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方笑着看向江景行道:“你迟来了一步, 在你登上山顶前, 我刚好将镐京皇宫的阵法引爆。”
上百年的缄默谋划大概是憋坏了摩罗, 让他迫不及待向江景行宣扬他憋在心里已久,隐秘的欢喜和得意:“南蛮小国, 面对西荒一半的大军压境,能不能撑过一整天是两说。镇西军一盘散沙, 在西荒另外一半大军和北荒十二部压线之下, 必然溃不成军。
就算有南域三宗支援, 三宗的三位天人境一死两重伤,余下最高战力不过大乘,顶不上太大用处。”
大乘和天人之间隔的犹如天地之别。
一仍是肉骨凡胎的凡人,一却已经可以沟通天道,故称天人。
奇怪的是北疆那边, 摩罗似没有丝毫布置。
当然不是这样。
摩罗道:“北疆节度使乱心已起, 镇北军自顾不暇, 至于归元军嘛,厉害是厉害,和那些酒囊饭袋不可同日而语,不知加上谢容华,比之国师又如何?”
圣境的眼力让摩罗看见,提及国师之时,江景行的眼神微微动了一动。
这一发现让他心情愉悦起来:“有时候我也不太懂国师。身怀白虎气机,两百年前就可入圣境,他一朝入了圣境,往前往后数百年没人是他的对手,却苦苦压抑修为。”
“苦苦压抑修为也就罢了,反正这两百年间没出过圣境嘛,他也足够独大,明知自己会受当初立下的血誓反噬,却一意孤行仍要杀了姬煌,可真是傻到透顶。”
摩罗和国师其实沾亲带故。
若真按着西荒这边的辈分来论,国师其实算是摩罗父亲的表兄弟。
当年的西荒神女与白虎气机勾连已成,只待着和人结亲生子,产下荒人翘首以盼,身怀白虎气机注定成圣的天命之人。
却不想西荒神女最终和一位九州的年轻人结为连理,不知所踪。
国师即是她诞下的身怀白虎气机之子。
也因着自己身体内一半的荒人血脉,国师始终担心借白虎气机成圣以后,体内荒人血脉会占上上风克制不住,明明抬一抬脚就能做到的事情,却偏偏忍了两百年不成圣。
最后因为姬煌落得前功尽弃,受制于摩罗。
江景行终于说话:“因为国师觉得一个手握着龙虎大阵和北周亿万子民生命安危的姬煌,要比自己来得重要。”
他未被摩罗的嘲讽激怒,也不曾对眼下的局势悲观生出绝望之意,平静中略带嘲弄:“你自然是不懂国师想的是什么。”
“毕竟夏虫语冰,井蛙观天,蜉蝣不懂人之喜怒,是很正常的事情。”
摩罗出手了。
他自觉自己这一掌,得白虎青龙玄武三方气机相助,足以将这座山打穿至谷底,断裂绵延万里的雪山山脉,把深不见底的南海彻彻底底分为两半。
却被江景行滑出鞘外的八极剑拦住。
摩罗这下子是真正有些惊住,他闭眼略微感受了一下,失声道:“你的魂灯,怎么可能?”
经历南疆供奉做过的一番手脚,尽管是魂灯完好如初,江景行仍会神魂有缺。
修行之人最看重的是神魂。
这一份的神魂有缺,哪怕江景行再如何的天资惊绝,都会尽职尽责地将江景行牢牢拦在十成圆满之境的门槛外,把他定在九成九的地方不得前进一步。
十成和九成九,差的绝不是其中一分那么简单。
摩罗的这一掌,若是换做往常,甚至是上次镇西城外和他交手的江景行,肯定有所不能及。
然而今日的江景行却稳稳接下,不落下风。
摩罗惊疑不定:“你究竟对你的魂灯做了什么?你神魂怎么可能完好如初?”
这可不是江景行硬塞就能凑一凑拼全的事情。
按理来说神仙无力,佛祖叹息。
“这告诉我们烂泥是扶不上墙的,哪怕借了三灵威风的烂泥也是一个道理。”
江景行忍不住唏嘘一声,接着摊手:“魂灯在阿辞那里,我不知他做了什么。”
语罢江景行再度出剑:“但向来只有把你的人头带回去,才能回报阿辞一二!“
摩罗被他气得青筋暴跳,与江景行同时出手。
十成圆满的圣境又如何?他有三灵气机相助,莫非还怕一个孤掌难鸣的江景行?
