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连抬起头,“修罗道?”
“不错,”阿银指着那句标红的话,“根据先祖的只言片语,我们能得出两个结论。一个,‘九尾是钥匙’,另一个,就是‘修罗道’。”
“先祖?”
“是。”
楼连嗤笑,不置可否:“所以你们就打算联合修罗道攻打人间界?就像当年那样,发动大规模的人与妖之间的战争,占领了人间界,妖族就能飞升了?”
“不,我们从没想过要占领人间界。”
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形形色色的脚步声
楼连倏忽抬起头,便见黑雾中,以一位老者为首,缓缓走出了一群“人”。
他们大多身上都有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有些看起来还算美观,而有些,譬如蛇头人身、人耳鹿脚等,则显得有些惊悚了。
最前的老者皮肤略显黝黑,表皮枯败、满是皱褶,一头白发却是漂亮。那不是老人家的苍白或是落雪般的霜白,而是一种花瓣般色泽饱满的奶白色。
配合着微微佝偻的身体,怎么看,怎么违和。
楼连看着这群仿佛从哪个二流电影片场里走出来的妖怪,嘴唇微动,半晌无言。
阿银倒是欣喜:“阿父!”
……父亲?
楼连看着眼前这明显是树妖的老者,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者对阿银轻轻点头,转而看向楼连,语气倒是很客气:“远道而来的客人,你好。我叫木鬼,是妖族现任族长。”
楼连道:“你是阿银的父亲?”
老者嘴角一咧,松弛的脸部皮肤跟着拉扯,像是在苦笑:“说来可笑,我族各自皆无血缘关系,‘父亲’也只是个叫法而已,我的本体是……”
楼连:“老槐树?”
“你怎么知道?”
“……”木鬼不就是个槐字么。
楼连抱着肚子,更加无语。
老槐树上前几步,义愤填膺道:“妖族也是迫不得已。千年前,妖族唯一的王受人类迫害,我们虽然有了能提前卜得同族出生的方法,却被人类逼得不得不退入深山,从此隐姓埋名……他们大肆屠杀生灵,抹去妖族存在过的痕迹,要我们就这样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让我们再也回归不了本该有的生活!”
他急急喘了口气,平复下来激动的情绪,才又缓缓道,“所幸王生前已经悟到六道的存在,并写下了预言。百年前我们终于与修罗道沟通,才明白原来他们也是‘半成品’,非神、非鬼、非人,死后多半沦入畜生或饿鬼,与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楼连已经不想听他废话,直接开口:“那你们找到妖族的‘道’了吗?”
老槐树不满楼连的打断,却也只能岔岔道:“暂时……还没有。”
楼连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所以,对于你们‘先祖’留下的话,你们就只看到了标红的‘钥匙’和最后那一句‘修罗道’,其余的,什么都没思考过?”
木鬼还未回答,那些小妖已经叽叽喳喳叫了起来:“这些意味不明的话谁看的懂啊?还‘道’呢,我们连活下去都艰难,哪比得上你,衣食无忧还有人类疼着!”
“先祖明明有了修炼的法子,已经超越肉.体凡胎,却不告诉同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若不是少主这百年来与修罗道交易,我们早就被人类发现……”
族长木鬼扬手:“安静。”
楼连看着那一双双对自己充满敌意的眼睛,忽然低声道:“我有些同情煌月了。”
木鬼:“你说什么?”
