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在这块空地中缓步而行,时不时地蹲下|身子观察地面上遗留下来的痕迹,许久后才低声自语:“难道此前百年,这座殿阁一直都是以瑶台镜作为支撑的幻术吗?”
他总觉得不大可能:“且不说竟无一人能够看穿,妖族又怎么会百年间只拿瑶台镜来做这一件事情。单凭这点就十分地蹊跷。”
颜怀舟道:“不见得。我倒更偏向于它的确曾经遗落或者损毁过,不然妖族何必畏畏缩缩,那么久都不敢兴起风浪。你莫要忘了,正是因瑶台镜威力过甚,妖族以此物横行于九州八荒,欺天瞒地,坑害了不少条人命,才惹得无数前辈名宿联手将它毁去。”
钟凌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在疾风城中我们曾去过的那个幻境吗?说是瑶台镜的仿制品,可以将普通修士化作齑粉的。”
颜怀舟道:“自然记得。”
钟凌问:“那你当时能否看出它的破绽?”
颜怀舟点点头:“看得出。那里美则美矣,却失了最重要的生机,远没有聚灵山来得真实。”
钟凌道:“是了,真正的瑶台镜不可能分|身两处。聚灵山那个幻境早被造出来一月有余,在这段时间内,这里又是如何运转下去的呢?”
颜怀舟若有所思地望向脚下的地面,半晌才对钟凌道:“阿凌,你莫要钻牛角尖,把什么事情都与瑶台镜扯到一处。妖族这次定然布局筹谋已久,想凭空挪走一个殿阁虽非易事,但也不是办不到。”
他们花费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将这片空地寸寸搜寻一番后,街道上已经开始多了些熙熙攘攘的人流。
钟凌四下打量一番,在附近一个卖早点的小摊位前停住了脚步。
摊位的掌柜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丈,一见有客人登门便殷勤地邀他们落座。钟凌顺势坐下,要了两碗面,却迟迟没有动筷,只和颜悦色地与掌柜搭话:“老人家,请问您是一直都住在惊龙城中吗?”
那个老丈瞧见这两位后生皆姿容出众,不似凡品,不由在心中好一番赞叹,听到钟凌发问,立刻热情地答道:“是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摆摊,算起来也有好几代人啦。”
钟凌诚恳道:“那太好了,我有一事相询,不知老人家可否与我闲话几句。”
眼下没有别的客人,那老丈自是没有不答应的,他望了钟凌一眼,心中就了然几分:“我看你们二位也像是修道之人,是要问转运阁吧?”
钟凌向他颔首:“正是。我想知道它当日是如何消失的,此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那老丈近来被许多人问过这话,立刻答道:“说来也怪,那天我忙完了活计正打算回家去,突然听见一声轰响。只眨了眨眼睛的功夫,那么大一个转运阁,竟嗖地不见啦!嗨!我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傻站在这儿愣了老大一会儿呢。”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仔细回忆着:“整条街的人都围在这里看热闹,不几时又来了好多位仙师,一通翻找叫骂,差点撞翻了我的摊子。我也是听他们议论,才知道妖族惹了大事,怕是躲起来了。”
钟凌又问:“转运阁最初出设立于惊龙城中的时候,也是凭空而现的么?”
老丈道:“那倒不是。这里原本就是一片空地,妖族来了以后才建成转运阁的。不过他们每隔几年就会以幻术将殿阁装饰一新,大伙见怪不怪,也没人往别的方面去想。”
钟凌凝神不语,颜怀舟见状插口道:“那转运阁消失以后,城中还能再找到别的妖族吗?”
老丈叹了口气:“以前还当真不少。咱们惊龙城里,人、妖、魔,都是常来常往的,不少妖族早也在这里安家立户,可现在——只怕是一个也没啦。”
他仿佛极不忍心似的:“城中的妖族走的走,逃的逃,逃不掉的都被杀光了。”
“其实要我说,这样做也未免太狠心了些,好多妖族可都是本本份份,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的。诺,对面那块空了的摊位,原本就是只小兔妖在那里。他早上卖青菜,下午卖话本,每天不是与老头子我闲聊,就是乐呵呵地蹲着啃萝卜,什么麻烦都不曾惹过。出了这档子事以后,我就再也没能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唉,作孽啊!”
