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以择一点点的笑开了。
他把鬼君印戴在了食指上,托着蝴蝶,引他落在自己肩膀。
鬼年,无论如何,与朕走吧。
战以择手腕上缠着紫龙,肩上落着蝴蝶,遥想刚转世时,虽然只身一人,却期待着重逢,相信着一线生机。
那时面对失去记忆的鬼年,紫栖渊,战酒仙,即墨巫……也觉得苦,如今却不觉得了,甚至再看那样的时光,都生出了些许波澜壮阔的味道。
他活了近千年,却在这一刻,觉得心灵垂垂老矣。
战以择一路向东走,终于来到了暗沉的青丘。
他停下了脚步,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山,青丘的地界从未如此明显过,他脚下是褐色的血,血下有着嫩黄的草芽儿,生与死流转于其中,显现出了鲜活的颜色。
鲜活是一条线,线外边是驻足的战以择,线里边是枯黑暗沉的青丘,只有黑色,每一座山每一棵树都是黑色,黑到战以择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沉到他迈不动步子,陌生,这片生存了千年的土地,从未如此陌生。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陌生到不敢认,即使一草一木都失去了生机,也终究没有变成外族的青丘,这个地方,没有敌人的气息。
战以择垂首笑了出来,一滴泪也砸在了地面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酌谓三人
战以择再抬头时,便看到了即墨途。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看到战以择抬头,便跨过了那道线,走出了那片黑。
“见过尊上。”他躬身见礼。
“起吧。”战以择哑声道,“这是……劫后绝地?”
“您知道?”即墨途有些惊讶。
“嗯,你哥哥的巫术,大都是我看着学的。”战以择叹道,“所以他们能进去吧?”他扬了扬胳膊。
“可以的,和您签过从属契约的可以进入。”即墨途道。
战以择点头,走进来熟悉的土地,“即墨途,既然决定了用劫后余地,为什么狐族会死绝?”
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为守青丘,狐族战到了最后一刻。”即墨途道。
“战到了最后一刻?”战以择的声音突地尖锐了起来,他本来走在前面,此时却猛地转头,“既然施展巫术需要狐族撤离,为什么还要硬碰硬?青丘狐尊殿有一个月也攻不破的密室,那个地方足够让战酒仙和你施展巫术了!为什么不让别的狐族逃走?只要巫术大成,所有进入青丘的敌人便都会失去生命,为什么不等朕回来?”
他怒吼道,双眼血红。
即墨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哀意,无论如何,所有狐族都死了,结局已经不可改变了。
“因为战酒仙不知道该让狐族逃跑还是战斗,他不想让敌人踏足故土,侵占青丘的土地,掠夺青丘的财富,他想守护青丘到最后一刻,一线生机在您身上,青丘在他肩上,他不知您希望的是什么样子的……”说到这里,即墨途突地喊了出来,“毕竟,您什么命令也没留下不是吗?”
战以择愣住了,他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是一片空白。
那份不辞而别本就因为伤痛,却酿成了更加大的悲剧吗 。
紫光一闪,紫栖渊突然出现,他手持裂天扇,锋利的扇刃已经抵在了即墨途的脖颈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寒声道,语气中杀意凛冽。
即墨途仿佛大梦初醒,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一朝宣泄,他的理智渐渐回归,看着战以择空茫的眼神,他的心猛地一紧,自己在做什么?
尊上……是不知道尊上有多难受吗?
战酒仙已经死了,尊上再怎么样也没有同族了,说清楚那些何异于往伤口上撒盐,那样残酷的命运,那把名为“判断”的刀,谁能比战以择做的更好?他甘愿赴死,却不愿逼战酒仙。
自己却要在此时逼他吗?
逼他什么?逼他承认自己的不完美,逼他为自己沉默的懊悔,甚至是逼他认错?
荒唐,简直是荒唐,即墨途,你凭什么?
即墨途不顾自己脖子上的血口,猛地跪在地上,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尊上,属下知罪。”
“尊上?”战以择喃喃道,“你有何罪?”听到战以择的问话,紫栖渊收了裂天扇,却没有化成原形,而是安静的站在他身旁。
“属下不该质疑尊上。”
战以择轻笑出声,一双桃花眼出神的盯着远方,“为何不该?”
