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打啊。
公认九州入圣时最年轻的江景行没有机会对谢桓的烦恼感同身受。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住口会比较好。
谢庭柏走到他们面前,慢悠悠道:“我很意想不到。”
三人以为他要像着他队友摩罗那样,大放点一统天下九州的厥词,基于反派死于话多这一亘古不变的真理,准备尊重谢庭柏的表演欲望,听他继续讲下去。
只见谢庭柏目光如疾电,如利剑盯住谢容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和你师父搅合在一起了!”
那天凄惨的两次倒飞姿势无异给谢庭柏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叫他回府上还不忘琢磨着为什么江景行会和谢容皎住到一块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琢磨着琢磨着,谢庭柏就招来为自己打探消息的属下随口一问。
这随口一问,就问出了事情。
九州有关于那些风云人物的传言本来就很夸张。
就拿凤陵城的一家子来说,谢容华被传作是生成三头六臂,魁梧不输男儿的奇女子,与陆彬蔚这位女扮男装,天妒红颜的美娇娘来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禁断之恋。
朱颜在和谢桓的爱情故事中,已经出演过不同程度上的恶毒女配,悲情白莲花女主等两极分化极大的角色。
而谢桓不消多说,渣男本男无误。
可见九州的传言是有多不靠谱。
前些年谢容皎隐姓埋名随着江景行四方奔走,侥幸从说书先生魔嘴之中保全自己的名节,近来却和江景行双双刷了太多存在感,加上江景行自己的有意引导,什么版本的妖魔鬼怪都飞到漫天都是。
明显严肃正经的谢庭柏并不是很能理解九州人的娱乐心态。
并且严肃正经地把传言当了真,还歪打正着。
三人均沉默下去。
谢桓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伯父你,没有旁的要紧事情说吗?”
开了凤陵城两千年未见得开一次的大阵,难道为的就是侄孙他的一段爱情故事吗?
凤凰和谢离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是会被气哭的。
气哭之前先扇死这个乱开阵的不肖子孙。
谢庭柏很把这件事情当回事。
看到谢桓不以为意的姿态,再思及正是他的纵容,才出了现在一系列的乱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什么要紧事情?这事情难道不要紧吗?这可是关乎谢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继谢桓之后,江景行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努力尝试找回,同时动情地向谢容皎保证:“阿辞,我可以发血誓我绝对不是北荒和北周那边派来的奸细。”
谢容皎同样艰难地嗯了一声。
不忘表达对江景行他的信任:“我信你师父。没有奸细会先杀部首,接着打残摩罗,最后毁掉镐京皇宫大阵的。”
这种奸细,谁用谁脑子有坑。
谢庭柏被三人气得一股热血至涌上脑门:“我不是说这个!”
他甚至违反了自己一贯高要求的礼仪教养,指着谢桓吼道:“你是想谢家断子绝孙吗?”
“断子绝孙?”谢桓后知后觉,回道,“不是还有初一吗?”
非常霸道专制,完全不顾谢容华“北荒未灭,何以家为”的崇高理想。
谢庭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那怎么能一样?”
“谢容华她是个女的!怎么能传承谢家的香火?”
再说他截杀谢容华的人都派出去了。
谢庭柏坚决不承认谢家的香火或许会断在他手里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企图数落着以江景行和谢容皎为主的三人来挽回自己的尊严:“搞出这种事情,你们还有没有半分礼义廉耻之心?不想想世人会怎么看你们,让谢家的列祖列宗情何以堪?简直颜面蒙羞!”
谢庭柏身处在凤陵城大阵中,底气很足,圣人的帐也敢不买,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桓给江景行打个眼色。
让他不要有所顾忌,尽管出手怼,打死打残城主府里人手很多,收拾残局不成问题。
哪怕把城主府全拆了也没事。
毕竟有钱。
谢容皎却比他们两个人都更先一步。
他面上神色很冷,不见多少的怒容,也未有激昂言语。
倒比起在自家地盘,手握凤凰大阵腰杆笔挺的谢庭柏更加威势凛然,不容忽视。甚至能叫人略去他仍是少年人,美得过头的长相。
谢容皎掀眼:“人人爱得恨得各不相同,譬如伯祖父你对谢家香火的那点执念,在我眼里就可笑得紧。只要不负天下,无愧于人,无悔于行,自然是自身高兴最重要,凭什么要成全他人喜好,委屈自己来讨好他人?”