他话说到这里,才猛然想起这些修士们对妖族恨之入骨的态度,顿觉自己失言,赶忙陪笑道:“二位不要见怪,你们仙人的事情咱们可不敢管,我就是随口一提,没有别的意思。”
钟凌回过神来,温言道:“不妨事。多谢老人家了。”
他再与掌柜闲聊几句,便抬抬下巴示意颜怀舟离开。颜怀舟起身往桌上掷了一块金子以示答谢,两人复又顺着原路一道折返回去了。
钟凌回到房中,在书案上铺开了一张宣纸,问道:“关于妖族的入口,九世魔尊是怎么跟你说的?”
颜怀舟道:“他说妖族在北荒的老巢极为隐秘,幻阵一个套着一个,但真实的入口是在一个寒潭底下。下了寒潭,沿着条小路找到一片山林,那便是了。”
他一边说,钟凌一边奋笔疾书,将已知的所有线索都记录下来,再把重要的部分用朱笔圈住,而后久久立于书案之前,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他从上午一直站到天色擦黑,纸张上的内容早已经写不下了。但越是千头万绪,越是不知该从哪里着手,钟凌心中烦躁不已,不由来回踱着步子。
颜怀舟一直乖乖坐在凳子上不敢去搅扰他,此时被他转得头皮发麻,终于肯站起身来,凑近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一张宣纸,哑然失笑道:“阿凌,你这样累不累?我们想办法找到一个妖修,试试能不能套出话来不就结了。”
钟凌蹙眉道:“你说得简单,去哪里找?”
颜怀舟得意洋洋:“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黑市上。那里常年发布悬赏任务,混迹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消息灵通得很,真能给咱们撞到一个妖修也说不定。”
钟凌略略有些吃惊:“你还知道这种地方?”
颜怀舟耸耸肩膀:“偶尔会用障眼法遮掩本相去走上一趟,接些旁人做不到的单子赚些酬劳。不然你以为我从哪里来的钱,全靠打家劫舍来吃饭吗?”
他说完,又警惕地看着钟凌:“这件事情你必须为我保密,我可还要面子的。”
钟凌怎么也不曾想到过这一点。颜怀舟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少年时便一掷千金惯了的,从来都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可如今他竟然需要…自己去赚钱吗?
他思及颜怀舟这些年来的不易,未免因自己早上对他无端的迁怒生出了几分愧疚。
颜怀舟千盼万盼,总算见到钟凌神色复杂地软下脸来。他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马上趁热打铁道:“现在还早,那里要到子夜时分才会有人。你也累了一天,不如我们先去夜市上逛逛放松一下心情——你不知道,惊龙城里的夜市可热闹了。”
钟凌哪里有这般心思,但看颜怀舟满脸憧憬,终究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得叹息道:“那好吧。”
颜怀舟怕他反悔,立刻欢欢喜喜地扯着他便出门去,一路将他带到了人头攒动的集市上。
这里果真如他所说,处处挂起了亮闪闪的花灯,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人群将一条大道挤得水泄不通,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颜怀舟也从没见过有那么多人同时聚在这里,心中不免大奇,朝旁边的路过的一对小夫妻询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成,怎么还挂起了花灯来?”
那对夫妻满脸都带着笑意:“你们是从外面过来游玩的吧?真是赶得巧了!今天可是我们惊龙城的祈愿节,再晚一会儿,城中还会放焰火呐——”
颜怀舟闻言大喜过望,眉开眼笑地朝钟凌看去。
钟凌其实鲜少在这种纷嚣扰攘的地方与行人挤来挤去,此时正颇有几分无所适从。颜怀舟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牵起了他的手,将他带至身侧:“阿凌,人太多,莫要走散了。”
他察觉到钟凌指尖一颤,而后用力挣脱想要甩开他,故意牢牢收紧了手掌,做出一副浑然不觉地样子,问道:“怎么了?”
钟凌脸红到了耳根,更怕他在这里同自己拉拉扯扯,压低了嗓子咬牙切齿:“颜怀舟,你简直是…简直是有辱斯文!大庭广众之下,你连避嫌都不懂么?!”
颜怀舟无辜道:“避什么嫌,不过是怕走散罢了,旁人不都如此么?”