楼连摇头,只觉得可笑:“没什么。”
那“先祖”,想必就是当年的煌月了,而先前那梦,就是煌月的回忆。
——煌月最后找到的修炼路子,恐怕,是一条充满血腥的杀伐道。
命运推动煌月拿起弯刀,涉江又逼迫煌月拿起屠刀,从此煌月以杀入道,冥冥中,练就了一身杀伐相,在人类与妖族的战争中一直修到第八条尾巴。
而炎月这个名字,这个被伽玥爷爷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取出的名字,就这么同赫连伽玥一同消失在了山林的孤冢里。
正因这条修炼的路子太过血腥,煌月才迟迟未告诉族人自己悟出的道,再者他的来历对妖族来说本就敏感,于是日渐离心也成了注定的结局。撕毁合约、擅自对人类使者发起攻击是煌月最后的孤注一掷,可惜他没有借此修成第九条尾巴,他失败了,连天都要降下雷谴。
也正因此,他才会走到最后人族妖族都不容忍的地步。
天下起杀伐,罪魁祸首,自当遭极罚。
楼连又看向陈旧的手札,现在他几乎能确定,这一段是属于煌月的自白了。
只是到现在他仍是想不明白,煌月那句“我不是你的前世,是你的前身”到底是什么意思。
妖族没有转世,而他曾是人类,便不可能与那活了近千年的煌月等同——更何况连煌月自己都说了,“你的爸爸妈妈曾经很努力地想……”,妖族可没有爹娘。
木鬼看向身后跟着的妖族们:“你们先去吧,这里有老夫在就好。”
于是小跟班们不情不愿地走了。
待这里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楼连细细观察阿银的神色,发现后者有些不自然。
木鬼道:“阿银,你也去帮他们吧。”
阿银很倔强:“父亲,我想留在这里。”
木鬼轻笑:“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只是……”
木鬼一指坐在地上的楼连:“只是担心他。”
阿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木鬼叹气:“先坐下吧。”
阿银点头,两人席地而坐,终于与楼连的视线齐平。
楼连问道:“有水么?”
阿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开好瓶盖递给楼连。
“谢谢。”
“……没事。”
冰凉的清水润过喉咙,楼连再次开口:“你们到底要我……要用我做什么?”他中途换了一个问法。
迟迟没有回音。
楼连抚抚肚皮,盘腿坐直了:“你们不会在等‘他’出来吧?根据经验,只有我睡着时才会切换,可我现在一点不困……不如我们聊聊?你们又要用那些修罗们干什么?”
几分钟后,阿银说:“修罗道的人若能成,六道的秩序就会被打破、重组,届时我们也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新六道之中。”
“如果他们失败了呢?”
“就算失败,到那时,修罗魔物横行,想必这人间道的秩序也已经遭受重创,”
阿银一哂,“他们消,我们涨,就算我族还是入不了轮回,也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人前,不用再过丧家犬的日子。人类这种狂妄自大的物种,却偏偏连个‘天敌’都没有,岂不太不公平。”
楼连蹙着眉,刚想说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便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到时间了。”
阿银瞬间噤声,楼连看向老槐树,只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一把朝他扔去:“接着。”
银色的影子疾驰而来,楼连下意识伸手抓住,指腹随即一痛,那东西便铿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低头,只见一把银色匕首横躺在地,而他的右手中指腹上多了一道小口子。
木鬼抬起手,手臂迅速化作树枝,逐渐变长,一直延伸到楼连跟前。那枝头尖准确插.入连在楼连手与脚之间的绳头锁锁孔,在后者惊异的目光下咔哒解开。
绳子松开,楼连能站起来了。他顺手捡起了那把匕首。
“你就当是可怜我们,”木鬼叹气,“割一点血,淋在界石上,可以吗?”
楼连看着手里的匕首,仿佛明白自己肚子上的伤口是哪里来的了。
阿银解释道:“用九尾灵猫的血,浸润界石七七四十九天,就能解开人界与修罗界的封印。”
原来先前靠着的大石头就是所谓的“界石”,楼连以指尖触了触,表面很光滑,质感有点像大理石。
他迟迟没有动。
木鬼霍得一下站起来:“快啊!”
楼连回过身:“如果放修罗魔物到人间肆意妄为,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阿银急忙摇头:“不是啊!阿修罗本来就可以到人间,也不全会兴风作浪,我如今也是阿修罗,算作湿生阿修罗,你看我,在人间这么久不也好好的么?”
“湿生阿修罗?”
“对,除却低等魔物,阿修罗分为胎、卵、湿、化四生,我们妖族化的都属湿生。再比如其中的‘胎生阿修罗’,他们本来就生在人间,是降德而遭贬坠的天人所化,并不会攻击人类或者把人间弄得乱七八糟啊。”
阿银说,“我们想对付的是天道做下的‘秩序’,并不是‘人类’本身,阿修罗其实也跟人类、跟我们一样,只是存在的方式和地方不同而已。”
“……好好的?”楼连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觉得很好笑,“将修罗道的东西带到人间,做成毒.品欲天,弄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这就是你的‘好好的’?”
