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薛放不敢放松,在他看来,公爵,公爵夫人与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堡,处处透着古怪。
如果说餐具的摆放次序,电梯的老旧型号还能解释为复古爱好,那伊伦娜夫人说话时略显古早的发音和用词,就不是能轻易解释清楚的了。
直到她和公爵提起一件事,也引起了缪寻的注意。
“威尔,我们下周去白鸟星度假时可以带上我的朋友科莫吗?”
“只要你想,都可以。”公爵微笑着说。
可薛放觉得,他的眼里一片死寂。
白鸟星,早在163年前的一个下午,毁于帝国皇帝中坚舰队的强势猛攻中。三千反物质导弹击中那颗以岸芷汀兰,白鹤栖息而著名的美丽星球,火力过猛造成空间扭曲,星球碎片连带死去的鸟类被卷入黑洞,直到现在,那片扇区还是危险的禁飞区。
而白鸟星也曾是联邦到帝国最短跳跃路径上的重要落脚点。
据说邓肯艾尔皇帝就是为了防止联邦军偷袭边境,才出于军事战略需求,毁掉这处便捷的跳跃点。
至此,薛放已经有了些许猜想。
“我忘了关掉花房的暖灯,威尔,我去去就来。”
伊伦娜夫人欢快地走了。
缪寻正在喝那碗滋味奇特鲜美的牛热果玉米汤。
薛放和威尔公爵视线相撞,两道强悍的思维在无形中拼杀碰撞,但明面上谁也没有说话。
十分钟后,神情严肃的副官抱着伊伦娜夫人无力的身体进来,微微鞠躬,“公爵,今天的回收任务已完成。”
“把她安置回去吧。”
“是。”
薛放望着他走进城堡深处,抱着少女夫人,像抱着电池耗尽的玩偶。
“您的夫人……是一具完整的义体,是吗?”
公爵给自己倒上酒,昏黄的暖光打过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笑着朝薛放举杯:“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
“完整的义体”其实是一种相对委婉的说法,正确来讲,这个“伊伦娜”身上没有半点人体组织,是完完全全由芯片、电路和高仿真皮肤做成的“假人”。
缪寻不动声色挨着薛放坐得更近了些,保护向导,是他的本能。
薛放在桌子上捏捏他的手,转头对公爵低声说:“我很抱歉,要以这种方式认识海伦娜夫人。”
现在撑起“海伦娜”言行的,无疑只是一块刻写着少女当年意识的“小绿卡”。真正的她,早已香消玉殒了吧。
烛光摇曳,公爵苍老发皱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转瞬即逝,“既然她邀请了你们,明天也请过来陪伴她吧。”
他似乎不愿多说,等副官回来后,就送他们离开。
副官遵从命令,将他们送去预订的酒店。一路上,年轻俊朗的副官都心不在焉,直到薛放出声问:
“不好意思,还没问你的姓名。”
“我?”副官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我没有名字,我是副官,夫人的副官。”
不是公爵的手下吗?
到了酒店,缪寻附在向导耳边说:“我听到了他后脖颈里的微电流声,他也是具义体。”
薛放沉吟片刻,“他和海伦娜都没有在手背打上明显的钢印。不加以和人类区别,可能会产生严重的伦理问题,这在联邦是重罪。”
“他好像很痛苦。”
“怎么看出来的?”
缪寻关上房门,走到躺椅边,跨腿坐在向导的膝头,伏下身贴紧,开始每日的信息素交换。
“他的模拟心脏一抽一抽,跳得很不流畅,如果再不更换配件,就要报废了。”
…………
古堡房间深处,描金门“吱呀”响了一声,副官在门口静静脱掉靴子,只着白袜走进公爵的卧房。
他低着头,脊背依旧挺着笔直,熟练地跪到床头边一小块黑色羊毛毯子上。这个位置,能方便坐在床上的公爵伸出手触碰他。
“露出来。”公爵疲倦吩咐。
副官深深曲下腰,解开熨烫笔挺的衬衣,将衣领拽下肩头,把裸露的后脖颈送到公爵手边。
公爵像往常一样沿着他的脊骨摸索,找到一块骨节,指甲抠开隐藏的缝隙,掀开那块指甲大的仿真皮肤,下面是细密填充的仿肌肉生物海绵。
苍老的指头使劲塞进他的脖子,“你把‘绿卡’摁进更深处了?”
