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谓是深入其里,辛辣见血。
谢容皎:“台上文试结果出来,夺得魁首的可是姜兄口中提及过的那位士子周煜?”
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姜长澜对谢容皎认不太清人脸的本事多少心里有数,闻言奇道:“正是,世子是怎么认出他的?”
周煜虽说长相端正,但正是因为长相端正,无论美丑皆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谢容皎记得住的。
江景行似笑非笑:“有意思。昨日有个自称周煜之人来拜访过我们,与姜大你口中冷淡自负的周煜不太相同,甚至算得上热情。”
姜长澜迟疑道:“我是亲自见过周煜的,应当不会看错人,会不会是其他士子冒名顶替?”
谢容皎视线定在周煜身上:“平常我不太记得人脸,昨日仔细打量过这位周兄一番的,即是台上之人不会认错。”
姜长澜思来想去,奇怪道:“这差异是大,一定说周煜包藏祸心也未必。他来历被查过,清清白白寒家出身,祖宗十八代都葬在他家旁边坟地里能顺着名字一个个摸过去。”
周煜大约是觉察到有人盯着他,往谢容皎这边望过去,谢容皎收回目光:“我用凤凰神目看过,是很正常。”
出了陆缤纷那档子破事,他不免更小心些。
江景行好整以暇:“阿辞别多想。说不定人家就是看姜大你形容可憎,不愿意投你姜家怀抱,于是装出一番贞洁嘴脸誓死不从,看见我家阿辞龙章凤姿,主动逢迎交好也是有的。”
姜长澜先是不服气,心说他姜长澜长得堂堂正正拿得出手,平时装扮一番骑上追风驹出门也能得几条小娘子的手帕,哪里沦落到形容可憎的地步?
后来对上谢容皎那张脸,再想起江景行伪装之下的真容。
算了吧,不计较。
品味一番,姜长澜竟觉这逻辑毫无漏洞,捂额道:“前辈眼光,真是毒辣。”
圣人能成为圣人,确是有其道理所在的。
比如说不倚仗着圣境修为,江景行怕是很难活在现在不被人打死。
看完一场文试,江景行道:“姜家家主没虚赞周煜,假以时日,或可比肩陆悠悠。”
大约是谢容华近日被他一厢情愿地将以往仇怨一笔勾结,列入重点讨好对象名单的原因,带着陆彬蔚一起沾光,江景行提起他时竟能心平气和,不带半分个人好恶。
谢容皎答得牛马不相及:“说来师父,你有许久不曾算过卦了。”
江景行:“近日手头宽裕,不必靠算卦营生。”
说得好像谢容皎曾哪日短过他似的。
谢容皎很为他说扔就仍的志向发愁:“师父,我记得你说过,你算卦本不为求钱财。之所以落入十年前倒欠人钱的局面,是因为沉迷卜算之道,不求谋生之法。”
阿辞真可爱啊。
居然连他哪年哪月信口胡说的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江景行暗搓搓地想。
他顺着谢容皎的话说下去:“照阿辞你这样说,岂非是卜算一道害我不浅?我该当早日戒掉,改邪归正。”
谢容皎:“...有理。”
左右过段日子江景行又会潜心研究,不需他多劝。
谢容皎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或许有时候也会觉得江景行入圣以后,过得——挺无聊的吧。
江景行眼底含笑,似松下风吹皱玉池水:“哪来的理?正是要谢我十年前窘迫处境,方能与阿辞现下朝夕相对,焉知不是天大的福分?卜算一道助我良多才是。”
他总这样,仗着有副好皮囊,带笑时说的哪怕是不讨喜的言语,仍惹得人家姑娘放心乱撞。
若他存心要讨谁的欢喜时,恐怕有点要命。
不远处低垂的桂子真香,谢容皎想,香得有点飘飘然,仿佛置身到月上桂宫。
姜长澜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多年在边疆历练,一心建功立业杀魔修的姜长澜倒是不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头。
他只是打心眼里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多余累赘。
第52章 群芳会(七)
武比时, 周煜不负众望杀入最后一场。
姜长澜与谢容皎讲着周煜那位对手的来历:“他姓严,在家中行五,根骨出众,幼时即被一位大乘散修带走教导。
世子你知晓, 虽说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到大乘境怎么会差了压箱底的秘籍相较他, 周煜全凭自己摸索, 亏得他实在不凡,硬被他闯出如今成就。”
修行中人清楚得很, 多少金银财宝,都比不得一部上乘功法,一把趁手兵器来得重要。
明师、功法、利器给的助力之大, 不是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可以讲得清的。
离小乘只差一步的周煜天赋也显得分外难寻。
要晓得, 他在举目无援, 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境地走到今日。
若他拜入三宗, 成就不会比四秀来得低。
严五在台上率先开口:“周兄, 我手上这把剑,乃是我师父寻觅多年,苦心为我寻得极合意的一把利器, 远不是你手中剑可比。几日相处下来, 我深敬周兄在旧品格才华,不愿在兵器上占你便宜, 且麻烦东家为我换一把剑来。”
未等姜家家主如何反应, 周煜先开口, 如姜长澜所说的般不好亲近,守礼之中带有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虽同为一副君子做派,谢容皎总觉他不如沈溪的温雅端方让人来得舒适亲切。
谢容皎眉头微蹙,一边以为自己凭个人喜恶断人品性不妥当,一边无法忽视真真切切存在的不适感。
许是修炼凤凰神目以观气的缘故,他灵识远超常人,对善恶极为敏感。
在场众人听得周煜道:“严兄高义纯善,然而本命剑原属剑修战力一部分,能寻到趁手好剑是严兄的本事。难道战场相遇,生死相斗,顾得上计较谁的本命剑好谁占便宜吗?严兄虽一番好意,但这便宜我是万万不占的。”
台上“这方是我辈读书人本色”的叫好声不绝。
严五却固执不听,像个愣头青似地道:“就事论事,战场上的事归战场上的事论,看得是谁战力更强。擂台上的事归擂台上的事论,看的是谁修为更高,剑术更好。周兄不愿占我的所谓便宜,难道严某心安理得?”
