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梦悠愣了一秒,迅速抽出弹射仓里的植入电脑。他已经没有形体,只能通过最基础的静电输入0/1符号下达指令。
空空的弹射仓里,植入电脑上飞速键入无数行计算指令,画面极其诡异。
大约过了一小时,第一遍验算结果便出来了。
“原来如此。”
读完屏幕上的处理结果,海梦悠有些怆然。
原来答案一直停在这么近的地方。
原来他离一切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当时,温朝告诉他海戒寒演算纸上的信息时,她的表述方式并不正确,以至于海梦悠一直没有往别处细想,更没有进行过验算。
制造黑洞,需要引力超过强核力,而一般情况下,和强力相比,引力要微弱的多。这也就意味着,在三维世界里制造黑洞需要极大的能量,这是海戒寒坚持CERN无辜、南欧塌陷不可能是黑洞的主要原因。
但如果两束粒子流碰撞的那一刹那,碰撞点位置的引力极大地超过强核力,那么并不需要很高的能级,就能制造出一个微小的黑洞。
而引力极大地超过强核力,意味着碰撞点的时空的扭曲程度极高,也许碰撞点的空间早就微缩成了一个近乎致密的点。
海戒寒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在纸上进行反推:多大的扭曲时空下,能够利用CERN的能级水平,成功制造黑洞。
他纸上得出的结果——10的负18次方——并不是温朝所说的“微型黑洞”的直径,是产生黑洞的扭曲时空的直径。这个空间大小,竟然和一个电子的直径相差无几。
什么“人”,能将时空扭曲至一个电子的大小?
什么“人”能让宇宙□□?
什么“人”能让恒星之间相互通信,让“恒星遗言”跟了夜歌者号一路。
还有海戒寒的绝笔诗;江身上那些永远无法修复的断路;还有试图将他锁进“小机器”身体里的人;“命运”计算机和空空的黑匣子;以及秋楚深那天真正想说的话。
一瞬间,所有的点线全部串联,成了答案。
现在,一切的一切,在理论上全部能够说通,剩下的,只有实验证明。
“长久以来,人们只往大处寻找神祗,认为所有神明通天遁地,无所不能,从没想过世界的统治者可以很渺小,甚至小到……”
“人类几不可见。”
弹射仓瞬间打开,海梦悠在呼啸的风中拉出璀璨的光芒,跃入南欧塌陷的中心。
第65章 虚宇宙 “我也以为,我没那么爱你。”……
南欧塌陷的事件视界,就像是水膜一样,穿透了海梦悠的身体。
即使南欧塌陷的黑洞再微小,它也是吞噬了三分之一个欧洲的黑洞,幸亏海梦悠失去了有形“身体”,穿过它时,黑洞里致命的潮汐力,或是扭曲、撕扯的力量,他都已经感受不到。
他像是绚烂、自由的火花,划开无际的黑暗,在未知的边界不断前行。
眼前一明,他彻底通过了南欧塌陷黑洞的奇点,眼前是扭曲的、绚烂的、缭乱如梦幻水墨般的分形时空。
而后,分形时空在分秒之间迅速掠过。
这时候海梦悠才感觉到,他的速度有多快。
曾经,分形时空在他眼里,是不断跃迁,也触及不到边界的东西;是超越认知和想象的东西,更像逃脱不了的牢笼。
现在,无际的分形时空,竟像是一层幻彩的薄膜,他轻而易举,一穿而过。
就像是深渊般的海底、超乎想象般厚重的地壳一样,那也是无数人类、穷极数千年都没能彻底参透的东西,而厚重的地壳和整个地球相比,纤薄、孱弱地像一层白纸。
如果拿地壳和整个浩渺的宇宙相比,更是完全不值一提。
奇幻绚烂的分形时空越来越远,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近未知的中心。这里已经超越光能达到的边界,所以没有任何东西能被“看见”,故而是一片黑暗。
无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小丛光点,像是拖着长尾的彗星,围绕着他,不断漫舞、绕行。
海梦悠速度减缓,那道“彗星”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过了许久,最外层的光芒才追上他的速度,视野中的一切渐渐被点亮。
海梦悠仔细端详四周。
他待在巨大的、空洞般的虚壳中心,而奇幻绚丽的分形时空,就像是遥远脆弱的油彩膜,包裹着空空的世界。
那道“彗星”彻底停在他眼前,它像是无数粒子松散地凝聚在一起,其中萦绕着柔缎般的光亮。
眼前丝缕的光线和光点,让他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虽然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海梦悠凭借直觉,喊了一声“父亲”。
