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总是跳来跳去,持续的时间很短,没等他做出决定,这个梦就消弭了。此后的梦境,他都兴趣缺缺,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画面。
他像是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第二天醒来后,他一见到尤利亚卿,就莫名其妙地心虚,可他又忍不住去看,一遍遍地回想。
那天以后,他再进入尤利亚卿的梦境,总会有些隐隐的期盼,希望从纷乱的梦中找到最特别的那一个。
可惜他越是盼望,越是会失望。
尤利亚卿都把不断读文献的梦境重复了快八千多遍,就是不温故他真正想偷窥的梦境。他像是尝到了一口甜头的人,只给露了个可人的边角,就彻底遮掩住,再也不让看,这让他原本就焦灼的心,变得越发奇痒难忍。
有时候,他从梦境里脱身出来,眼前的尤利亚卿抵着他的额,安定而放松地睡着,就像森林里平静的雪湖,他的一切阴暗、贪婪、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都被映射得清清楚楚。
他翻来覆去,因为拿不准尤利亚卿可能的反应,这个念头生了灭,灭了生,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独自跑去实验室,用那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分析和模型拟合来麻醉自己。
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他忽然想到,那段他看到的梦境,其实已经成为他数字记忆的一部分,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取出来查看。
这简直让他大梦初醒。
他拿自己的后台记忆整理程序为载体,又悄悄录了一段尤利亚卿睡觉时的PGO波作为触发开关,做了个睡眠晶体。
握着晶体的时候,他接收到晶体中保存的尤利亚卿的PGO波,自己的脑波会自动同步,一遍遍梳理自己的数字记忆,或者,当尤利亚卿在身边的时候,和他共享梦境。
谁知,那天上午,晶体刚刻录完成,他还没来得及实验,大门骤然被打开了。
尤利亚卿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江隐瞒了睡眠晶体的初衷,只说它能带来类似“清醒梦”一样的效果,让自己安眠做梦。
“嗯。”
尤利亚卿低着头,不大的晶体在他指尖留下漂亮的衍射光线。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恍悟,又像是蔚然。
“这东西,我先没收了。”
睡眠晶体彻底滑入了他的口袋。尤利亚卿话锋一转,“之前你发现的那件事,冷星表面地质测年结果不同的事,我新派了无人机过去,花了快一个月的世界全部重新取样了一遍。年份不同的地方,我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出来了,你看。”
他灵巧操作键盘,冷星的全息投影立即弹出,整个星球无比斑斓,大略一扫,整个冷星表面,地壳年龄竟然全都不同。
“其实,这几天我想做个实验。”尤利亚的声音低下去,“你也知道的,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进入分形时空了……”
上次进入分形时空的经历太过于离奇,他有些担心如果再度进入,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开始建设冷星之后,更没有时间去想分形空间的事。
江亦愁点头,顺口问:“您……为什么没再用分形时空了?”
尤利亚有好一阵没说话,之后才淡淡一笑:“以前无牵无挂,现在有了牵挂,不敢放开手脚了吧。”
江亦愁觉得这句话理解起来有些费劲。
他还正在琢磨,肩膀被尤利亚卿一拍,和他讲了大致的推测。
“这一点。”他指着其中的贴近北极的某一片色彩,“它的地质测年距现在很近,近到只有几年的时间。这一点启发了我,但现在还需要验证。所以,我想驾着鬼车,进入分形时空,不是我们平时去的那一层,而是更深、更底层的地方。”他稍稍偏头,轻声说,“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
江亦愁不假思索:“好。”
“你先别急着答应,我得把后果和你说清楚。”尤利亚说,“更深处的地方,我曾经去过一次,差点回不来,而且里面的时空是扭曲的,也很难辨别方向。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最坏的情况是,你和我都被困在分形时空中,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永远都没办法摆脱。”
他抬头,认真盯着江的眼睛:“你愿意么?”
