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希望啊,”楼连喃喃念着,“你的希望又是什么?”
“回到当年那个小村子,永远不出去,不认识那些人,没有后来那些无可挽回。”
楼连皱眉:“这是妄想。”
炎月默了默,自嘲道:“是啊,伤害过我的已经投胎几世,被我摧毁的同样留不下痕迹,只有我被遗落时光之外,如今知道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而已。而将你我相连的,却偏偏是命运回馈我的罪孽与诅咒——那本是最不该留存至今的东西。”
“不是。”楼连说。
“什么不是?”
“连接你我的,不是罪孽和诅咒,”楼连伸出手,想拉住眼前的小孩,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也变成了孩童模样,两人像是镜面一般,都变小了。
他了然地笑了笑,轻轻拉住对方的手,换了称呼:“煌月,我是因你而诞生的,而能诞生一个生命的东西,绝不会是‘诅咒’或者‘罪孽’之类。”
“……”
小炎月眼睛微微瞪大,一动不动——他被一副温热的躯体抱住了。
“在时间之外,你以责任回馈诅咒,你以呼吸回赠命运。”
“在面对诅咒、罪责、死亡,你只是沉静以立,所以你才能拥有这些尾巴,你才能变成妖族唯一的巨人。”
怀里的触感很热,楼连回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拥抱,或许是因体型的关系,此刻更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你回报了我的家人,而‘我’被你赋予了新生。‘希望’……如果说希望,这就是最真实的希望。”
小炎月僵了很久:“这不是希望,你就像是我最美好的梦,却不属于我本身……”
“所以,我想要帮你。”
“……”
楼连说:“煌月,你想过为什么我也会有八条尾巴吗?这些尾巴可是我自己一条一条修来的。”
炎月摇头。
见炎月身体松懈下来,楼连松开对方,声音柔和:“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我当然会继承‘你’,却不是继承你的两道合并计划,而是你最初的目的——飞升。”
炎月看着他。
楼连露出回忆之色:“我遇到过一位猫仙。”
“那个叫‘橘花’的?我记得他说过‘妖族不修福报,没有来生’。”
“是,但他还说过,是因为我才成了仙,所以不得不来报恩。而我做过的,仅仅是喂了它几次猫粮,并祝他往后幸福,活得久一些。”
楼连看着两人的金色尾巴,它们此刻不可控地相互靠近,“与你的杀戮道不同,此后,我每帮助过一个人完成心愿,便会多长出一条尾巴,除了第九条无法做到——因为每到第八条尾巴时,长一条新的,会落下一条旧的。”
炎月若有所思:“倒是我从未试过之路。”
说着他蹙起眉宇,似是在认真思索。
楼连冷不丁放下炸弹:“我怀孕了。”
“……”
“不好意思,”小炎月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楼连下意识摸向肚子,然而孩童模样的意识体当然不会有熟悉的鼓肚皮:“不是人类,是一只小猫,快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炎月的表情已经不能用一个“震惊”来形容。
“……你没在开玩笑吧。”他说。
楼连摇头:“说实话,在今天为止我一直很害怕,觉得这孩子是个怪物,否则怎么可能到我的肚子里来?但现在想想我自己的身世,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
炎月的表情木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妖族无法像人类一样怀孕生子,没有魂魄能投我们的胎。”
楼连淡笑道:“照你先前所说,我也不是通过‘投胎’来的。”
“在这之前,还从没有妖族孕育过后代。”
“现在有了。”
“……”
漫长的寂静。
很久之后,炎月感慨道:“在这之前,我的愿望是大闹一场,不得善终……就像他一样。”
楼连:“‘他’?”
