……”
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愣住。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身黑衣,只是不知何时,却换了一副面容。
换成了那个他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人的脸。
“怎么是你?”
凌殳猛然睁大了眼睛,深深地看向眼前的人。眼前很快就浮现出了那一片废墟和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是他父母和妹妹的尸体。
“秦褚逸。”
眼泪一点点盈湿眼眶,凌殳喊着这个名字,随即疯了一般向他扑了过去。
手腕与铁链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血迹顺着皮肤蜿蜒而下,落在了地上。
凌殳却仿佛感受不到一般,眼中只剩下了癫狂的恨意。
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挣扎着向他扑去,嘴里一遍遍地喊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声音嘶哑凄厉,仿佛渗着血气。
然而无论凌殳怎样挣扎,都无法靠近他。
不渝始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他将自己弄得浑身是血,筋疲力尽。
他灵力本就被封,又浑身是伤,很快就支撑不住,气血翻涌,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来,浸透了他的前襟。
凌殳抬头看向不渝,又气又怒,心中满是悲哀。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渝竟是秦褚逸。
他养在身边多年的人,竟是几乎将凌家灭门的人。
他想起父亲当初拍着他的肩膀,满是骄傲地向他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关门弟子,秦褚逸,天姿了得,将来必是毕安阁的一大助力,你们要好好相处。”
他想起秦褚逸生病时,母亲亲手做了汤圆让他送过去,说:“小逸喜欢吃甜的,吃了心情好,病也就好得快了。”
他想起诗環在他回毕安阁时,拽着他的袖子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满怀羞涩地和他说:“哥,我喜欢小师兄。”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发生在昨日,那么清晰。
他们待他这样好,他怎么忍心?
“为什么?”
凌殳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意从心底传来,让他几乎窒息。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待你那么好,还将诗環许配给了你。”
凌殳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为什么?”
不渝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你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他们的吗?”
“不是你吗?”凌殳立刻回道。
“错了。”
不渝说着,落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突然转身向角落处走去。
然后将那张人皮拽了过来,丢在凌殳的面前,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
“是她。”
-
秦褚逸从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说,他父亲是一个客栈老板,虽然年纪比母亲大上许多,但是与母亲很是恩爱。
他们一家人本应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日子虽不富裕,但平淡温馨。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晚被打破。
那夜,外面下着暴雨。
他们都已经睡下,却听外面敲门声突然响起。
父亲让母亲继续休息,他则穿了衣服去开门。
然后便见外面满满当当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怀孕的女人。
他说夫人上山还愿,结果碰上暴雨。山间路滑,轿子难行,不小心动了胎气。
父亲一听,赶忙让他们进去。
为他们安置房间,烧了热水,还去请了产婆。
谁知却遇到他夫人难产,产婆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父亲也很着急,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那男人却突然拔剑对准了父亲。
“你们是不是为了多要些金银串通好的?”
父亲虽是商人,但也有几分儒风文气,一听这话,立刻生了气,“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这样揣度人心,既然这样,你们出去,我们店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本是一场口角,那男人却动了怒,直接当着产婆的面一剑刺死了父亲。
然后将剑架在产婆的脖子上,说:“若今日保不了我夫人和孩子,那你和他一样去死。”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因许久不见父亲回去而出来寻人的母亲的眼里。
她强忍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回了房间,收拾细软行囊,从后门跑了出去。
还没跑多久,悲怒交加,也动了胎气。于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街角的墙边,在那场大雨中生下了他。
每说到这儿,母亲都会掩面哭泣。
小小的秦褚逸见状,便会走过去,用袖子为她擦眼泪。
母亲就一把抱住他,将他搂进怀里,声音中满是恨意,“褚逸,你一定要记得,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落得这般田地。”
“记得。”秦褚逸回她,“是毕安阁阁主和他夫人。”
“对。”母亲摸着他的脑袋,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要快点长大,杀了他们替你父亲报仇。”
“好。”秦褚逸答应她。
日复一日,他终于长大。
在他十五岁那年,正好赶上毕安阁招纳新人。
他因为表现出色,被凌松意看上,收做了小徒弟。
他跟着凌松意,努力修炼,认真学习。
看着他将一切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
他想,最后若将凌松意教他的一切用在凌松意身上。
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但很快,他却发现,似乎有许多事情和他想的并不太一样。
凌松意并不似他母亲口中的残暴无情,蛮不讲理。
反而温文尔雅,似乎没有脾气。
凌夫人也不像他母亲口中矫情的贱人,而是和善温柔,在他生病时还会亲手为他煮东西。
还有诗環。
再一次回家时,母亲问他准备得如何?
