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柔软,身上的被褥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这样的安逸是他记忆中的那两千多年都不曾有过的。
入门前他是被遗弃的孤儿,在小庙里有一口饭吃勉强不被饿死,后来懂事之后便帮着做事,修行之后更是日日奔波。
就在天生佛骨被发现待会聆音菩提宗之后,他也是日日苦修,身侧的佛修尊者句句告诫,皆是虚心诚意不骄不躁,不要为世俗吹捧所乱,不要为修行停滞而怒。
佛受万苦而成,历世间坎坷而塑金身,随佛诸菩提也应如是。
念殊在床上躺着闭上眼将脑中那些来不及整理的记忆,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心中的排斥感渐渐消去,但那种隔阂却挥之不散。
他是一个旁观者,将这些记忆全然看过,直到外面的阳光从淡黄变成橘色,到了夕阳无限好的时分,才从记忆中缓缓回神。
若是用九死一生死里逃生这样的词来形容这些记忆,念殊觉得一点都不过分,光是旁观去看都觉得危险万分,更别说身在其中。
他沉默了一会,主动在心里开口问:“剩下的记忆呢?”
“阿弥陀佛,你修为有限,如今只能看见这些。”那声音很快回应,重复着之前的问题:“为何抗拒,为何逃避?你与我本就一体。”
“你?你又是我的……了了的什么?”念殊问。
那声音却道:“我是你的一缕分魂。”’
“我的?”念殊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元婴修为,何来分魂之力。你是他的分魂,是了了的分魂,与念殊无关。”
那声音有些不悦:“全是逃避之言,即便你如此说,我仍是他,你也仍是我,我们都不过是了了的一种存在而已。”
“我是我而已。”念殊还在坚持。
他从这些记忆画面中一窥,发现基本上是与修士妖兽搏斗的记忆,刀光剑影险象环生,自己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奔波在路上,披星戴月不是去往这个秘境探索,便是降服这里的妖兽。
偶尔下了雨便找个地方歇脚,坐在屋檐下看着阴沉的天等雨停,又或是念诵经文平复心境,将书中说过的人生道理翻来覆去品读,看似看透实则不懂。
那些日常行路走山间河畔,在庙里宗门生活的记忆却是少之又少,最后更是戛然而止,全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从了了变成念殊的。
“你是他的分魂,所有的事情你都知晓吗?”念殊轻声问,“若我是了了,那聆音菩提宗了了又是谁?”
那声音道:“也是你。”
念殊骤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你可知世人皆知了了尊者想要飞升走火入魔,用了青天老魔的湮灭大阵吸取灵力,最后死在了我师尊掌下。”
“但是雪柳并不相信这是了了尊者本意。”那声音缓缓道。
念殊心头恼怒:“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若是师尊知晓是自己便是了了,最亲密的徒弟是死在自己掌下的人,他会如何看自己呢?
念殊满心迷茫不解:“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就让我这样一直下去不好吗?”
“风雪茫茫,是你自己选择了追上。”那声音温声劝慰,“念殊,这是你自己内心的选择,你不会愿意这般糊涂一世,不知前身从何处来的。”
念殊又沉默了一阵,只道:“若是我知道会如此,我一定不会追上。”
“若是能够知道结果再去做,那么这世上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怎么可能呢?”那声音轻笑一声,笑他天真。
念殊缓缓道:“我观曾经,梵州高台世人供奉,皆是想我为常人不可为,消灾除恶走在最前,替他们赚一片清净而已。”
记忆画面里都是自己浴血受伤,最后得到问候三两,安慰一二,再来一些虚名夸耀加诸于身。可如今了了其人却是遭世人唾骂,都忘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如此这般,叫人心凉。
那声音却道:“可你如今不是正想为雪柳遮风挡雨,站在他身前为他消灾除恶吗?”
“他护我在先,我为何不能如此。而且他从不曾主动要求过我什么,修行之途,他叫我一切都以自身安全为上,不求我有多聪慧有大成就,只告诉我性命最重,若有不对转身跑便是。”
念殊回想着在梵州时候,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有时候我也惫懒,不想学不想练,师尊从不责备,反而心疼我平日刻苦过甚,带着我去凡人庙会,去摸去听去尝我不曾见过的人间热闹。”
“倘若我当真活过两千多年,却只有跟在他身边这五年里活得像一个人。”
人生在世诸生皆苦,但从前了了不知什么是甜,也不觉人生苦,可念殊如今回看从前,却替他尝了满嘴苦涩。
他摸着身下柔软的床榻,脑中却在回忆两千年来风餐露宿时睡过的石板,在破庙中躺过的木板床,菩提宗里柔软却只能供人盘腿打坐的蒲团,还有肮脏的街沿。
心中声音静静听他说完,只道:“我是你,你心中如何我感同身受,我不是不懂。”
念殊笑了一声,反问:“你如何懂?”