炎月却摇了摇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符合这具身体年龄的笑意,那是一个非常纯净的笑容:“但是现在,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希望’。”
楼连眨了眨眼睛:“那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炎月轻轻地重复:“我现在的愿望……”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灰暗的天空乍然响过一道惊雷,楼连忽然觉得身子很轻,像一片羽毛一般,能轻易飘起来。
苍穹被破开一个窟窿,天光漏入这片荒原。
与此同时,大地在龟裂,彼岸花在凋零,焦红如枯火般坠下奈落之底。
——仿佛敲响了某个倒计时。
惊变下,楼连下意识抓住了炎月——却被后者推开。
反作用力下,他轻飘飘飞了起来,被推向天际。
“连连,”炎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又似乎什么都不再放入眼中,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如这千年以来的姿态,“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你是真实的吗?还是只属于我的一场大梦,醒了以后什么都不复存在?可你渐渐长大,与我相同的开局,却能一步步走向另一个结局。”
“……原来,我才是那场大梦,弥留了千年的残梦。而梦,不应该影响现实。”
他笑了笑:“虽然厌恶你,但只有我知道,你是从怪物中诞生的奇迹,你才是希望本身。”
大地的龟裂终于到了他足底。
而他只是晃了晃尾巴,看着那道飞向天光的身影,顺从地放松身体,坠落深渊,闭上眼睛。
“连连,能轻易改变的愿望就不叫愿望,而我坚持千年的执念更无法放下。只是如今,我也算有了一个更大的愿望……”
他轻轻许下曾经怎么也无法宣之于口的话。
无限的下落终于快要到尽头,陷入熟悉的黑暗前,煌月最后抬了一下眼皮,“奈落之底,我会为你祈祷。”
意识不可控地飘向表层时,楼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不断坠落的灵魂。
缥缈又虚幻。
——千年始终如一,屹然伫立人间的灵魂。
这是真实的吗?还是梦境?
这是虚无的吗?还是真理?
他对这世间还怀有爱吗?
还是已经彻底断了羁绊?
哐当。
楼连睁开眼睛。
匕首再次落在地上,他随意一挥手,那匕首便直直飞了出去,成功让老槐树闭上了嘴。
“虽然不认可你的做法,但我会继承你的一切,包括诅咒和责任,罪孽与责罚。”他看着天际,现实的天空此刻也是乌云滚滚,仿佛孕育着惊天的灾难,“妖族也好,人类也好,修罗也好,天人也好,都没有什么分别,我们都得活着。”
“妖族不能飞升?”
电闪雷鸣中,一只比老虎还大的狸花猫出现在界石前,八条粗大的尾巴同时竖起,中心一条尾巴散发出耀眼的金光
“天地不仁,同为众生,凭什么不能飞升?要么是路走的不对,要么就是无需飞升!”
这一幕与在梦中所见、当年战场上煌月抵抗雷劫的场景何曾相似,不同的却是朝天嘶吼之人的目光,楼连的眼中没有怨怼,只有无畏和笃定
他也质疑佛祖,也质问上天,问的却不是为何待妖族不公,而是为何要泾渭分明划分生灵之别。
眼看着雷云翻滚的愈来愈厉害,楼连正浑身炸起毛、想迎接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小猫咪,这不是飞升的劫雷,而是诛恶的天谴……不是对你,是你身体里藏着的另一道魂魄。”
楼连一怔。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在雷电威压下,楼连躲闪不及——电光火石间,他只觉颈侧忽然一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便溅射而出,被风力带向界石。
……血!
他第一时间看向那块巨大的石头,此刻石头上竟有了诡谲的纹路,正发着莹莹绿光。不算多的血溅在纹路凹槽上,如同无火自焚般,冒起了烟。
天空中的雷电本是要落下,随着这一变故竟也好似一顿,重新酝酿起更恐怖的存在。
结界破了,在这恐怖的天色下,修罗魔物一时间竟也窜出的不多。
却见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一人,白发青瞳额生角,完全不受黑雾影响:“不必害怕,你至情至性,看得通透,又集妖族气运,自然能够飞升,改变妖族命运。但那道魂魄曾犯下大罪,挑动两族战争,该付出代价。”
楼连转过身,吐出三个字:“叶老板。”
叶烨招手:“你好。”
“……”
与叶烨同时出现的,还有被捆成粽子的阿银和木鬼,以及先前出现过又退场地小妖们。
妖族的目光都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他们不明白拯救他们至今的阿修罗王为何忽然反水。等看到了原形的楼连,又像是看到救世主般,恨不得当场跪下求救。
叶烨对楼连无辜一笑:“过往是我误解,一直当你们是同一个人,所以下过几次手……我要向你说一声抱歉。”
楼连无视了那群妖族,道:“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了,联系那个打空气针的是你,唆使袁菲菲杀我的也是你,那次去找橘花遇见你,若不是……若不是秦先生来了,你是不是也想下手?”