就算江景行能胜他又如何?江景行是十成圆满的圣境,却不是三头六臂,胜他之后,九州已如倾覆大船,衰败之势无可挽回。
“很好的东流。”
谢庭柏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就冲你使出的这一招东流,你也该是谢家的骄傲,是我最得意看重的晚辈,为何你我之间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说得好像谢容皎和他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样。
谢庭柏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他辛辛苦苦打半壁江山,谢家嫡系的父女子三人全与他反目成仇,让自己打下来的江山给谁去?
一想到自己百年以后,打下来的家业无人继承,谢庭柏心如刀绞,差点想收手不打算了。
东流声势浩大,几乎要将整座凤陵城主府连着半个凤陵城一起吞没,唯独高塔长明如初,亘古不灭。
谢容皎并未掩盖在东流一式下声势消沉,反而正是滔滔江水衬得他风盈满衣袖的身影如高高耸立在云端的长明高塔,纵使乌云遍天,光亮仍映照着一整座城池长存不变。
“正是我能使出东流一招,我与你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谢容皎神色淡漠,如神明降世,竟能从他容色中瞧出人们臆想里的凤凰高华影子:“东流只送顺时人,逆时人当然是一剑斩之。”
说罢他握剑直斩,迎上谢庭柏那柄由心而生,高高悬在凤陵城主府头顶之上,汇集着风云之势的巨剑。
真是朽木不可雕。
谢庭柏半带惋惜半带怒火:“东流既然由江水之意而生,那我将江水横截,筑堤拦之,你又何敢放狂言?”
谢容皎本来有无数机会将他斩在剑下。
在他握住凤陵城大阵阵眼之时,谢庭柏相当于已经毫无回转余地。
他不可能打得过江景行。
偏偏谢容皎少年人的骄傲意气发作,硬生生从江景行手下放了谢庭柏一条生路,说是要自己杀他。
真是可笑的少年意气。
谢庭柏心肠冷硬如铁,无动于衷想着。
迟早死在自己的意气用事上。
比如说现在。
那把巨剑动了动,如主人心意所想一般,牢牢堵在东流大江之上,任凭大江来势如何汹涌,始终如最最牢固可靠,花费数万劳工几十年心血方得筑成的大坝。
巍然不动,不可动摇。
谢容皎不后悔没有让江景行出剑杀了谢庭柏。
他也不觉得自己意气用事。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比如说越境而战谢庭柏。
比如说在越境战谢庭柏后,杀他上给天下苍生,下给谢家先祖一个交代。
谢容皎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也信自己最终会赢。
所以他剑下有浩然气。
堤坝能拦江水,如何能拦浩然气?
谢容皎剑势一转,江水激起无数水箭,密密如雨,随后又消失在空气之中,如平空而现的一弯大江从未出现过。
杀机却丝毫不减,甚至更甚。
因为满江的东流水,化作了满城的浩然剑。
谢容皎说:“有人在前面等我。”
而我赶着过去,和他一起并肩而战。
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无的放矢的骄傲自大。
我有我想保护的人,有我想保护的河山。
想保护的是我挚爱之人,至亲之人和友人。
是镐京和凤陵城歌舞风流的升平气象,也是寻常小村落里喝喝酒说说书清闲安逸的生活。
这一场的越境而战很值得。
谢容皎出的不是浩然剑的剑式,亦非是威力惊人的千古东流。
他以东流之势出剑,以浩然剑剑式做转折,最后以千古收尾。
完成这独一无二的一剑。
永存的是千古浩气,不是你谢庭柏所谓的祖宗香火,谢家家业。
需要传承的也是如此。
这样独一无二的一剑,很配得上一位天人境强者的死亡。
谢容皎收剑入鞘,似乎不为自己剑下死了一位最近圣境的天人境强者而骄傲,也不见有多少激动自得。
他清楚他前面的路,也不后悔走上去。
他要找江景行去和他一起赴摩罗的一战,相比集三灵气机于一身的摩罗,谢庭柏只是一块自己一定要跨过的石头。
谢容皎脚下如仙人凭虚御风,一刻不停地往江景行所去的方向赶过去。
“你尽管放心去寻找你心爱之人,为你们的信念拔剑而战。”
“而凤陵城,则交给我来护着。”
这一句话像是送别谢容皎,又像是对着正赶往南蛮路上的谢桓所说。
朱颜在城门上送别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再转头回来时神容冷肃,手指轻拨过阵盘,变化无尽杀机无限的玄奥大阵在她指间诞生。
很少有人知道,谢容华排兵布阵的本事一半是朱颜给的。
但这一战之后,想必天下皆知。
第114章 八方星火(十二)
不择书院中的演武场中。
