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后不欲做现在和世家彻底撕破脸皮这种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于是缓缓露出一个笑脸,语气温和下来:“阿澜来得正好不假,却不是说救驾, 我与几位大人略略起了些争执, 不必很误会他们。”
朝臣听姜后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纷纷放下悬着的心和吊着的半口气。
哪怕世家再如何地权势滔天,他们仍身处在含元殿内, 倘若姜后被逼到极点,不管不顾秋后算账也要将他们用刀斧手留在含元殿中, 一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觉得自己能跑得出去。
一句话将此事定了个性, 轻柔揭过以后, 姜后笑看向姜长澜:“镇西军有驻疆要务,若非是紧要之事,以阿澜你的性情是不会离开镇西城一步的,究竟是何缘故?”
知子莫若母。
姜后虽非是姜长澜的亲生母亲,对他的了解程度也差不离。
何况镇守边关的将帅无天子旨意不得入镐京, 若是世家方面认为姜长澜落了他们颜面, 要追究起来姜长澜没得好果子吃, 姜后自然要事先提出,为姜长澜消弭去这一隐患,铺平道路才好。
姜长澜一躬身行礼,答她道:“禀陛下,却有一件关于到北周乃至九州存亡的大事。”
世家总喜欢扣高帽子,鸡毛蒜皮一件小事也要尽力将它拉扯成虎皮大小,往整个九州身上套。
姜长澜却不是如此。
他说许会关乎到九州存亡,八成可能当真会关乎到九州存亡。
姜后几近曳地的衫摆似无风无浪海上沉沉不动的帆,足够庄重肃穆,也足以迎接暴风雨的侵袭。
“臣近日查探到西荒处多有异动,似欲集结军队来犯九州,恐镇西军军心涣散,人手不齐,难以抵御。手书奏章难叫人生起事态严重之想,于是臣亲自来镐京走一遭,想请旨陛下调集各地军队,同时征兵,好早做准备。
调军西上听着只是姜长澜口中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容易得很,其中的分量却远要来得重。
北周除镇西、镇北两支边疆守军和镐京禁军是完全听命于周室调遣的外,地方守军和地方世家节度使勾连千万,哪家愿意多调点自家的势力?
几位为首的朝臣眼色交换之间已然达成一致:“地方守军良莠不齐,且各地调来陆续不一,时间有先后早晚的顺序。不如统一从镇北军抽调过去?一来镇北军常年驻守北疆,战力军纪毋庸置疑;二来北疆有谢归元的归元军在,料想出不得大岔子。
姜后世家出身,常年与世家打交道,心里晓得这几个老家伙满脑子满心眼里考虑的全是自家利益,自家扫地的佣人比旁人少掉一个就能心痛得不行,最是难缠不过。
什么大义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自家利益面前统统化作没门两字。
若是她能像当年周太|祖一样,比这些老家伙强势太多,用强权武力压得他们气也不敢喘一声就算了。
可偏偏加上姜长澜和他背后那支未必借得出多少力量的镇西军,姜后也不过是堪堪压过他们一头而已。
姜后笼在大袖里的指尖轻颤。
连她自己亦说不清楚,是因不得不被强摁头妥协的愤怒被点着,而是为心中隐隐生出的不祥之兆,不敢细想的九州将来。
姜长澜当然不会看不出朝臣的那些小算盘。
他刚跨步向前想要质问出声的老臣,就被姜后强自平稳的语调压下:“言之有理,那么先拨一部分的镇北军去西疆做缓冲,同时各地抽调守军,分批前往。”
含元殿内空气仿佛悬了刀子,咽得姜后呼吸生疼,喉间干涩出血:“此事就此照做,不必再议。”
离她拔剑断案未过去多久时间,长剑出鞘时的剑光和破空厉风还刺得群臣耳目生疼,眼见着姜后已然让了一步,不敢多逼。
满殿上下皆清楚镇北军剩下那点儿军力,不够在北荒十二部手下守住北疆的。
姜后、姜长澜和与他们有对立之势的群臣,此刻转过的念头竟是一个字不差的一样。
只能希望于谢归元的归元军争气点。
希望那支活像是被人杜撰出来的传说里的军队在这一次依旧战无不胜,未尝一败。
被他们惦记念叨的正主被人堵在南域北周交界之处,最大的一道关卡之外。