“您是青丘的信仰,为庇护青丘付出所有,没有人有资格评判功过。”
“哈哈哈哈,信仰?”战以择大笑出声,他揪住了即墨途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你见过没有族人的王吗?你见过没有信徒的神吗?即墨途,你说得好,你说得好啊,你说得我心里痛快!”
即墨途直直的对上了眼含疯狂之色的战以择,眼中浮上惊色。
如今,宁愿牺牲自己也想庇护种族的狐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下属的质问?
正因不知,才成了这个样子。
“有什么不满,不忿,都说出来啊!你巫族死光了,我狐族也死光了,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你骂我,我也骂你,朕心里舒服!你娘的说啊,即墨途,你是哑巴吗?”
他这样说着,眼中便又落下泪来,他掐住了即墨途的下颚,用力到即墨途脸颊发青,“说啊!不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往这里灌上铁水!”他说这话时,拇指已经抠到了即墨途的嗓子里。
就着这样的姿势,战以择猛地把即墨途掼倒在地,膝盖顶上了他的脖颈,“你怎么不出声?你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生吗?”他动作阴狠,怒意如寒冰般刺骨,让人如坠深渊。
即墨途已经吓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以择。
他疯狂,偏执,极端,残忍,刻薄,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仿佛过了今天便没有明天的浪子,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低头或妥协。
没有温和,没有沉稳,没有让人既敬且畏的强大。
就是这样的啊,从小生活在离恨城,没有朋友,没有亲族,那个时候的战以择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一段黯淡无光的岁月,直到遇见莫夭,才生出点暖意,莫夭死后,他才决定去看一眼青丘,看一眼其他的九尾狐族。
就是那么一眼,他便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青丘让他知道什么是眷恋,什么是归属,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爱。
紫栖渊怔住了,这样的战以择,他见过。
那时他是幼龙,搁浅于海岸,那天的海岸全是红衣少年的气息,他孤单又偏执,冷酷又倔强,他的眼神从迷茫到淡漠,他把他扔到海里,抱着兔子的尸体离去,没有回头。
他在所有人之前遇见过战以择,所以第二次相遇后,他才想要知道,是什么让那双凉薄的桃花眼柔和了下来。
他羡慕,他好奇,然后深陷其中。
百年追随,他已经有了答案,此时这答案却让他心痛,那份温柔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膝盖压迫着喉咙,又疼又痒,别说是说话,就是呼吸都没有办法,即墨途的大脑逐渐缺氧,身子也剧烈的抽搐了起来。
战以择手腕一抖,终于回过神来,他把手从即墨途口中抽出,膝盖上的力道也微微放松。
即墨途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战以择笼下的阴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觉咽喉处阵阵灼痛,下巴和脸皮一抽一抽的,疼到发麻。
战以择气势迫人,此时便是松了力,即墨途眼中的恐惧也并未消散,身子犹在控制不住的轻颤。
战以择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虚虚地盖着他的嘴,也盖着青紫的掐痕,“别怕。”他轻声道,接着哼笑了一声,裹着唾液的手指摸上了即墨途惊恐的黑眸,拉出粘稠的丝线。
“战酒仙的事是他的事,青丘无敌人踏足,则是你有功,朕该赏,功过本不相抵,但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便恕你无罪罢。”
战以择笑了笑,彻底移开了膝盖,眉眼也重新温和下来,但即墨途已经不敢放肆了,他能动后便跪在了地上,一声不发。
战以择轻叹一口气,动作有些强硬的一把拉起他,“起来吧,你都敢对我喊,便不许朕发泄?除了这片死地,朕什么都没有了。”
即墨途看着他,心脏犹自打抖,虽然也见过战以择生气,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完全的压制,那样逼人的威压,几乎让他肝胆俱裂。
什么是君威难测?就是永远不要去挑战这份威严。
尊上平日,到底是耐性十足的。
水灵力在战以择指尖上涌动,他洗去了手上的污渍,紫栖渊适时的拿出一块布巾,就要去为他擦手。
战以择轻笑,把手递过去,任由他擦拭上面的水渍,此刻他笑容平和,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把人摁在地上的凶残。
“即墨途,现在一线生机何解?”战以择平静问道。
“尊上,如果您完成了和御云山主人的约定,一线生机便已得到,只是解还需要他解。”他的尾音还有点虚,显然是没缓过来。
“狐族只有朕一个,若没有后代,没有传承,如何算得上生机?”
