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敏锐嘛。”任起枝扭过头来看他,目光里竟是有一丝同情。
掩清和最见不得这种类似怜悯的目光,更何况这份施舍还是来自一个即将夺取自己性命的人,便闭上眼睛扭过了头,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何不给我个痛快,省得节外生枝。”
“这儿是我的住所,名叫白云观,处处是结界,何来节外生枝?”任起枝站起身,来到掩清和面前,接着道,“你当我不着急?只是这血要活着取,我便不能先杀了你。”
掩清和睁开眼,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还有一张桌子,上头覆盖着细腻的粉末、铺成了一具人骨的形状,而今日的主角总算是得见天日,被红绳束缚着,悬挂在那张桌子之上。
任起枝注意到掩清和的视线,先他一步开口,“那便是我儿子,单名一个‘颂’,现在想来,这个‘颂’同‘送’,寓意不好,我正想着要给他改一个。”
任起枝说完,便伸手捏过掩清和的下巴,将他的脑袋强行转了过来,迫使其同自己对视,又道:“说起来,你是他的再生父母,要不你死前替他想一个?”
掩清和望着他,本想直接呸一口到他脸上,奈何又觉得这样不文雅、不尊重,惹怒了任起枝给自己吃其他苦头可不好,便道:“我是你爹。”
任起枝笑了笑,竟是也没说别的,反倒好脾气地劝了句:“等时辰呢,别急。”
他见掩清和没有什么反应,便又道:“忘了?今日是你生辰,生辰喜乐。”
“我呸。”掩清和还是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许是见掩清和紧攥着拳头,任起枝在心里把他的这种行为定义为“不安”,而非克制愤怒,他一边念着“紧张便睡吧”,一边伸手抚了抚掩清和的脸,从额头至下抚过他的眼帘,哄孩子入睡似的、重复念着那句话。
这是催眠还是如何?明明任起枝的手只停留在上半张脸,掩清和却能闻到一股香气、甜腻得很,一呼一吸之间,眼皮便变得很沉重了,他挣扎许久,最后还是无力招架,带着甜蜜沉沉睡去。
甚至做了个好梦。
掩清和再次醒来,是被冷醒的,四肢厥冷之余,他还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快了,胸闷气短一起涌上,仿佛置身冰窟,唯有快速呼吸才能维持体温。
不对…不对…
这份发冷非比寻常,是从内而外的、还伴随着灵气流失,掩清和甩了甩脑袋、迫使自己保持清醒,而后艰难地支起脑袋,向下看去。
不知是担心血液淤堵还是别的情况,任起枝将他手腕、脚腕上的捆仙绳给摘了,只剩下覆盖他全身的铁链,他从那铁链与铁链的缝隙中看到,自己周身气穴上插着长长的空心针,裸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乎变成了雪白色。
掩清和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粗的空心针,这管道都快赶上他手指粗细了,而他的血液正通过那个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出,被引导去向隔壁的桌子上浮空。
血即是气,那些凝聚在一起的血液浮空半晌,便化作暗红色的气,缓慢落在桌面上,将骨粉逐渐浸湿、使其逐渐现形。
掩清和先前并不知自己这热血有何作用,而如今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热血能滋养骨肉生长。
看这缓慢的架势,自己怕是要被抽成人干才勉强足够。
尽管此刻束缚他的捆仙绳已被除去,这寻常铁链与他来说不过是草绳一卷,可眼下他早已没了力气,挣扎不得、援军也没有,如何才能自救。
掩清和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本想就此放弃,谁知后颈忽然一阵灼痛,那图腾竟是烫了他一下,将他的神志烫回几分来。
——竟是忘记自己吃的那腐骨灵花,同生共死的药效,他现在还没休克全靠慕子云一口气吊着呢。
如此看来,即使消息传不出去,也总会有一个人知道自己遇险了。
总会有人来的…
掩清和深吸了一口气。
好在这图腾懂事,烫他的那一下十分凑巧,猛地使他想起了什么来。
热血虽是能肉白骨,可新生长出来的骨肉通常都不认主,若是想要使其同外来魂魄贴合,就必定要在骨肉成型前将魂魄附着于上。
这是任起枝试验了千万遍得出来的结论,也是严野云曾经同掩清和透露过的步骤。
谢天谢地,此刻的失血量还不足以使他神智不清,掩清和心生一计。
再看此刻的任起枝,目光中皆是疯魔,根本注意不到掩清和的异样,他近乎狂热地看着桌上的骨粉成型,变做一具躯体、隐约有孩童模样,便迫不及待挥散了束缚着干尸的红线——
任颂魂魄离体,等的就是现在!
