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以择很喜欢。
他在离恨城喝过各样的酒,大多都很一般,也有烈的,痛快是痛快,但淌在喉咙里,流到心里,都是苦的。
青丘的果酒不同,梅子酒清冽回甘,有独属于青丘的味道,就像这片山一样让人心下澄明。
不太容易醉,却也让人自醉。
战以择一喝便喜欢上了。
战酒仙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他不善修行,却钟爱美酒的父亲。他自己倒也是喜欢喝酒的,酒量却是平平,所以只是一个人偶尔小酌几杯。
战以择来了之后才有了变化,他们是近亲,战酒仙是战以择在青丘最先熟悉的狐族,不打架了后便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聊着青丘的各种事。
后来战以择做了狐祖,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少,那种惬意喝酒的时光也少了。
他为青丘的事彻夜不眠,为寻找巫族奔波,那个时候,战酒仙和鬼年便熟悉了起来。
他发现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孩子酒量出奇的好,战酒仙喝到醉醺醺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一片清明。
鬼年总是安静的看着远处,或者看着他,战酒仙带着醉意看进那双冷然的黑眸,只觉得就像是在看着水冥,他们长得太像了,他一喝醉就有些看不清。
水冥和他关系也不错,但他们从未一起喝酒,所以还是能分清的。
战酒仙喜欢和鬼年一起喝酒。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战以择也和他们一起了,似乎是知道自己会越来越忙,所以每次入冬前,都会尽量抽出时间,一起喝上几杯梅子酒,仿佛时光也在那里面似的。
希望当年的冬天,清冽回甘,无雪无难。
这个不算约定的习惯,于战以择卧病在床时被打破,他们已经有百余年没在一起喝酒了,虽然不曾明说,但转世后应该都想过,安定下来便饮几杯的。
所以鬼年刚回青丘,便亲手埋下了一小坛梅子酒。
他都能想到鬼年那安静认真的表情,战以择轻笑出声。
他走到了一颗熟悉的树下,挖出了一个棕色的小坛,蝴蝶从他肩膀上飞下,绕着酒坛转了一圈,战以择的目光落在它身上,透过它看着飘落的点点白色。
他伸出手,接住了飘零的雪花,冬天到了,这雪看起来会很大。
蝴蝶落在他的指尖,黑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战以择微微回神,他敛下眸中神色,拿着酒坛,回到了战酒仙的坟前。
他取出了三个杯子,倒上了酒。
“小酒。”似是觉得这称呼有趣,战以择笑出声来,“朕知道你要问什么,除了朕,狐族一个都没了,朕对你很失望。”
“可是,朕还是会和你喝酒。”他拿着那杯酒,倒在了战酒仙的坟前,“因为,朕不是一个好帝王。”他轻声道,语气带了点随意,就像在聊天,“你让朕失望了,朕也让你失望了,如此,便不要相互责怪了。”
幽冥鬼蝶振翅飞到了战酒仙的墓碑上,合着翅膀安静的停着,战以择望着它如落叶般的身体有些出神。
若鬼年活着,看到战酒仙的坟墓,应该也是如此沉默吧。
他拿手点了点另一杯酒,把沾着酒的指尖递到了幽冥鬼蝶的面前。
那蝴蝶动了动,便飞落下来,抱着战以择的手指,吸食着上面的酒,吸过后又落在了地上的杯子前,微微往酒里探身。
“倒有灵性。”战以择笑了笑,侃道:“这是你自己酿的,该合口味。”他说罢,一饮自己杯中的酒。
雪渐渐大了,一如当年战以择转世时,他坐在漫天白雪中,执着冰凉的玉杯,笑着看着战酒仙的坟,雪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被他随手拂去。
战以择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和故人小酌,只是那双眼睛看向远方时,平和的神情才染上了点寂寞。
真是寂寞啊。
“尊上,这酒,我可以喝吗?”紫栖渊突然道。
战以择怔了怔,他微微回首,便看到一片紫色,虽不如何鲜明,却生出点奇异的暖意,“还有杯子。”他温声道,“你也要吗?”后面这句却是对着即墨途说的。
“如果可以,属下也想尝尝。”即墨途抿了下唇,看向眉眼淡淡的战以择。
他又拿出两个酒杯,递给他们,倒上了酒,接着他举起杯,垂眸浅笑,似是自言自语,“也不错。”然后才一饮而尽。
“怎么样?”看着他们也喝了酒,战以择笑着问道。
“很神奇,鬼年酿出的酒,也有他的感觉,清冽。”紫栖渊眸含浅笑,举止优雅。