依旧是万名学子齐聚,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万人聚集在一道的呼吸响动都能把演武场渲染得闷热一片。
却很安静。
这在不择书院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人知道, 不择书院的学子或长于文或习于武, 或痴于道或钟于法, 如海纳百川, 百无顾忌, 在偏门生冷的技巧,也很难在不择书院中找不到会的学子。
独独有一样是全不择书院的学子做不到的事情。
安静。
要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让学子难受。
偏偏这一不可能发生, 概率性比天地闭合, 高山无棱, 江水枯竭,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小的事情, 当真在演武场中发生了。
院长站在高台处,嘴唇颤了一颤, 同样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年轻时候舌灿莲花是出了名的, 比起陆彬蔚来可凶残得很, 毕竟陆彬蔚无心于此,而院长不与人辩出一个高下对错,把自己的一套道理说完绝不罢休。
不知道气得多少儒道佛三家德高望重的长辈险些硬生生闭过气去,上演一场人伦惨案。
但此时此刻,院长面对着那些年轻脸庞, 对着犹跳跃在眼睛里蠢蠢欲动, 不甘心平凡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是九州最年轻鲜活的生命, 本该在书院里专心读着书,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等四年以后踏出书院,迎接他们的应是鲜花溢美之声,是长辈的提携扶持,是同辈的真心相交。
然而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应在他们醉心的一方有所建树,修炼也好,读书也罢,连出去看看风景也是好的,然后边吹胡子瞪眼骂着当今天子,世家宗门,边喝老友喝酒下棋侃大山。
不应该在这时候踏上弥漫着血与火,只能用尸骨填满的残酷战场,不应该把洋溢的青春彻底熄灭在他们至死不合的眼睛里。
让书院院长怎么说得出话?
书院院长尴尬冷场,沈溪身为院长的亲传弟子,只好带头出来描补。
今天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即将奔赴北荒战场弟子中的带头之人。
他郑重向院长施了一礼长揖,顾不上地上灰土沾染上读书人的青色长衫:“先生保重。”
他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似按动了开关,让书院学子今天第一次动嘴,话又似往日一般多了起来。
都是自愿奔赴往北疆战场,书院上万学子之中被公认为战力最高,读书最好,杂学最多的几十个书生说的话。
“是啊先生,往日里面我们骂得也足够多了,总算要轮到动手代替开骂,大快人心。”
有学子笑着应和:“不错,虽说口诛笔伐也算过瘾,哪里有真正利利落落挽袖子动手来得痛快?”
他这话当即得到一众人的应和:“确实确实,以前其他两家,尤其是剑门那些剑修常骂我们只会逞嘴皮子功夫,这时候该让他们看看,书生发怒杀起人来,可不比他们这些二愣子差一丝半毫!”
众人哄然而笑。
笑闹声中有学子轻轻说了一句:“往日里总骂九州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是希望它变得更好,吾辈出一份微薄之力。眼下九州倾覆在即,我们骂时尚尽了一身气力,这时候怎么敢不视死如归?”
众人沉默下来。
气氛第二次凝重起来。
这时候沈溪笑着说了一句:“是这个理,所以为了以后我们还能骂九州的诸人诸事,也要下死力气啊。”
书院学子中,数他骂得最少,力气却出得最多。
或许书院学子如此爱戴佩服他,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书院学子再度齐声大笑。
大笑声里院长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无论九州局势如何,我始终在书院中,等你们回来。”
保你们誓死守卫的薪火不灭。
不知台下哪个先生先开的口,声音中微涩的鼻音盖过欣慰之感,强作正经道:“不错,这才有点我书院学子的模样。”
先生一个个地接过去说:“像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以后出门行走可以报我的名号,也不至于太过丢脸。”
最后轮到了崔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