掩清和看准时机,顾不得自己还头晕目眩、行动不便,左手在铁链的束缚下艰难翘起,二、三指屈曲,大指猛地掐上四指中关节线,指尖凝起灵气、冲着任颂迅速念了段咒。
“天狱灵灵,天帝敕行。都天法主,大力天丁。五雷神将,立狱大神。化现天狱,囚禁鬼神。天狱已立,地狱已成,吾召天将,收禁鬼神。天牢大神,地牢神君,收禁邪鬼,不得容情。天帝有敕,收入鬼营。急急如律令!”
掩清和一口气念完这么长的咒语,真是这辈子都没念这快过,他看着地面升起的光芒,不由得松了口气。
任起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任颂的名字告知于他,毕竟任颂现在是实打实的游离之魂,甚至还没有恢复自己的意识,只要他随意念个咒语,便能将其收押。
干尸的束缚被解除后,任颂的魂魄并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附着在新生骨肉之上,而是“咻”地一下飞向了一旁去。
任起枝这才反应过来,想伸手去拉却是没能做到,顿时目光如炬,冲着掩清和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掩清和!!你竟然对着一个孩子用立狱收邪诀!!!”
“我本就不是什么讲究人。”见任起枝这副样子,即使虚弱得很,掩清和还是撑着从鼻间哼出一口气,算得上是十分乐、狠狠乐了。
立狱收邪诀,通俗易懂地来说,就是就地设立一个关押鬼神的地方。
通常的“立狱”步骤繁琐,要先让法师施法、而后步出七星,再随着其步点插竹、以绳连接成北斗形。
之后用石灰或地灰画出七星形,各阔七寸,用四尺九寸长青竹九根标定,代表直狱神将,再以皂帛九片写明星名挂在竹竿上。最后法师心念狱成,在房门上写下“天狱”二字,便告完成。
可眼下掩清和哪有这时间和机会去做这些,他好不容易得到这反击的空挡,自然是用手一蹭自己那流了一桌子的血,借着势头加持、狠狠念了句。
任颂的魂魄受到召唤,瞬间消失在法阵之中,任起枝自然是气急了,只是这法阵的威力不容逆转,任颂尚未恢复自我意识,一旦被关进去,是无论如何也出不来的。
于是他顾不上先报复掩清和,便纵身一跃、跳进了法阵里。
所谓立狱的“狱”,并非只是黑漆漆一片的牢房模样,从古到今各道派所立狱名不一,有称天狱,有称三十六天狱,或称哪都九狱,也有火狱、水狱等等。
而到了掩清和这儿,介于他极强的功底再加上个人恶趣,在这立地为狱的空间里所发生的故事,自然是经过了极端的艺术加工、十分逼真。
第77章 你当他不够爱你
任起枝躺在地上。
意识模糊间,他忽然觉得后背滚烫得很,过高的温度将他烫醒,他迷蒙着睁眼一看,原是地面温度高得令他的衣服都着起火来了。
他猛地从地上蹦起,将着了火的外衣脱下、扔在地上踩灭。
风掀起一阵热浪,过高的温度压得他喘不过气、胸口直发闷,就连脸颊也旁灼热得很。他扭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一座火山上,而鞋边不足三步处,便是滚烫的岩浆,正“咕咚咕咚”、冒着亮橙色的泡泡。
任起枝忽然有些迷茫,抱着自己烧得发黑的衣裳不知所措起来,他先前为何会躺在地上,到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来着……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缓步走起,虽然暂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但随便走走也好过待在原地发呆。
“清和!”
忽然,慕子云竟是呼啸着从他身边过去了。
任起枝脚步一顿,心道慕子云同掩清和怎会出现在这儿?自己的计划暴露了吗?
等等,自己的计划又是什么…
太多的问题一下涌上任起枝的脑海,却迟迟找不着一个答案,他抬头朝着慕子云望去,只见慕子云三步并作一步轻跃,几步间便跳上了不远处的火山口。
火山口…?