江亦愁没能完全理解这段话背后的含义,但他模糊地感觉到,尤利亚卿的问法,像在寻求一个极有分量的隐晦承诺。
这承诺的答案,很多年前,在夜歌者号上,他就想得清清楚楚。
江亦愁缓而坚定地点点头:“我愿意。”
*
两人开始着手做分形时空的准备,首先要解决的,是方位无法确定的问题。
尤利亚卿做了个怀表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耳坠,其实是个全息定位仪,它打开是个球形全息投影,以冷星为基准0点,根据鬼车移动距离,按照一定比例记录绝对位移。
这相当于不被分形时空中的扭曲空间扰乱,重新建立坐标定位系统。
之后要解决的,是目的地时间无法确定的问题。
这一点江亦愁想出了对策。以前他为了帮夜歌者号模拟航路,曾经把现有已知宇宙的星图保存进数据库,他提议进行局部对比和整体参照的方式来确定宇宙时间和星球时间。
两个基本难题解决后,尤利亚不假思索,立即出发。
和以往鬼车的浅层跳跃不一样,这次鬼车一刻不停,一直往更深处跃迁,深到他甚至怀疑,这个方向永远不存在“底”。
以前,地球上的很多人,会有深海恐惧症。海底幽深的深渊里,阴郁、无光、无边无际,窗外是庞大的、陌生的水生生物,人处于封闭的、一成不变的空间中,非常容易抑郁。
分形时空,其实和深海很像。
鬼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令人眩晕的绚丽时空,一样的深不见底,一样的无边无际。鬼车里,又是一成不变的数据和分析。
这种极端环境会给人一种错觉,他们周围的时间、空间早已停滞,而他们在重复地过着毫无止境的同一天。
有时候江亦愁在想,如果他是个人类,或者他身边的人不是尤利亚卿,可能早就崩溃了。
进入分形时空后第十八天,他们依据星图找到了更早时候的冷星。
他们向着这颗近似的星星飞行,看似咫尺之间的距离,整整跃迁了三十八次、连续飞行30多个地球日才将将抵达。
鬼车直接降落在冷星贴近北极的地方,尤利亚连着忙了好几天,全在架设服务器、布置生产线,忙碌了好久,但第一枚硅晶体还没有生产出来,他却忽然提出要折返。
返程倒是很快,根据怀表上记录的绝对坐标轴,鬼车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原来的冷星——位于基准0点的冷星。
令他惊奇的是,这颗冷星贴近北极的地方,竟然凭空冒出了一条生产线,和他们穿过长长的分形时空,在不知名的冷星上留下的那条,一模一样。
尤利亚望着这条生产线,忽然笑了,就像是看到黑暗中的曙光。
他开始拉着江亦愁,越来越频繁地穿过分形时空,抵达不同的冷星,放置好生产线,然后回归0号冷星,新的生产线和硅晶体便自动出现。
但他们选择的时间点不能太久,有一次,尤利亚卿选了个数千年前的冷星,再返回来时,生产线已经彻底风化,连硅晶体都崩解得不成样子。
往复几次之后,听尤利亚解释,江亦愁终于搞明白了它的原理。
“就像一条光路一样,我们看到的光,是从一个点笔直射出,抵达另一个点,一路上都心无旁骛,对么?”
江亦愁点点头。
“放大看呢?”
尤利亚走到一个激光观察装置前,透过电镜将激光束放大。原本平滑的、细线一般的激光,放大之后变粗数倍,好像无数光点纷乱地凑在一起。
“其实,如果我们有观察量子世界的能力,会看得更加清楚,光并不是只走直线,它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尝试过了各种路径,所有的光走过的路径,积分之后,结果是‘光走直线’。”
江有些不解:“这和冷星有什么关系?”