副官肩膀抖动了下,身子低得更狠。
“你不想给我看?”公爵从白色海绵里拽出插嵌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小绿卡”。
“属下没有。”副官痛得发抖,还是拿起准备好的手帕,为公爵擦干净手指沾上的机油和海绵絮。
公爵躺回床上,看似漫不经意,实际眼睛盯着他的反应,“海伦娜今天给你说了什么?”
“……夫人说,她想出门去看看。”
“她和你告白了?”
副官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仿真义体的软钢心脏像缺乏零件的机械表,指针混乱碰撞绞紧。
见他不答,公爵翻了个身,捋开自己后脖颈的灰发,掀开卡槽将副官的小绿卡放进备用读取槽中,“算了,我自己来看。”
公爵就这么理所应当,正大光明地当着副官面,读取他今天一整天的记忆,巨细靡遗。
副官没有拒绝的资格。
毕竟,装载着意识绿卡的义体人,在法律上不算“人”。充其量,不过是公爵用来记录生活的“人体录像机”,到了晚上,就要把磁卡拔出来,看一看白天录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再伴着这段年轻的视角进入梦乡。
作为消遣娱乐活动,和三个世纪前大流行的VR第一视角电影没有本质区别。
公爵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副官望着公爵渐渐沉睡的脸,捂紧了机械心脏。
他正在生锈。
…………
谈到和契合度超过96%的向导冬天窝在一起的好处,缪寻数都数不过来。
吃辣辣的火锅,喝冰冰的饮料,满足得打个嗝,还能塞下两个冰淇淋。出门就把向导的公文包里装满杏仁花生糖,向导和别人谈天他吃糖,吃到牙疼为止。塞着耳机听歌睡着了,也不怕耳膜破损进医院,不论在哪里醒来时,总会盖着向导暖呼呼的羊绒大衣。
有人负责的感觉真好!
就是有点费耳朵毛……
“你是不是又趁我睡着薅我的耳朵毛?”小野猫爬起来逼问,大衣从肩头滑到他腰间。
薛放心虚乱瞟:“薅耳朵毛什么的……这种事……肯定……我应该不会……”
“那这是什么?”缪寻抓起向导的手,小拇指甲盖里赫然嵌着一根亮闪闪的猫毛。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还不知道嘛?”被抓个现行,薛放欲哭无泪。人活到这个岁数,也就这点小爱好,不能宽容宽容吗?
“我知道我知道。”缪寻在酒店289层的高风露台站起来,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帽衫上拉,露出一截诱蜜色的紧绷小腹。
他捕捉到向导偷瞄向他腹部的视线,伸完懒腰,一脚踏上露台长椅,拽过男人的手,无所顾忌地塞到自己肚子下,大方问道:“这样满足了吗?摸一摸年轻的rou体,大龄向导就能蓬勃开启新一天的工作了。”
“……不,你这样弄,只会更加让我想辞职躺家不想上班。”
缪寻伸出指头戳戳薛放额头,“你是精英向导,拿出你的矜持,外面年轻漂亮的小哨兵多了去了,不要总被美色诱惑。”
薛放托了托眼镜框:“外面年轻漂亮的小哨兵,不是每个都能在公共场合睡得咪呼咪呼,被我咬了耳朵都不知道的。”
缪寻:“……”
实在是过分松懈了。
“副官来了。”缪寻眼尖看到了来接他们的飞行器,把向导的手从热乎乎的猫肚子上拉开。
薛放:快乐又离我去了。
第99章 灵魂激素 我是善良的小酸奶咪
一上飞行舰,缪寻就闻到一股熟悉又讨厌的味道。
他望向后排座椅,曾经有一只“花豹”在那里坐过,还是屁股挨在坐垫上的,对他而言气味浓烈。
缪寻:“我想开窗户。”
副官微微侧头:“你在开玩笑吗?”