驿道显然是被人提前清场过,空旷无人,苍茫一片,唯有古来有之的青山环绕伫立在驿道侧旁,见过商队带着不世的奇珍和能将驿道压出重重辙痕的金银往来;见过或许高门大户,或许寒门小家出游时的欢声笑语,小娘子裙边一缕香气犹萦绕在鼻边;也见过月黑风高夜里,山匪拦路抢劫,鲜活的生命流逝在刀箭之下。
它即将要见证的是一位大乘强者的陨落与死亡。
那位大乘强者还有更响亮,响亮到震耳欲聋的名头。
那支纵横九州的归元军主帅,谢归元。
四名大乘,十二名小乘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占满了驿道的修行者将谢容华团团围住,这样一来,别说是谢容华这样显眼的一人一马,连只蚊子也恐难飞出去。
四名大乘中并非全然是荒人,至少谢容华认出一名眼熟的凤陵城供奉。
背后是谁做的手脚,放这一大群魔修入南域驿道中来,已经不言而喻。
谢容华和凤陵城的大乘供奉心中俱有数。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叙旧。
在此地相见,谢容华的决心不消分说,大乘背后的谢庭柏也必然是狠下心肠,打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再说思及谢容华小时候那混世魔王样儿,大了以后仗着自己傲人天赋和背后逐渐雄起的归元军更为肆无忌惮,飞扬跋扈,从来只有她气哭她看不顺眼之人的,没有被她所不喜之人欺负的时候。
不幸的是,大乘供奉有幸被列为这名单的其中之一。
内心当然很冷漠,甚至还想着一雪前耻。
谢容华开口打破这沉默僵持的气氛。
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极有力,并非是刻意胸中含着一口中气,咬重音节的故意为之,更像是自然而然,舌尖蕴着九州万年气魄的有力,山岳压头,东海灌顶:
“我很失望。”
大乘不屑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心说他又不是仰仗着你谢归元鼻息过活的归元军,谁稀罕你的期望。
果然还是个经历不多的年轻人。
正是年轻,才心高气傲以为自己能重要到让天下所有人事都围着自己心意来转。
正是经历不多,才不知道这天下除了要靠你活着有求于你的人,在旁的人眼中你根本值不了几个铜板,更别说在乎你所谓劳什子的期望。
“烽烟一起,高高在上的人当然可以做执棋人,一子一子落下慢慢揭底牌,一步步博弈,看看能不能坐到天下第一的位置,能不能拿到半座九州天下。”
谢容华在战火里成长起来,磨砺出一身修为,带领出归元这样一支铁血之军,战争的残酷之处,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多:
“但有多少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有多少易子为食卖妻求生?多少本可安稳清闲享着亲伦之乐度过一辈子的百姓家庭如残絮破败在战火中?苟延残喘地盼着穷极一生也未必能望见的所谓清平盛世做念想过活,最后死在少时经历过的一点太平余晖的梦里?”
谢容华的声音似要穿破层层北风,越过重重山岭的阻隔,质问远在凤陵城中的谢庭柏。
凤陵城大乘供奉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因为他明白过来,他在谢容华眼里不值一提。
谢容华因谢庭柏的外通北荒,有损谢家风骨,为祸九州愤怒。
恨摩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刀斩之。
却独独吝啬只言片语和零星恨意分给她身前的大乘供奉。
因为他不配。
供奉忽然懂得姬煌、法宗宗主、谢庭柏乃至摩罗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地往上爬。
往上爬方能让人爱,让人敬,让人恨。
而不会连草草两句言语,寥寥数个眼神也没法捞着,在对方眼里和一个过来送死的荒人士兵没有任何两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谢容华根本不在意供奉猪肝色的脸色。
她拔高声音遥遥喝问:“你怎么对得起旁人称你的一声前辈大能?对得起你天人境的名头?”