任起枝对掩清和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他刚想追上去,却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
不对劲。
可究竟是何处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毕竟这一切实在过于怪异。
这处火山的构造看起来并非天然,通往火山口的路四通八达,条条都只有两人宽,而这开凿好的路下皆是岩浆,稍不注意便会栽进去,显然是刻意为之的。
这时,任起枝注意到远处似乎有些嘈杂声响。
这份嘈杂不同于岩浆的冒泡声,更像是人的声音,他不由自主离得近了些,只见那火山口的岸边,竟是建了一座木桥,而在那木桥的尽头之下、离岩浆更近的地方,竟是像串蚂蚱似的挂着两个人。
一个小孩,一个成年男子,小孩是何模样他看不清,而那成年男子,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对象。
掩清和望着一路小跑来的慕子云,有气无力地出声抱怨道:“你来得也太迟了,我真的觉得我快要熟了。”
“抱歉抱歉,路上有事耽搁了。”慕子云抬起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便伸手去拉他。
掩清和却是没接他手,摇着头道:“我在这儿挂了这么久,胳膊绑在这孩子腿上这么久,都同这孩子的腿粘在一起了,你先拉他上去吧,这样我也能上去了。”
实在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知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是将掩清和的胳膊同这孩子的小腿给绑在了一起。
两人身上皆是伤,这紧密贴合的捆绑方式无疑是另类嫁接,使得掩清和胳膊上的伤口同这孩子腿上的伤口长在一起了,两人现在活像是一对连体婴。
慕子云讪讪应着,仔细看了看这两人的情况,便转头去抱那小孩的身子。
他自问已经足够小心,怎奈何这小孩是个七八岁孩子的模样,慕子云一抱他就将他弄醒了,张嘴便是阵阵惨叫。
毕竟这小胳膊小腿的,却要承受掩清和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这和五马分尸又有什么区别。
“等等等等!”掩清和连忙叫停,“你抱着他,然后攥着我的胳膊,我自己爬上来,不要弄疼他了。”
就像头发打结的时候要攥着头发梳才不会弄疼头皮,慕子云依着掩清和说的去做了,虽是没再弄疼那孩子,可那孩子还是受了惊吓,趴在慕子云肩头呜呜哭着。
那小孩哭得响亮,仿佛整个山间都在回荡,任起枝被他哭得心猿意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接近他二人。
慕子云一心都在掩清和身上,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任起枝的接近,他成功将掩清和拉上了岸,便将那孩子放在地上,凑前去查看掩清和的胳膊。
那小孩坐在地上,哭了半天也是累了,加之没人哄,渐渐止住了哭声,可他的腿还同掩清和的长在一起,没法乱动,便只能拧着脖子东张西望起来。
任起枝猝不及防看见他的脸——那小孩,分明长着一张任颂的脸。他不会看错,那模样、那身形,分明同日日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任颂一模一样!
可是…他的颂儿不是已经死了吗?
任起枝此刻已经走得足够近,慕子云与掩清和仍旧当他是空气,就连任颂也未曾注意到他,毕竟慕子云正在目测这胳膊同小腿该如何分开。
慕子云试着上手捏了捏,是越捏越不对劲,这、这胳膊与小腿的连接处怎么似乎只有一根骨头啊。
“要么砍你的胳膊,要么砍他的腿。”慕子云不死心地又捏了一把,确定自己没看错,便“唰”地一声抽出靴边的匕首来,冲着掩清和道,“我自然是不舍得砍你。”
熟悉慕子云的人都知道,他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绝不会有半分马虎,此刻说要砍任颂的小腿,那便是话音刚落就要动手了。
任起枝可看不得这场景,且不说要砍任颂腿这件事,单是看慕子云手里那把刀,便觉得杀猪都费劲,更何况要砍断一条腿呢。
他大喊着不要,冲着那两人下意识做了个抛物动作,试图将手里的武器投掷出去,可他的手心空空,哪有什么武器,自然是落了个空。
幸亏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尽管掩百川姗姗来迟,但还是赶在了最危机的关头到达,他刚站稳脚跟,便顺手将慕子云手中的匕首给打掉了。
“你、是你…”掩清和望向掩百川之时,表情骤然变得惊恐,他一边以我否定地摇着头,一边道,“不会的…不会的。”
掩百川倒是直白:“什么不会?我就是来看你的,看看我把你挂在这将近七七四十九天了,你究竟还有没有气。”
“唉,天煞孤星就是命硬,难怪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包括你的母亲,你却还是活得好好的。”掩百川似笑非笑地看着掩清和,继续道,“都这样了,你还苟活于世,就不怕有一天,你身边之人受你影响皆是惨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