他的声音竟像是低低的噪音,又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扩散开去,在空空如也的中心四处回荡。
面前那道光缎忽然变得柔和,它绕着海梦悠转了一圈,而后形成了一个亮白的虚影——半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厚重的眼镜和有些年头却干净得体的正装,典型学术泰斗的模样。
亮白光芒形成的“海戒寒”看着他,就像是在欣慰地笑。
海梦悠:“您果然跳了下来。”
海戒寒泰然一笑,他的答句也是无数沙沙的底噪音,就像乱风掠过树林,奇异的是,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传到海梦悠这里时,他竟然毫无障碍地“听懂”了。
“当然。”海戒寒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能够拒绝宇宙终极的诱惑力。即使,这代价是我的生命。”
就像海戒寒留在绝笔诗最后的那句话——“科学,是我的葬身地”。
从他的话里,海梦悠推测出了隐藏含义:“所以,您已经不算‘生命体’了。”
“看你对‘生命’是什么定义。”
海戒寒说:“‘我思,故我在’,无论我是靠着碳基□□思考,或是量子路径决策,甚至跳脱一切原子分子的桎梏,变成……纯粹的能量体。”
“和万物共鸣,和宇宙共生,即使‘我’不再是独立的自己。”
他稍稍张开双臂,四周冷白的粒子随着他的动作,不住律动。
海梦悠发问:“我想听听您对这里的定义。”
“很简单。”海戒寒和蔼地笑道,“你在建设冷星的时候,不是探究到一点点奥秘了么?我们的宇宙,就像是一层表膜,表膜下面有无数时空的罅隙,这些不可见时空中堆叠的一切可能性共同堆叠、平均,就是我们的表征宇宙。”
他指了指极远地方,彩膜一般的分形时空:“我称它为‘膜宇宙’。”
“不过,探究宇宙边缘最大的障碍,是认知本身——就像光速,我们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物能超越光速,其实,不过是受限于膜宇宙的人类,永远无法超越光速而已。”
海梦悠问:“所以,膜宇宙是个错觉,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宇宙?”
“膜宇宙,并不是虚假的,它像是事物的表面。宇宙看似玄妙无比,其实它推演、进化的路途,早已被彻底定好,就像打出一束光,早在我们看到它直线般射出之前,它的路径早已被无数光子实验、决定。”
海戒寒伸出手,点线般的白色粒子围绕着两人:“这里,就像是宇宙的‘内心’,是宇宙最开始起源的地方,也是决定万事万物的运行的地方。我叫它‘虚宇宙’,或者,换个你更熟悉的称呼,‘快子宇宙’。”
原来是快子假说。
根据理论预测,世上应当存在运行速度超过光速的粒子,它的最低速度应当是光速,由于速度过快,人类很难观测到它的存在。
也有人认为,快子是宇宙大爆炸时期最原始的粒子,是它支撑着宇宙迅速膨胀,而后衍生形成其它粒子。
2030年12月30日,东盟科学院一位理论物理科学家提出过“快子宇宙”假说,大意是,超光速粒子的确存在,但处于我们观测不到的地方,它们可能自成体系,构筑着属于自己的宇宙,称之为“快子宇宙”。
可惜,同一天,宇宙暴|乱,在接连不断的宇宙反常中,“快子宇宙”猜想就像是小石子沉入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所以您的观点是,”海梦悠总结道,“整个世界是叠层结构。我们所处的是膜宇宙,是由分形时空积分而来,而真正决定一切的,是更深处的虚宇宙,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
“不,不仅如此。”海戒寒的虚影轻轻摇头,“虚宇宙不仅仅决定一切,它是万事万物,是时间空间,是过去未来,它就是一切。”
“‘……宇宙是活的,群星是活的,人类也曾活着
爆裂与混沌是宇宙的生命
聚变和辐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面前的海戒寒微微笑着,听着海梦悠低低念诵那首绝笔诗。
海梦悠:“虚宇宙中,超越光速的快子进入分形时空,速度减弱,从快子基态演化成各种各样的粒子,构成分形时空,再由分形时空不断积累叠加,成为表观的膜宇宙。它是构成万物的基础粒子,是形成辐射、电磁波的震荡粒子流,也是虚无却强而有力的引力子、介子、胶子。”