“这还多亏了你。”尤利亚笑着说,“还记得你发现的,0号冷星地表各处地质测年不一样么?好像是无数个冷星上各出一块补丁,凑成的0号冷星。最开始,我也只是个推测,会不会,冷星和光的路径一样,存在积分行为,在看不见的分形时空里,冷星有无数种路径,积分后的冷星,就是我们看到的0号冷星。我和你的第一次实验,就是为了验证这个道理。”
其实,尤利亚只说明了一部分。
从他通过光球,进入分形时空后,他开始推测另一件事:和光路、冷星一样,我们的世界也不存在所谓的“时间”,过去、未来,其实都藏在分形时空的褶皱里,而我们经历的现在,是无数个过去未来积分后的平均态。
不过,要验证这个猜想,难度就堪比登天了。
尤利亚只能暂时将它抛诸脑后。
“对了。”
尤利亚从光刻机里取下了一件物品,交给江亦愁,“看看这个。”
这是他的睡眠晶体,尤利亚把里面的PGO波替换成了新的:他截取了自己梦见江时候的脑波,刻录进去,还改了个小地方——只要尤利亚像现在这样,满怀着江无可取代的爱意想念他,这枚睡眠水晶会和他的脑波共鸣,在末梢散发出璀璨的微光。
“别人只看得到你的木偶外壳,可我知道,在你心里,住着一个让人美梦成真的小王子。”
尤利亚把水晶交给他,笑着点了点他的胸口。
他漂亮得,像是干净脆弱的雪湖。
刹那间,江亦愁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全部复苏。
尤利亚熨帖整齐的衬衣,轻轻一撕,就像花一样绽开,宝石般的扣子清脆地零落一地,颜色极淡的唇,用力亲吻就会像滴血一样殷红。
他小心过、试探过、万分难捺地偷吻过,每次的亲吻都郑重到小心翼翼,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强硬、压迫,用最纯粹的蛮力释放自己的心情。
在绚烂的分形时空里,他近乎贪婪地侵略,从指挥凳到控制台,用人类的方式,一路攻城略地,撕裂尤利亚卿最后的铠甲。
后来,混乱中,他用力将尤利亚卿抱起,轻轻放进了弹射仓里。
曾经,他被尤利亚卿抛弃,独自一个人,在无际的太空中漂流了93年的弹射仓。
舱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他想念尤利亚卿的痕迹。
弹射仓是单人设计,其实很小。江跟着挤进去的时候,尤利亚嘴上开了句玩笑,却张开怀抱拢住他,驯服一般吻江锋利的眉眼,缓缓引导他横冲直撞的情绪。
舱盖彻底阖上之后,分形时空的绚烂光线打在舱侧,江像是刻意要对方记得疼一样用力。
他们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互相挤压、侵略、拓印,直到四肢与灵魂都紧紧纠缠,汗水与火花都烙进吐息。
……
第62章 追星星 【已替换】“走,我带你去追星……
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柔滑的表面,像是线条极美的腰背。
海梦悠略微睁眼,星光从眼前人的肩颈处倾泻。从星星的位置看,时间早已经到了人工白昼,只不过他被人紧紧搂在怀里,光线被遮住了大半,所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醒来。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稍稍动了动身子,从不会受伤的身体竟像被殴打过一样疼,这时候,他才渐渐想起这之前发生的事情。
……混小子都哪儿学的招。
他轻轻揉着太阳穴,稍稍想离开一些,没想到“混小子”立即惊醒,又紧紧地收拢胳膊,将他拥了回去,用鼻尖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鼻尖,上瘾一样盯着他。
江的这具躯壳,眼睛是浅灰色的,显得克制、理性又冰冷地不近人情,但现在,他的眼神缠缠绵绵的,像春日里的海藻,里面竟然能读出点人味儿。
海梦悠扫视一圈,是自己的休息舱:“你抱我过来的?”
江点点头,追问道:“你疼么?”
一时间,海梦悠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会疼还下蛮劲。”
江假装没听到,伸开胳膊将他搂得更紧,又像温驯的小动物那样去蹭他的脸颊,像是在致歉,又像在赖皮。
海梦悠拉下他,攀着他的脖颈,动情地引导他,同他接吻。
昨天惊涛骇浪一般的爆发,就像锐利的冰刃掉入一汪春水里,细腻、温柔地融化。
江的确掀起了汹涌的浪花,可海梦悠从没觉得自己是属于被压制的状态,反而像是踏着风暴长征的远航者,耐心地同大海争夺、引导、驯服。最终,牵掣大海的缰绳,落在他手上。
最后一层隔膜消失之后,江变得愈加粘人,经常一觉醒来,他也不管自己多沉,老重一硅基生命体也敢压在海梦悠身上睡。
但一涉及到冷星的事,他又变得认真又专业,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洗练、沉稳。
*
冷星北极,中央控制室。
江亦愁从门口抽出控制平板,自如地在各个群体计算组件中穿行、调整。
步履之间,部分淘汰组件灰飞烟灭,也有新调整的构建腾空而起,灭烬重生。
如果有人正在旁侧观看,一定会觉得这像是创世的魔法,其实,这不过是因为江的算力太高、编译速度太快,远超于人类的思考速度,才会显得神乎其神。
途径一个奔溃的组件时,最顶部的计算单元像花一样炸开,江轻瞥一眼,炸开的硅晶体碎片直朝着他冷淡的长眸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