秦褚逸的回答开始犹豫。
母亲看了出来,第一次冲他发了火,将家中的东西全部摔碎,哭着拿了把菜刀要自尽。
秦褚逸忙将她手中的菜刀夺了,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母亲一边痛哭,一边大骂,“你没有良心!我冒着大雨,辛辛苦苦生下了你,从此身体落了病。这么多年为了养你,我遭着别人的白眼,没有改嫁,抛头露面地出去赚钱养你。只为了你能为父报仇。可是你呢!这才几日,便将我这些年的辛苦和你惨死的父亲抛诸脑后。他们不过是施舍给你几分甜,笼络人心罢了,你真当他们有多在乎你。褚逸,这世上真正在乎你的只有我!褚逸……”
秦褚逸跪在她脚边,垂眸听着。
脑海中浮现出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
待她骂累了,这才抬起头,像小时候一样用袖子为她擦干眼泪。
说道:“我错了,母亲。”
第33章 怨念
秦褚逸逼着自己时刻铭记这么多年母亲的辛苦以及与毕安阁不共戴天的仇恨。
将他们的善意视为虚伪的笼络人心。
一边努力修炼,一边等待着时机。
他没想到他们会将凌诗環许配给他。
虽然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他还是应了这门婚事。
他想,乐极生悲,才最有意思。
那夜,宾客散尽,喜庆未消。
凌氏夫妇酒至半酣,正欲回去,他却突然发难。
他还记得凌松意眼中的愤怒与震惊还未褪去,便被他割下了首级。
凌夫人疯了一般扑过来想要杀他,也被他一剑穿心。
秦褚逸没杀凌诗環。
毕竟在母亲的叙述中,那时她还没有出生。
但没想到的是,凌诗環见他久久不至,担心他酒醉,出来寻他。
谁知一进门却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他和父母的尸体。
凌诗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起凌夫人的尸体,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
秦褚逸没有回他,只是抬手将桌上的煤油灯打翻。
烛台翻了几滚,灯油洒了一片。
火开始蔓延。
“凌松意杀了我父亲……”
明亮的火光与喜庆的红色交映,秦褚逸将往事说出。
火势越来越大,外面人声开始嘈杂。
秦褚逸想带凌诗環离开,然而刚碰到她,便被一把甩开。
她满眼通红,浑身都在颤抖,只说了一句,“滚!”便再也不肯看他。
浓烟密布,房梁开始倒塌。
秦褚逸再不犹豫,上前打晕了凌诗環,将她带了出去,安置在了不远处,这才离去。
他回到家时,见母亲穿着一身新衣,化了精致的妆容,面上是难得的高兴。
桌上摆着新做好的饭菜和一壶酒。
他上前一步,在母亲身前跪下,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悲喜。
只是道:“我为父亲报仇了。”
母亲坐在床上,许久未动。
他抬头,见母亲唇角带着笑,然而眼角却有泪淌出。
“娘?”
母亲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一般,伸手将他扶起。
若无其事地把泪擦干,露出一个笑来,说道:“好,好孩子,我们敬你爹一杯。”
说着,握着他的手,坐到了桌前,第一杯倒在了地上,第二杯给他满上。
秦褚逸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