“早就听说过青丘果酒奇异,确实与其他地方的不同。”即墨途道。
战以择哈哈大笑,“是,这个味道的梅子酒,只有青丘有。”他说罢,又给二人倒上,“记住吧。”记住吧,以后可能不会再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长夜寄昭明
喝完酒后,战以择走了约一个时辰,来到了青丘的一颗古树下,这颗树不大也不小,漆黑干枯,和别的树没什么区别,但他好像就能认出它一样,安静凝视着。
紫栖渊和即墨途跟在他身后,虽然不解,却并没有出声。
此时此刻,他眼中有着一种名为“追忆”的情感,能够理解的人都不会去破坏这种氛围。
战以择伸手,抚上了枯黑的树干,“我从小在离恨城长大,尽管本能的想活下去,却并不贪恋这个世界。”
即墨途和紫栖渊都是一怔,都是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调查主人的过去是禁忌,所以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战以择来到青丘之前生活在何处,他也从没主动说过。
此时,他不仅在说,还在坦诚着内心的情感。
离恨城……如果是离恨城的话,倒是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面了,即墨途默默想到。
并不贪恋这个世界……这话听着豁达,却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流转其中。
紫栖渊连呼吸都放缓了,认真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战以择收回了手,倚着粗大的树干坐了下去,他曲起一只腿,微微仰头,凝视着枯黑的树枝,“后来我来到了青丘,这里能吃饱,很安全,睡觉时不必担惊受怕。”
战以择的目光很幽远,似乎透过昏暗的天幕,凝视着千百年前的过往,“小酒经常来找我打架,那个时候我有点羡慕他,可以活得那么纯粹,日子从来没那样轻松过。
闲时我会在这座山散步,有一次来到了这处,那天阳光很好,我坐在树荫下,闭上眼睛,就能闻到湿润的泥土味,抬头,就是巨大的树冠和飘动的流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很留恋这尘世,我想要活得久一点。”
只是为了那一刻新鲜的泥土味儿,他被目及所见的美好充盈着内心,只是活着本身,让战以择感受到了快乐和向往。
这才是最质朴的初心。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审视到自己想活的心情,体会到感激而贪恋的情感。
数千年过去了,青丘已不剩半分生机,光秃秃的枝干外是昏暗扭曲的天空,涌动着的混沌色清晰地倒映在战以择的眼瞳上,格外苍凉。
他双眼放空,语气平静得令人心里也跟着发空,“尽管儿时没有在青丘长大,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我喜欢这里,喜欢到看不够,我爱它。”
另外两人俱是心有所感,“爱”这个字从战以择嘴里说出来,温柔珍重,让人的心跟着柔软下来,生出无限欢喜。
他在一片绝望中说着爱,就像暗夜中唯一的灯火。
战以择的眉眼间全都是温柔,他轻轻的勾起嘴角,道:“可是,爱上一个注定会毁灭的东西,是不是很可怜呢?”
天道种族注定有此一劫,他拼尽一切,却没能留住一个同族,有一瞬间战以择甚至在想,世间有狐族而不识,与识得狐族却尽毁,俱是孤家寡人,到底有无区别。
怎么会可怜?紫栖渊眸光安静的看着战以择,尽管有些事情无法改变,但至少眼前的这个妖,用自己的力量,守住了一份念想。
那份念想不知会通向何处,但至少,即墨巫,战酒仙……或者说是每一个狐族,都因为这份念想,相信着战斗的意义,至死未绝,纵死不憾。
战以择看了一眼紫栖渊,又注视着即墨途黑沉的双眼,笑得眉眼弯弯,“这世上又哪有不会毁灭的事物呢?永远的生命,永恒的爱,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尽了能尽的力,至死为止,便会像他们一样,没有遗憾了吧。”
虽然可怜,但比起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来讲,遇见狐族至少让他体会到了真正的喜悦,回想这一生,也有酣畅淋漓的战斗,他也曾被很多人信仰,或许下一个一千年后,他还在那段妖族的历史里。
他素来不喜被指导,可还是不由得想起了儿时听过的壮志之言——大丈夫当如此。
“尊上,您说至死为止,是指……您死前会放弃爱吗?”紫栖渊突然问道。
“放弃?”战以择轻笑,“当然不会,只是死都死了,没意识了,还怎么爱?”