“尊上,白虎也只有一个,朱雀也只有一个,可是传承从未断绝。”即墨途不假思索道。
战以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眼神有些复杂,“嗯,御阎说过,白虎的传承就是靠星辰力庇护,如何使用还须问他。”
“即墨途,你现在是没什么用了罢?”战以择淡淡道。
即墨途垂下了头,“是,属下在此只为等尊上回来,做个交代,其他的,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战以择一路往山上走,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那你还有多久可活?”
“一个月。”即墨途平静道。
“因为劫后绝地,还是即墨巫?”
“因为哥哥,我们是一魂双生,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太久。”
“但你之前好像并不担心,你可能活不到任务完成。”战以择态度随意,如同闲聊一般。
“哥哥的执念全在于此,巫族的推算也不会出错,既然要为狐族付出所有,便没必要担心。”
战以择沉默,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即墨巫死的时候脸上全是花纹,看不出样子,现在看你,倒更像当年的他。”战以择淡淡道,低哑的声音带了点慨叹意味。
即墨途低着头,不知说什么。
“一魂双生,呵,说是两个也是两个,说是一个也是一个,哪有那么多讲究?”
战以择摸上了即墨途的脸,温和笑道:“朕的即墨先生,呵呵,你可还有什么愿望?”他说这话时似乎不是在看他,似乎又就是在看他。
即墨途的心猛地一跳,战以择的桃花眼深邃温柔,里面似乎有万千星辉,他的声音亲切而带了点调笑,仿佛他们之间熟悉已久,有着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那个巫族是他,又不是他。
即墨途心跳得越来越快,“尊上……”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小心的抓住了近在眼前的袖子,“我心里难受。”
战以择的手摸上了他的头,这回却是温和的,真像,也不像,若是即墨巫,此时定是要想办法留在他身边的。
哪怕是一魂双生,同心同念,即墨巫也只有一个。
“你想要什么?”他耐心问道。
“我不知道。”他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他连好的东西都没来得及体会,他才刚知道青丘是什么模样,却已经要结束了。他活这一遭,继承了即墨巫的意愿,承了他的苦,却唯独没有体会到过属于即墨巫的温情快乐,现在却问他要什么,他只知心里难受极了,却不知道如何能好上一些。
“你想葬在青丘吗?”战以择突然道。
即墨途怔住了,葬在青丘?他是战以择的近卫,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我不知道哥哥如何想?”即墨途怔怔道。
“你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吧。”战以择平淡道。
“尊上,我和哥哥并不是狐族,按规矩您的人是要葬在青丘的,如此倒是开心,只是现在前路未知,您会离开青丘吗?”
战以择看他,摇了摇头,“朕不知道。”
“那让我跟您去御云山吧,属下也想知道一线生机是怎么回事,那时再做决定,可以吗?”即墨途道。
战以择看了看他,道:“可以。”他又沉默了一下,才道:“带朕去看看战酒仙吧。”
“是。”
战酒仙的坟前,战以择扫视着一块块墓碑,神色有些苍凉,“你怎知该埋在此处?”青丘有青丘的规矩,若无功过变动,战酒仙的血脉身份,死后是该葬在这里的。
“他活着的时候就嘱咐过我了。”
风吹过巨大的坟场,响起呜呜呼声,如同低诉着的思语,战以择轻声道:“他可有什么遗愿?”
“他想让我帮忙问问您……”即墨途迟疑道。
“问什么?”
“他没说出来。”
战以择微怔,心里却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然后他让我告诉您,树下有一坛鬼年埋的酒。”即墨途道。
鬼年埋的酒?战以择看着眼前的坟,似乎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青丘灵气充裕,灵果别有一番风味,是以常用各类灵果酿酒,味道或甘甜或香醇,喝的就是其中灵美。
秋天樱桃酒是最好的,入冬时则要喝梅子酒,青丘的野梅要比别的地方多一些酸,酿出来的酒是极清冽回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