他扔下这一段话,不顾谢庭柏青红交加,仿佛下一刻要闭过气去的脸色,后面一句却是对江景行说的:“我只晓得,我和师父你在一起,这辈子都很值得。”
“师父你去寻摩罗,凤陵城的事交给我来。”
谢容皎抽出镇江山。
这是谢庭柏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这把以往一直高悬在祠堂中和谢离牌位在一道的剑。
他越看越觉得惊心。
旁人,哪怕是摩罗或许也看不出来,同为谢家人,修为至天人境的谢庭柏却能窥得一二端倪。
这把剑上的凤凰气机未免太浓,浓到已然不是一把剑该有的。
即使是由谢离亲手打造的也一样。
谢容皎:“世人说凤凰留下的凤凰真翎威力无匹,足以越境杀圣人。”
“不错。”谢庭柏从怒火里平复下来,抽了抽嘴角,漠然道,“世人说终究是世人说,凤凰真翎虽是从凤凰身上掉下来,终归不过是根羽毛,能睹物思人,却算不得至宝的名声。”
谢容皎看他,半似嘲讽,半似怜悯,那样自然而然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得谢桓很不舒服。
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是个小丑,在早早掌握全局之人的眼前跳个没完。
“传言是真的,凤凰确实留下一件可越级杀杀人的至宝利器。只不过表述有些谬误。”
谢容皎语声似流水潺潺,略带清寒,不急不缓,韵律天然:“不是凤凰身上的翎羽,而是由凤凰脊骨炼制而成的长剑。”
谢庭柏手掌慢慢攥紧成拳。
大家都是长了脑子的人,没可能猜不出来谢容皎下一句想说的是什么。
他拿着镇江山,风淡云轻笑起来:“能不能越境杀圣人,我尚不知,说不得要等在摩罗身上试验。”
“越境杀天人,应该是稳拿胜算的。”
第111章 八方星火(九)
谢庭柏知道谢容皎没有说谎。
那样浓的凤凰气机,那样的神兵利器, 绝非是随随便便往神兵谱里拎出一把名剑可以媲美相提并论的。
甚至谢庭柏生出一种, 合该是由凤凰脊骨炼制而成的佩剑, 方不辜负这把镇江山之威, 颠倒过来的荒唐想法。
最初震惊于镇江山真实面貌的震动过去后, 充斥在谢庭柏心里的满是可笑之感。
是什么给这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勇气, 认为光凭一把凤凰留下的镇江山就能杀他?
自己手里握的同样是凤凰留下的大阵,全然开启之时可击杀圣境在阵中,燃烧灵石如等重的柴火, 谢家每年花在维护阵法上的钱足以养活一个藩镇的军队。
江景行尚且不是敌手, 何况是一个刚刚大乘的小辈?
“师父, 你放心去找摩罗,这里当作是给我练手。”
谢容皎眼睛难得弯了一下, 露出个柔和的笑意:“无论何处,我与你同在。”
竟是将江景行那一句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不等江景行疑惑, 谢庭柏泼冷水问身在凤陵城大阵之中, 叫江景行如何能放心出去, 或者说是哪里有路供他出去更靠谱些时——
凤陵城那座塔尖融在云端更上一层的高塔光明大作,让人疑心是不是塔尖上落入太阳,还是有无聊人在塔里堆满柴火浇上油点了一把火。
煌煌光明烧彻整个云端,层云退避,重新露出天朗日清的晴空, 以及晴空之上欲与明日一轮争辉的高塔。
这一异动整个九州都察觉得到。
姜后只是轻挑眉尖, 甩袖摔奏折拍印章呵斥朝臣一套动作流水线似做得十分连贯流畅, 就差最后一步拔剑,将梗着脖子死不退步的朝臣最后还是震得委委屈屈闭了嘴。
书院院长顾不得进行他乏善可陈的复健过程中,唯一能带给他些许安慰的剥莲蓬吃莲子这一活动,支撑着坐起身来,似哭死笑。长叹道:“我恨啊!”
恨有人为一己私欲,利欲熏心在九州天下掀起大乱,想要拉着整个苍生做王位下的垫脚石。
恨自己战力全无,平时骂得比谁都狠都刻薄,到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候,除了剥莲子竟什么也难做。
“我好恨啊!”