闻听此言,紫栖渊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情感,他开口道:“在借用时间的力量时,有一个难以解释道理,下一刻的事情是不可能在这一刻得到答案的,所以只要是这一刻没有停止的行动,下一刻就一定会继续。
这个行动可以是行为,可以是意识,必须要单独的提炼出来,若是算成一件事,就无法触碰到时间的运转规则。
所以那一次在白虎殿,我把意识,行动全部分开,单独控制,才做到了只加速您和白虎生命时间的流动。
不然的话他掐住您脖子的手不会脱力,如果是那种加速时间,跳跃到未来,就可能会得到他已经杀了您的糟糕结果,所以必须全分开,差一点都不行。
这样算的话,时间中的永恒,应该也要把意识和生命分开,所以只要您自己没有动过停止的念头,即使是死亡,也无法让某种意识在下一刻消失。
您爱狐族是永恒的事情,狐族爱您也一样。”
战以择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意识能够永恒?即使是死了也没关系?“这道理可真是想不通。”他神色怔怔道。
“却是想不通,但它得到了时间的认可。”即墨途突然出声道,“巫术中的推算全和时间有关,意识行动都是要分开卜算的,每一刻都至关重要。
尤其是让你们来到一千年后的转生之术,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意识行为细细拆解,才能窥探到顺势的未来,找到节点。”
这世上的事,想不通的太多了,若是样样都要明白,可能会更糊涂。
所以,留一些事只要知晓就好了,知晓了,便向着想要的方向走。
战以择久久的沉默着,雪越来越大,落在这片漆黑的世界里,融化在他的眼角眉梢,“那朕可真是得到了不少。”许久之后,他才喃喃自语道。
战以择一直坐在树下,紫栖渊和即墨途便陪着他,他们都有灵力护体,自然不会畏寒,只是雪太大,常常模糊了眼前光景。
在这样的雪夜中,他们等来了青丘的晨色。
寒冬萧瑟,朝阳东升,茂密的黑色树枝层层叠叠,起起伏伏,如山峦般错落在地平线上。太阳就在它们上面,铺洒下浅白色的光,反射一点在雪上,粼粼闪烁。
战以择起身,站在那里看着那轮今日的太阳,光照进他眼中,映出琉璃样的黑,像浸在山巅冷泉里的宝石,苍凉澄澈。
“去找御阎吧,这一线生机,总是要有个结果的。”两世的寻找,无论如何,总要有个答案,代表着结束的答案。
御云山,战以择拿着石牌,停在了山脚,他指尖拖着幽冥鬼蝶,递给紫栖渊道:“帮我看着它。”
感受到紫栖渊的气息,蝴蝶振翅飞离,落回了战以择的肩上,“你在这等我。”战以择对着幽冥鬼蝶道。
然而蝴蝶只是轻扇着翅膀,根本就理解不了他的命令。
“尊上,属下可以做个笼子。”紫栖渊弯下身子,挑拣着地上的杂草。
战以择默默的看着他,等他做笼子。
就在这时,一袭青衫的洄出现在几人面前,“主人请你们上去。”他谦润温和,看着几人的眼神不卑不亢。
“所有?”战以择有些惊讶。
“是。”
几人跟在洄身后,来到了御云山,拾阶而上,行至一处山石间,战以择侧目看去,便见到石上刻着三个大字——往空崖。
此处极大,有不少亭台楼宇,隐约可见一露天大殿坐落在远处,内部如何便不知了。
御阎正坐于一处石桌前,他旁边站着白末,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兽。
“坐。”御阎对着战以择道,战以择颔首,在旁边的一处石桌后坐下,御阎神情淡然,对着战以择那边轻扬了下下巴,洄便点头,去给战以择倒了一杯茶,“多谢。”战以择温声道。
紫栖渊和即墨途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战兄。”白末对着战以择道。
“想不到你也在此。”战以择笑了一下。
“我应该不会回兔族了。”他摇了摇头。
“哦?”战以择挑眉,他自白虎殿回来后,还不知其他妖族如何,此番听白末如此说,便有些意外。
“我已助白秦保兔族一丝香火,因果了结,之后就不回去了。”白末淡然道。
“你倒是洒脱。”战以择叹道,“嗯?你怀里好像是妖族?”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