那声音一顿,突然想起那日雪柳难过到了极点,喝了酒之后哭闹亲在自己头上,明明不过蜻蜓点水一下却胜过香点戒疤两行。
可他却只道:“这紫金禅杖相伴我多年,形影不离。如今能重回身边,我……很感谢他。”
作者有话说:
念殊:你懂什么。
了了:我……我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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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风送月幕来,星映彩云间,念殊在房间里深刻思考我是谁这样一个究极哲学问题,而薛妄柳在灯下床边跟丁红进行情感咨询小电台。
丁主播靠在薛妄柳床边的小榻上,利用自己的脖长和嘴长优势,将桌子上的花生一颗一颗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眼睛一瞥一瞥身边已经愁眉苦脸一晚上的薛妄柳。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头疼。”薛妄柳咬了一口自己手中隔夜烧饼,一边嚼一边道:“而且态度还那么奇怪。”
丁红看了眼他手里的烧饼,答非所问:“你这个烧饼都两天了,能别吃了吗?我们不是没有条件的人,重新买一个吧。”
薛妄柳啧了一声:“又不是不能吃,扔了太浪费。问你话呢,别转移话题。”
“你不是觉得他跟身体里那个分魂融合了吗?明天你把那小子提出来问问不就行了。”丁红道。
薛妄柳啧了一声:“能不能尊老爱幼一点,了了都两千多了,你我的岁数加起来都没他大,怎么就小子小子的。”
“……老头,明天你把那老头提出来问问不就行了。”丁红立刻改口。
薛妄柳摇头:“念殊不曾对我隐瞒过什么,他不跟我说一定是不愿意说,我勉强追问只会叫他为难,何必呢。”
还不如这样粉饰太平,两个人都好过。
丁红觉得薛妄柳想得太多,它叹了口气问:“你是从哪里感觉到念殊不对了?我看他挺正常的。”
薛妄柳说的直接:“他今天没第一时间上来扶我的手。”
丁红:……
丁红:“他扶你,你觉得他表现得太亲密,他不扶你,你又觉得他不对劲。我真是服了你了。”
薛妄柳听着一顿,忍不住冲着丁红比了个大拇指:“哦,我的老伙计,人都不一定有你这只聪明的鸟会说话,跟你一比,他们蠢得像只土拨鼠。”
“不要说这些小鸟听不懂的话。”丁红用自己的豆豆眼看着薛妄柳,见他靠在矮桌上笑,不再似一开始绷着脸,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道:“前面他没扶你,后面他不是走上来又扶着你了吗?”
薛妄柳刚刚还笑着的脸又拉了下来,他咬了口手里的烧饼,缓缓摇头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下是真把丁红给整不会了,虽然它已经在人类身边生活了七百年,但是男孩的心思猜来猜去它还是猜不明白。
薛妄柳垂着眼缓缓道:“他后面上来扶我,只是做出平日里一般的样子,不想让我看出他的变化而已,不过是掩饰而已。”
而且中间走了那么久都没有说话,自己就在他一步之前,念殊想要追上扶自己的手,不过是加快两步的事情,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
他搭在桌边的手渐渐握紧,桌角将手心硌得生疼,薛妄柳反倒是越疼越清醒,他道:“我不知道了了用了什么办法分魂,叫世上多了一个念殊。就算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在我心里念殊和他也是不一样的。”
一位救自己的恩人,一位是自己救的徒弟,虽然都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远近亲疏实在有别,你叫薛妄柳一视同仁实在太难。
就算念殊有朝一日会想起从前,他也希望那一天能够晚一些,等到自己能够接受这位瞎徒弟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再来,到时候他一定好好道贺……
道贺那位世人敬仰无量功德的尊者回归。
“咔”一声,桌角被薛妄柳竟然生生掰下一块,木屑纷纷掉落在地上,丁红看着昏黄烛火下的老伙计,一时也安静下来。
灯花爆了一下,薛妄柳回神将手上的木屑拍掉,他轻声道:“丁红,世界上再难找第二个念殊了。”
察觉到他的低落,丁红走过去靠着薛妄柳轻轻蹭了蹭他,缓缓道:“原本你救他也不过是因为一线生机系于他身,发展成现在也并非是我们能预料到的,不要太难过了。”
道理薛妄柳都懂,他也明白自己不应该。自己命里的一线生机牵系在念殊身上,而他恢复记忆变回了了,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更大些,但是……
“我还是有些舍不得。”
薛妄柳说着顿了顿,垂着眼问:“丁红,你说从我现在这情况来看,我到底算是男还是女?”