阿银摸摸鼻子:“这也是为了与他们合作……”
楼连打断了他:“总之,我不相信你们。”
木鬼:“你——”
“连连。”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
“……”
楼连目光一凝,下意识捂住额头。
不自主的眩晕过后,如前几次一般,他又看到了与自己想通容貌的少年站在不远处,脚下是紫色的花海,天空变得晦暗。
现实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甚至褪色般,倒映在他眼中变得黯淡。
楼连勉强勾了勾唇,丝毫不意外现在发生的事,抢先开口:“煌月,我一直想再见你一次。”
煌月的脸色被红衣衬得愈发苍白:“你是为了引我出来?”
楼连握紧了匕首,蓄力:“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利用,自然还是面对面的好……”
煌月目光转向楼连紧扣的五指,挑眉问:“你想杀我?”
楼连深吸一口气:“是,你这寄生灵一样的东西,消失吧。”
煌月笑了笑:“我也想说这句话。你怎么还活着呢,你怎么还不死?”
两人对视,目光俱是狠厉,却在不久过后不约而同被疲惫所取代。
“这就对了,”煌月仰头看天,“不死不休,你死我活,这就对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
楼连上前几步,走到煌月身前。
“你还没告诉我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煌月面露讥嘲:“告诉了,你就会继承‘我’吗?”
楼连说:“你说了,至少能让我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
“好。”不过会儿,煌月轻轻笑了起来,自嘲也似,“横竖我的记忆也在不断被你蚕食,我的事,你也已知道得八九不离十,那我就亲自为你奉上最后一块拼图——关于我,也关于你。”
他抬起手,指在楼连眉心,“闭眼。”
楼连依言。
再睁开时,如之前几次般,他已“附身”在煌月身上。
——这是煌月的回忆。
只是眼前的场景,却不是之前那样的“前朝旧事”,取而代之的是逼仄的房间,消毒水的气味。
是现代医院的味道。
“……七个半月不到的孩子,能活吗……”
“手术上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孩子取出后放暖箱,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医生!”家属急了,“比起孩子,大人才更重要,我女儿这次手术的成功率高吗?她……总归是要先保大人的。”
医生赶紧点头:“我们知道,您放心,不会有什么二选一的选择,一切以病人为先,孩子尽量。不过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成功率再高,病人的情况也是特殊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的君兰将将年过半百,听了医生的话,她看着睡着的女儿含泪点头。
一旁的楼远山目光发怔,虚脱地靠在病房外墙上,大脑一片嗡嗡。
痛苦之余,他在想,方才……好像有一只黑白色的影子从这里窜过去了。
这医院里,也会有猫吗?
夜晚,普通病房不留家属,过了三更,房间内一片死寂。
雪白的床上,楼兰抱着肚子艰难坐起身。
护工阿姨刚好从门口经过,连忙打开灯走过来,想帮忙。
靠上软垫,楼兰笑了笑:“没事了,阿姨你去忙吧。”
一个护工阿姨要负责九个病房,刚好护工铃被按响,阿姨于是不放心地看了楼兰一眼,叮嘱道:“妹妹,有事叫我啊。”
楼兰:“好。”
护工走后,房间内凭空出现了一只猫,轻轻叫了一声。
见状,楼兰却不惊讶。
“三期癌啊……”她像是说给猫听,“我总归是不行了,可我的孩子是健康的……他还那么小,都没有看过这个世界。我来这人世一遭,总得留下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猫忽然开口:“你怎么知道他健康?”
“直觉,”楼兰抿了抿唇,“作为母亲的直觉。况且,这病本来就不会母婴遗传的。”
猫舔舔爪子,对此不置可否:“可你无法保证他能在手术里活下来,更不知能不能在暖箱里正常长大。”
楼兰丝毫不生气,反而赞同地点头:“所以,你来了啊——救不了我,总能救一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