“……所以,它是爆裂、是混沌,是宇宙的生命。它是聚变、是辐射,更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海梦悠:“所以宇宙……的确是活的。”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整个宇宙都由快子的不同状态构成,所以宇宙才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夜之间,同时□□。
快子是基础粒子,自然可以超距交流,夜歌者号捕获到的怪异底噪,就是它们不断交流的证明。粒子的交流速度比夜歌者号快上很多,所以无论夜歌者号行进到哪里,都无法摆脱“恒星遗言”和拒绝他们登陆的通讯。
也只有构筑了整个分形时空的快子,才能在CERN两束粒子流碰撞的瞬间,将撞击点的时空扭曲至一个电子的大小,引起南欧塌陷。
江亦愁身上那些鬼魅般周而复始的断路、不断将他锁进低能态的“小机器”形态的“人”,罪魁祸首,也都是快子。
以及“命运”超级计算机,海戒寒手中和神子小女孩手中拿着的黑匣子,它并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装满了宇宙中最快的物质——“快子”。
所以,罅隙底部的命运石台,乍一看没有任何的处理器,但其实石台里面是快子,是能够运用路径积分原理,最快测出所有可能性,做出精准预言的量子算子。
还有那些时间断层。
光球出现时,短则两三天、长则数月的时间差,正是因为快子已经推着遭遇它的一切原子迅速远去,相当于和其余的时空产生了一个物理性的时间断层。
宇宙中无处不在的、幻妙莫测的光球,其实并不是“通道”,只是快子涌入膜宇宙时留下的痕迹。那些扭曲的、绒毛般的光芒,是穿梭进膜宇宙的快子留下的跃迁之光。
而人们看到那些光芒的时候,快子早已经远离原地,就像是“上帝,早已远离此地”。
快子同样具有量子特性,所以那些光球有时候无害,有时候威力又大得惊人。
曙光号,第一次化成灰烬的人并不是有序、规律的,但当快子大量涌出到密闭的室内,微秒之间,快子高能跃迁,在曙光号上产生剧烈的能量辐射,这才它发生惨剧的根源——他甚至不确定,快子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对快子来说,只是稀松平常地路过,不过是人类太过于渺小、脆弱,才惨烈地死亡。
不。
转瞬之间,海梦悠立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快子一定是故意的,否则不会追着夜歌者,发布了一路的“恒星遗言”;也不会在CERN撞击的瞬间,将撞击点扭曲成引力极大的微缩时空。
……更何况,他回到过去时,圣降教廷里的人,明明连他的聚变公式都看不懂,怎么可能发现能扭曲、膨胀空间的“超重元素”?
他的视线缓缓转回海戒寒身上:“您在劫持电视信号,声称自己发现‘命运’的时候,早就知道是快子,也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是。”海戒寒说,“但其实,不是我察觉了这一切。我在演算CERN的时候,是快子找上了我,它们中的一部分愿意成为算子,成为世上最快的‘命运’超级计算机。”
“然后……真的是您,将装着快子的‘命运’超级计算机,交给了诺恩斯?”
海戒寒停顿许久,缓缓应了一声“是”。
“命运”交给诺恩斯,间接导致了后来的因陀罗垄断、数据画像和情绪量表,险些将人类思想彻底禁锢,在温水中逐步消亡。
“为什么?!您难道想不到——”
海戒寒打断他:“我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一瞬间,海戒寒的虚影像是苍老了很多。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海梦悠的脸,缓缓说:“银河之心战役,有人挺身而出,保护了地球,拯救了人类的现在,也保护了天问空间站,拯救了人类的未来。可那时候,东联在权衡利弊,犹豫要不要公开银河之心战役的真相;圣降借机大肆扩张,鼓吹人们反对科学;诺恩斯趁机发展信息网络,大搞垄断。没有一个人在意,有一位父亲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我以为,我的生命早已献给科学;我以为,真理和求知是我人生中的信念;我以为,世上没什么事情能触动我。”
海戒寒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以为,我没那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