一千米高空,的确不能开玩笑。缪寻觉得气闷,被向导揽过去调低了嗅觉,稍微舒服了一些。
“哪里不对劲吗?”薛放在精神域里问。
在接他们来之前,这架飞行器接送过凯撒——那个忠心耿耿跟在玥萨身边的融合体哨兵,也是曾经对他屡下杀手的死敌之一。
“早饭有点不消化。”缪寻没有说出实情。
公爵竟然和玥萨此行有接触……接下来的航行,缪寻始终保持着警惕。
当飞行器按照预定轨道下落时,一道金色风芒扫过驾驶舱,拽起副官,反手掼到后排走道上,还未等副官掏枪,靴子脚底狠狠压向义体人脖颈,让他重重撞回地上。
缪寻神情淡然,微微歪头吩咐,“薛放,你去控制飞行器降落。”
薛放站起来,对副官微微一笑,礼貌颔首:“不好意思。”
那个习惯嘴上道歉行为作恶的向导,接管了整架飞行器,让它偏离航道,离城堡越来越远。
哨兵则蹲下来,匕首在掌心灵活转了半圈,揪住副官的短发,擦着喉咙,握刀利落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没有血流出来弄脏手指,割义体人的小绿卡,就是有这点好处。
在缪寻的刺杀生涯中,割过那么多人的意识绿卡,只有副官的反应最微弱。被反复拔插的卡槽,接口都松动了。
缪寻将它拽出来,副官的眼神暗了一下,仿佛沉入死亡,但缪寻知道这不会对他造成什么零件伤害。
“薛放——”他拖长着调子,嗔怨似的喊:“我忘了带读卡器,你过来帮我看一眼。”
他的专属向导停好飞行器,马上回应呼唤走过来。
副官扭过头,不愿吃下这口热乎狗粮。
A级以上向导能够帮助刻录意识,自然也能读取信息。薛放摁住小绿卡的芯片接头,沉入电子记忆中,过了一会,在缪寻专注的视线里睁开眼睛,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看到了什么?”缪寻问。
“玥萨和那只豹子。”薛放语气还算平稳,但下一句充满疑虑:“玥萨是来就医的?他在寻找合适的脑源,想让公爵介绍渠道?”
缪寻转身扼住副官下颚,冷声逼问:“这是怎么回事,解释清楚。”
“……你们想知道什么,看那张绿卡不就好了。”副官反应平淡。
“谈话的内容他并不知道,只是在接送时听到了只言片语。好了,给他装回去吧。”薛放递过小绿卡。
在缪寻给他安装之前,副官忽然开口道:“麻烦给我道歉。”
“哈?”缪寻笑出声。
副官面无表情重复道:“你们冒犯到我了,请给我道歉。”
“你还真是一板一眼。”缪寻没什么底线,既然人质要求,他不介意满足一下,就边给他装卡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下次有需要我还是会拔卡的。”
顺便给副官松掉的那颗小螺丝拧好了。
薛放也微笑道:“抱歉。”
副官坐起来,用材料胶带把脖子粘好,等回去再换修。他发现自己说话时,喉咙口的螺丝不会再嗡嗡硌着了,摸摸脖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仿佛一切事情都未曾发生,副官坐回驾驶舱,重新启动。缪寻和薛放挨坐在一起,放任他开回城堡。
缪寻和薛放咬耳朵:“你怎么好像很同情他,明明以前见到学生重伤都懒得管。”
薛放:“你还不是手下留情,还替他修了螺丝。”
“我是觉得……他有点可怜,反抗都不会。”让缪寻无端想到了曾经放弃治疗的自己。
“他有一点像你。”向导轻轻说。
“唔?只因为可怜?”
“不是,是迷惘。”薛放稍一思量,决定道:“你靠过来点,我把他的部分意识给你看。”
缪寻和他额头贴着额头,通过精神域传导看到了昨晚在公爵卧房发生的事。再抬起眼眸时,对副官就多了点不忍。
“要我说,我才不像他。”缪寻悄悄说,“作为你的小酸奶,我有绝对的拒绝被掀开盖子权。”
“那当然!”
他俩没发现,驾驶舱里的副官垂下眼眸,咬紧了嘴唇。
虽然听不到异能者们的思维交流,但他知道他俩一定分享了他的记忆,并评头论足。
义体人就是这样,连意识都是商品的一部分,毫无作为“人”的隐私可言。
下飞行舰时,那个年轻的哨兵经过他,忽然停下来,真诚告知他:“对不起,我刚和我的向导共享了你的记忆,未经过你允许。”
“啊……”副官愣住了,第一次,哪怕是在事后,有人主动说了出来。
“没关系。”他飞快回了三个字,没什么表情,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得到一点点尊重……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会有,被当做“人”对待的感觉。
“副官,你回来了~”海伦娜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在花海的小道上拦住他。
头一次,他避开少女的臂膀,一步撞进花丛里,踩塌陷了一大块精心饲养的蓝蝶花。
“我的花……”圆脸少女伤心地蹲下来。
副官越过她,捂着自己开裂的脖颈,在花道的尽头,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