丁红想了想:“不男不女?”
薛妄柳:……
薛妄柳:“如果不爱,请别伤害。”
“不论你是男还是女,念殊都清清楚楚,他根本不在乎,你又何必纠结?”
“你太小,有些事你不懂。”
薛妄柳嘟囔一声,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确定了那玩意虽小但在之后,肯定道:“我还是个男的。”
丁红:……
丁红:“倒也不必如此。”
薛妄柳笑了一声,心里还是觉得念殊好,跟那个恨不得离他三丈远的光头完全不一样。
一想到了了那天远离自己的样子,薛妄柳心里就不痛快,忍不住道:“每次那个老头一出来,就恨不得搬着凳子火速撤离,捏马的,嫌弃谁呢。”
作出一副贫僧不近女色的模样,结果换成了念殊还不是要和我贴贴?
“行了,就算念殊恢复记忆了,这五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他还是你的徒弟,他还是会对你好的。”丁红想了想八百岁的薛妄柳多了个两千岁的徒弟。
有点小帅的,铁子。
“那就不一样了。”薛妄柳叹了口气。
按照别人嘴里说的,了了尊者心怀天下,在他眼中众生平等,人人都值得他去庇佑保护。可是念殊却小气太多,心里装不下苍生万物只唯愿自己好,永远都偏心自己这个师尊。
对于众生来说,了了尊者好。但对薛妄柳来说,却是念殊最好。
丁红见薛妄柳又垂头丧气起来,忍不住伸出翅膀推他一下:“别想念殊了,你想想我,我这脖子上没毛,凉得慌。”
薛妄柳叹气一声,伸手搭在丁红脖子上摸了摸,少了一圈毛手感确实有些奇怪。
他道:“明天你起飞围个围巾吧,整个红色的,洋气。”
虽然想问羊气什么意思,但是丁红还是点头:“都听你的。”
他拱了拱薛妄柳的肩膀:“修行本就应该清心寡欲,专心于修行之上。等你这命劫过了,再好好闭关修炼几年,我驮着你飞升成仙去。”
“也不是不行。”薛妄柳看着身侧这只全身金羽毛的老仙鹤,忍不住问:“只是不知道等我飞升的时候,你能不能化成人形。”
丁红哼了一声:“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化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化形?”薛妄柳反问。
“你懂什么。”丁红哼了一声,“我化形之后虽然会修为大增,但是想要再精进修为却是难上加难,我宁愿细水长流,才不化形呢。”
薛妄柳一听连连点头:“确实,那你还是别化形了,这样挺好的,看上去富贵”
关键是丁红化形之后秃顶还是不秃顶,秃顶的话头皮红还是不红,这都是值得人深省的问题。
“明日我去向薛峰辞行,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先住一段时间,等念殊到了出窍期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薛妄柳摸着丁红身上的羽毛,缓缓道:“外面的消息我都留意着,暂时还不用担心”
丁红一听脖子立刻支棱了起来:“我的鹅子女鹅还在梵州的院子里,我得把它们也带上。”
“行,我让傀儡送过来。”薛妄柳想了想,又问:“你鹅子女鹅那么多,我能吃一只深井烧鹅吗?”
丁主播一听,直接生气下播,薛妄柳连连道歉,保证绝对不对他的鹅子女鹅下手,顶多吃个鹅蛋,丁红这才安静了下来。
日升黎明,薛妄柳听着院子里念殊晨起练功的声音,躺在床上赖了一会才起来。
等他洗漱了一番开门的时候念殊已经不在院子里,不知道去了哪个地方。薛妄柳本着现在要开始习惯小徒弟不在的心态,也没有去找人,径直去了薛峰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