声音传至云边得天公应和,余波如春雷炸响在天际,震得四位大乘纷纷一个愣神,小乘全部不免倒退数步。
“好言难劝将死鬼。”
谢容华不打算先行和对面唇枪舌战一番,毕竟浪费言语在死人身上总不值得,况且南北两端,各有等着她,要她马不停蹄赶回去的人在。
她神色很淡,完全没有对方揣测的惶恐骇然。
谢容华未曾下马,径自拔出腰间的太平刀:“要上一起上,别浪费我时间。”
她唯恐不够似地再强调一遍:“我很赶时间的。”
南面的南蛮王城里,还有人等着她提太平刀过去,给他找回被打到满地打滚找牙的场子。
第110章 八方星火(八)
既然知道摩罗盘算的是什么,傻傻站在凤陵城里等他来, 不是江景行所喜欢的行事风格。
他对自己不明不白的一次醉酒仍然耿耿于怀:“阿辞, 等我拿摩罗的人头来向你赔罪。
江景行对拿人头当礼物好像有点执念。
上一次拿部首的人头送了国师, 讨要一份明显还不回来的人情, 这一次干脆就是准备拿摩罗人头当作赔礼道歉的诚意所在了。
谢容皎婉拒:“摩罗能死已经是莫大的好事。”
人头就算了吧。
长得又不好看, 他又没有把敌人人头高高挂起, 放在城门口耀武扬威炫耀自己胜利的习惯,为什么要麻烦江景行千里迢迢地提着人头回来。
他对着江景行,额外加了一句:“师父你无事则是比摩罗死更大的好事。”
恨意迟早会消弭在美好之中, 血与泪也会在欢笑下悄悄淡去痕迹。
而江景行是他一切爱意美好的源头, 也是所将归往之所。
当然是区区一个摩罗无法比肩的。
“但凡浩气所存之地, 阿辞,我与你同在。”
谢容皎记得这句话。
这是他们前往北荒北狩时, 江景行借剑给他后所说的一句话。
时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吹白红粉佳人鬓边的如墨乌发,无情在少年子弟脸颊上添几道刻纹, 一刀一刀深藏着曾经的骄傲意气, 鲜衣怒马。
也能让人藏宝库般的一件件收纳落在时光里的宝物, 时不时抬手拂拭完尘埃,心里涌上来的满足和暖意万贯家财也不换。
谢容皎和江景行无疑是后者。
曾经机缘巧合涌来的暧昧情愫埋在原本就默契亲厚的情谊土壤里,最终等着时机一成,开出芬芳甘美的爱情的花。
江景行补充道:“我对阿辞你从来不说假话,句句真情实意, 但这句我要改一下。”
想必他自吹自擂的时候, 也都是句句发自内心, 很真情流露。
“阿辞,我一直与你同在。”
无论浩气究竟存不存在于天下这个薛定谔的玄学命题,也无论生死阴阳。
这时候拥抱带来的体温相贴,呼吸相近,是再花俏的言语也比不上的安心可靠。
江景行先松开谢容皎,笑道:“再说阿辞你想,我刚刚抱得心爱之人回家,岳父打我的一顿还在隐隐作痛,要是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白挨?”
这个时候都不忘黑一把谢桓。
虚伪的兄弟,真实的损友。
谢容皎一时无言,对姓江的皮厚心大程度认识再度上一个台阶。
很快江景行认识到背后说人坏话是要不得的。
倒不是说他有如何高尚的道德节操,如何严格的自我要求——
而是被他背后悄悄上眼药的那个人来到现场,愤怒指着他鼻子道:“江景行!我看你是上次那顿挨得太轻了!”
谢容皎:“”
谢容皎选择沉默,仿佛既没有听到江景行的一段背后诋毁,也没体会到谢桓正熊熊燃烧恨不得直接把姓江的提早两百多年烧成一把灰的怒火。
谢容皎面前,江景行爽快服软:“等我打完摩罗回来,阿辞没意见,岳父您爱打几顿打几顿。”
十分的审时度势。
可惜谢桓深知姓江的温良乖巧面目下真正的狰狞嘴脸,并不为所动,磨牙森森冷笑道:“要走快点走。”
后面一道男声为他补全答案:“凤陵城中大阵已启,还是一起留下来吧。”
即使是一道声音,仍然兀自倔强透着自古不化的刻板之意。
这样鲜明的个人风格,一听即知来者是谁。
谢桓摇摆不定。
理智上告诉他,他应该及时地调转枪头对准谢庭柏,和江景行一起把老家伙炸成烟花——
情感上,他却非常想灭自己人的威风,嘲笑江景行叫他们瞎黏糊歪腻,搞得落到眼下如此左右为难的结局。
真是个两全其美的两难选择。
所幸江景行帮他做了决定。
惊讶使江景行忘了谢桓重如泰山的岳父身份,脱口而出:“不是,你不是凤陵城主,阵法不该你管吗?”
怎么会落到谢庭柏这个香火精,牌位怪的手里?
那么菜的吗?
圣人敏锐的危机感使江景行及时找回理智,及时住嘴求生。
谢桓凉凉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出生没几岁父亲早逝,事关一方存亡的大阵也会被交到族中威望最高的长辈手里。等你即使接过家主之位,长辈已成天人境,在天人境中都算能打的,他一意孤行要占坑,你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