恨真正大难临头,连不择书院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地也无法保全。
恨本应一心埋头做学问的书院学子,无数尚有无限可能性的年轻生命会席卷到这一场战火里,烧得灰烬都不剩下半点。
杨若朴头一次主动自愿地从修炼的静房中走了出来,神容沉凝,而非是每每被打扰时,瞧着要随时拔剑打人的濒临爆发状态,瞧得随侍弟子腿一软,抹了把冷汗,心道要去和师兄交流交流,掌门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他声音很实,与平时修炼过后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带着虚浮的飘不一样:“召集剑门弟子。”
谢容华抹了把脸上沾染的血迹。
她衣服上沾的血迹更多。
大部分是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好在敌人的血已经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谢容华的血能奔流在她身体里,支撑着她去往更远的北疆。
谢容华纵马疾驰在驿道上。
她很赶时间。
因为南疆有人等着她,去为他找回场子。
在凤陵城的三人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当然瞧不见九州各方的风云涌动。
但前一刻如上古凶兽,张口欲噬的凤陵城大阵后一刻乖巧得如同小猫咪蛰伏下来,却是三人能真正感觉得到的。
谢庭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凤陵城大阵是谢家压箱底的杀手锏,颇有点不传之秘的味道,历任家主知晓得只有控阵之法,阵眼却永远随着谢离一起埋葬。
谢庭柏想不到谢容皎能操纵阵眼。
即使谢庭柏对凤陵城大阵的控阵之法了然于心,倒背如流,在操控阵法之上,最多与谢容皎落得五五开,再无拿阵法压人的优势。
而失去阵法庇护的谢庭柏,则是江景行少则一剑,多则两三剑的事情。
谢庭柏却没有如他意料之中殒命于江景行的剑下。
谢容皎说:“师父,我知道你想杀谢庭柏,容易得很,也不会多浪费你时间,妨碍你去找摩罗。”
因为谢庭柏的天人境修为束手无策已久的谢桓心塞。
“但我受惠于凤凰,于谢离,于谢家很多很多。我总得给他们,给谢家,也给九州天下一个交代。”
两千多年前埋骨凤陵的凤凰,立凤陵城的谢离,一定不会想到两千多后年有人受尽凤陵城的恩惠好处得以成天人,却反过头人与北荒勾结,将剑尖对准向凤凰,向谢离不惜一死也要守护的土地,把他们的初衷撕得粉碎。
还美曰其名地打着为家族的名头,不惜把凤凰把凤陵城两千多年历代当家人的心血当图腾贴在旗帜上,好显得自己师出有名,大义无亏。
恶心透顶。
少年盯着手中的镇江山,轻声道:“等我先手刃谢庭柏,再赶过去和师父你一起杀了摩罗,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交代。”
再多说,把谢庭柏的人头推来让去就太矫情。
谢容皎相信江景行能杀得了摩罗,江景行当然也信谢容皎绝不会无故放肆,说杀谢庭柏给一个交代,就一定能杀谢庭柏给一个交代。
这种旁人看来近乎偏执,毫无来由的信任却根植在两人心中,深信不疑。
江景行简短道:“好,我等你。”
说罢他身影消失在城主府富丽堂皇的楼阁里。
谈起来奇怪,经历昨晚后,江景行非但和山川地脉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感应,而且仿佛能以山川地脉为耳目,将摩罗的去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免去他推算的麻烦,也把江景行从他一身不靠谱的推算之术中拯救出来。
真是一场奇妙的醉酒。
江景行心里感慨着,把为何一场醉酒能引发那么大的特殊之处的疑惑先搁至在一边,匆匆赶往摩罗正在往的方向。
谢容皎依然没出剑。
他向着谢桓道:“阿爹,优游阿兄那处国师入圣,南蛮小国兵力不足,他们恐力有不支。”
“够了!”谢桓被接二连三峰回路转的极大转折搞得心神俱疲,喊道:“我也很想去南蛮那里,但谁来照看凤陵城?谢不辞你不会真以为谢庭柏在这凤陵城中就他一个人孤军作战吧?我不需要替你看着大局吗?”
操碎了心的谢桓饱含愤怒指出:“再说你打完又要去找姓江的,留下一座空壳子的凤陵城拱手送人吗?贴心到连刀兵都不用起。”
哎。
早在姓江的年轻时,凭着一张脸让镐京中小娘子为他寒冬酷暑守候在街头,不惜姐妹反目,将自己亲生兄弟与姓江的一对比,冷嘲热讽到他们想跳楼,出嫁时哭花妆容就是为没能嫁给姓江的,他该想到姓江的就是个祸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