钟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侧的男男女女果然都手牵着手,并无一人朝他们投来奇怪的眼光。他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颜怀舟却若无其事地与他十指紧扣,径自拖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凌:挽风他竟然还需要自己打工赚钱,真是可怜。
小颜:媳妇以为我这些年过得很苦,其实一点也不。
第36章 焰火
惊龙城中海纳百川,自是民风开放,百姓们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见过,早就波澜不惊了。
钟凌被颜怀舟牵着手走了一阵,也觉得自己方才别扭的举动更显得欲盖弥彰,心下未免有些好笑,干脆暂且放下顾虑,任由他去了。
颜怀舟总是对一切都保持着极大的好奇,精力又旺盛得很,钟凌辟谷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口舌之欲,现在却不得不在他片刻不停地投喂下吃了满满一肚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路走来,并不曾有人对他们的亲密无间指指点点。只是他们两人的姿容实在太过于挺拔出众,这般并肩走在一起,更如同日月争辉,掩盖不住灼灼风华,惹得不少妙龄少女掩口窃窃私语,此时有胆子大的,居然还朝他们投来了香囊。
钟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生怕唐突了人家姑娘,急急拧开身子朝后避去。颜怀舟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满不在乎地并指将那些少女的香囊截住,又准确无误地掷回了她们怀中,还朝她们勾唇道:“小丫头,东西收好了,可别再扔错了地方!”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铸,眉梢眼角又带着几分邪气的风流,引得一群女孩子咯咯直笑。
沿途商贩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见他们从此地路过,一位机灵的伙计便上前两步,拦下了看上去更为好说话的钟凌,及其卖力地向他推销道:“小郎君!我这里的冰糖羹好喝得很,给你家相公买一碗尝尝吧!”
颜怀舟被逗得几乎笑出声来,立刻顺势接了,望着钟凌促狭道:“小郎君,你还不赶快付账?”
钟凌登时面红耳赤,差点把自己给呛死。他一面咳嗽,一面慌忙摸出钱袋来朝颜怀舟丢了过去。颜怀舟愈发得意,径自将手里的冰糖羹朝他嘴里喂上一勺:“尝尝甜么?”
那冰糖羹实在甜要将人给齁死了,钟凌含在嘴里皱着眉头咽下,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勉强附和道:“甜得很。”
颜怀舟果然心花怒放,爽快地把钱袋扔给卖家,笑道:“难得我家郎君喜欢,便都赏给你吧。”
钟凌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但此际也顾不得再计较解释,只一味想快些将颜怀舟拉走,莫要在这里继续丢人现眼了。
卖糖水的伙计没料到他们出手居然如此大方,不由惊喜万分,捧着那钱袋在背后一叠声说着吉祥话:“多谢两位公子打赏,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啊——!”
颜怀舟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还不忘觑着他羞愤的表情大笑不止,直到被他狠狠瞪了几眼方才罢休。
再如此胡闹下去,万一真将钟凌惹得恼羞成怒,那就得不偿失了。颜怀舟颇为遗憾地想着,终于肯略作收敛,稍稍正经了一些。
只不过刚没走出多远,他又眼前一亮,停在一个投壶射箭的地方定住了步子。
那箭靶被做了手脚,是会左右来回晃动的,且晃动得全无章法,很难找到准头。但如果谁能够一击射中圆心,便可赢些摊位上的小玩意儿回去。
他少年时常常溜出来以此玩乐,隔了多年再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有些手痒,挑眉朝钟凌道:“怎么样,阿凌,要不要和我比上一把?”
钟凌原本对这种孩童把戏嗤之以鼻,但看颜怀舟连中几发,还不时冲他嘚瑟地挤眉弄眼,也被激起了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于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弯弓,展臂搭箭,连看都未看,弹指便将它疾射而出。
只听“嗖”地一声,那利箭正中红心,激起身边一阵喝彩叫好之声。
两人一时玩得兴起,在这里逗留了许久,等离开的时候,已经赢来了满怀乱七八糟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抱都快抱不下了。
钟凌从未有过这般幼稚却又新奇的体验,脸上犹自挂着几分满足的微笑,随手将这些东西分给了身边眼巴巴瞅着他们的孩童。
颜怀舟则立在一旁望着他,忍不住从心底悄悄谓叹——他很久,没见过钟凌如此开怀的样子了。
其实,哪里会有人不向往自由随性的生活呢?可钟凌仿佛对这些东西生来就无欲无求。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刻苦修行,便是奔波劳碌,还要兼顾着事事周全,片刻都不得放松。
但颜怀舟知道,在许多他看不见的地方,钟凌也一定会时常都觉得…很辛苦。
顽童们围拢过来又笑闹着散去,钟凌分完了手中的东西,只留了小小一个编织精巧的同心结,趁颜怀舟不注意偷偷藏在了自己怀里,而后转过头来,朝他愉悦地弯了弯眼睛:“现在我们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