叶烨点头,感慨道:“也还好没得逞,虽然是个反派,但我不想太伤及无辜,你跟他不同,还是很可爱的。”
楼连眯起眼睛:“你是阿修罗,且级别不低。”
“是啊,托他的福,千年过去混了个小阿修罗王。”
叶烨耸肩,“或许该自我介绍一下,叶是我本来的姓,而被赫连家收养后,老头子给我赐名浮罗。”
楼连目光一缩。
……赫连浮罗。
“你竟还敢出现在我眼前。”他下意识道。
“‘还敢’?”浮罗的面孔顷刻冷肃下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炎月是我的孩子,是我锻造的刀,也是我一生失败的根本,我为什么不能出现?我亲手创造出的恶魔,蔑视人类制造杀伐的兵器,我为何不能再亲自毁去?!”
楼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人浑然不觉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比作‘刀’有哪里不对。
浮罗继续道:“我在修罗道千年,本以为前尘往事早就磨灭殆尽,妖族也早就消失在了历史之中,直到阿银出现在我眼前。于是我顺水推舟,按他说的,将‘欲天’散往人间,再看看这群妖怪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谁知还是与从前一样,甚至更加愚蠢。远不如我的小橘。”
楼连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忽觉肚腹一痛,沉甸甸的肚皮有点发硬。
“……”
楼连的爪子用力磨了磨平台石,低声质问:“你不是人类至上主义吗?又为什么要将欲天带往人间,分明这才是更恐怖的恶魔!”
浮罗淡然道:“因为我相信人类。而且,我追求的不是全体人族至上,而是人族的绝对统治。比起这个,你更该担心一下自己,如果不趁早舍弃那个灾星,你也会被雷一起劈死。”
“我不会放弃煌月。”楼连龇牙,“没有煌月就不会有我,而我是他的传承——如果煌月的罪孽已经‘上达天听’,那么我也背负着相同的罪。”
浮罗一怔,随即仿佛无奈至极地摇头:“……好吧,看来你也是愚蠢之人。可惜了,你这样不止辜负了我的怜惜,也辜负了他的期待。”
说着,他微微侧了侧头,意味深长道,“你说是吗,秦先生?”
楼连呼吸一窒,僵硬地转过目光
只见从某个角落里,再次走出了一个人。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面容,却不熟悉的表情。
那是一种淡漠的,仿佛什么都不曾落入眼中的“俯瞰”。
作者有话要说:辣鸡存稿箱是不是又坏了,设定的9点他怎么不放啊啊啊
第97章 妖族之道(4)
“我儿元朔,”浮罗拍了拍秦方飞的肩膀,笑道,“当年你可是为他受尽凌迟之苦,如今他却龟缩一角,连见你一面都不肯。”
秦方飞没有什么表情,楼连却倒吸一口凉气:“凌迟……”
“是啊,你可是不知道,”浮罗说,“其实刚看到你们那部电影的宣传片我就挺震惊,想来除我们之外还有当年的漏网之鱼逃脱规则外。只是不知道,这内容和结局有没有还原?”
楼连说:“当年的结局是什么?”
浮罗:“你可以问炎月。”
楼连于是将目光转向一旁面目清冷的男人,呢喃般:“我想听你说,你告诉我。”
眼看着秦方飞要张口,浮罗又肯说了:“炎月再挑争端,被人族妖族同时审判,一致决定处以极刑,打入死牢。可怜我这儿子一往情深,大半夜地劫狱,放了个假身还以为能瞒过所有人,事迹败露后,又发起疯自请代弟受罚,以命换命。”
雷云滚滚下,所有人都在听着故事,秦方飞全程面无表情,仔细看去目光中还含有一丝怜悯,楼连则是嘴唇颤抖,仿佛受了大打击。
“所以……”楼连再也受不住般,后腿一收,轻轻坐在了地上,“所以,是元朔受了凌迟,而炎月被救走了?”
浮罗道:“不错,我儿确是痴情种。本来他死后,可以因功德拜佛,从此跳脱轮回,谁知他却执意要为了炎月入修罗道,这一入就是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人世,却连面都见不得,甚至婚都结错人。”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