台子士子也觉他说得有理,一时不知该叫哪一个的好。
局势陷入两难境地。
这时候姜家家主开口打圆场:“两位皆是出自一般的高风亮节。今日我姜家身为主家,怎好叫两位为难,不得痛痛快快打一场?
说到底,问题出在周贤侄没一把得意好剑上。来人!去开库取那把碧水。”
姜家列居四姓,怎会没点家底?那碧水剑在神兵榜上榜上有名,名次靠前,乃是姜家颇为得意的一样宝物。
姜家家主既已放话,妄自推辞难免显得不知好歹,周煜与严五两人对视一眼,皆躬身谢道:“多谢司空好意。”
“不必劳人跑一趟。”谢容皎清凌凌出声,伴着铮然一声剑鸣,他倒提着镇江山,“周郎君若不嫌弃,便拿我这把镇江山。”
谢容皎声名不显于人前的缘故,没多少人知道谢容皎究竟择了谢家哪把名剑做佩剑,却不会有人不知道镇江山的名声。
镇江山于剑,如谢离于人,俱为千古不换的传奇。
当即台下一片哗然。
姜家家主捻须微笑:“老夫那把碧水是远远不如世子的镇江山,今日托两位小郎的福,竟能一见名剑风采。”
周煜倒是宠辱不惊,镇定下台上前,欲从谢容皎手中接过镇江山:“多做推辞难免矫情,周某先谢过世子借剑美意。”
横空拦出一只手。
一直作壁上观的江景行哎呀一声:“名剑有灵,我观小友剑道与镇江山不符,倒是和我这位老伙计更相合些,小友要不赏脸用一用我这把?”
谁也没想到江景行会横空出来插一脚。
若他不是披着谢家供奉的外衣,众人几欲怀疑他是专门出来打谢容皎的脸。
姜家家主笑容不变。
被打脸的正主谢容皎倒没觉得有什么:“师——是如此。供奉他在剑道上造诣精深,如此说必有他的道理,那把剑声名不显,却不逊色于镇江山。”
谢容皎眼睁睁看着那把据说仅被剑主驱使的八极剑由江景行送到周煜手上,乖巧听话,毫无异动。
果然所谓只有剑主方能拔剑,只有习浩然剑至圣境方能拔剑那些说法,是编出来骗人的罢。
他脑海里漫不经心掠过这个念头。
八极剑哪里是声名不显?分明是千年来难得与镇江山齐名的不世好剑。
可惜江景行做了谢高山,不免委屈八极剑暂时当把默默无闻的蒙尘之剑。
周煜神情微滞在脸上,随即僵硬接剑俯身谢道:“多谢前辈赐剑。”
周煜识字,而且是公认的学识渊博,名士大儒也不吝夸赞。
所以他接着接过八极剑一刹那,不会把剑柄上“八极”二字认错。
眼前借剑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周煜掌心沁出冷汗,滑腻腻一片,险些握不住江景行递来的八极剑。
周煜和严五皆是在放眼九州年轻一辈中也跻身头筹的人物,一场比斗姜长澜亦说精彩,可惜道:“周煜若无前面十几年的埋没,有上乘功法和名师相助,只怕不比四秀来得逊色。”
谢容皎若有所思:“我有一事不解。听姜兄言语,似乎这位周郎君声名鹊有些时日,应是宗门世家极力招揽的人才。
若说他幼时宗门世家一时疏漏没发觉他璞玉之资也不奇怪,可时至今日他仍为散人一个,实不多见。”
姜长澜笑道:“周煜情况特殊。自他渐露头角以来,多得是招揽他的各方势力,然而周煜事母至孝,他母亲缠绵病榻时日已久,眼看着没治愈的希望,日薄西山。周煜便放出话来,说要久伴母亲,待她走后再考虑其他的。”
“台上分出胜负来,是周煜胜了。”姜长澜借着这个四周轰动,私语声都比先前嗡嗡响个三四倍的机会凑近谢容皎,传音道:
“周煜修为剑术均超出严五一截,又有八极剑,胜过严五不奇怪,可是圣人怎会突然借剑给周煜?”
江景行此来镐京特意隐藏身份不显,甚至为此易容改装,今朝一旦借剑,他来镐京一事能不为人知多久就要看周煜的嘴巴。
江景行怎会突然行此冒险之举?
谢容皎说:“我也不知,不过我信师父有他的道理。”
谢容皎说得话其实毫无道理。
一旦对江景行此人略微熟稔些,会是有点大失所望之感的,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句话用来形容他,没说错。
藏在圣人声名壮阔的传说和他锦绣皮囊下的,竟是个这样不靠谱的内在,遇事全靠卜卦,赚钱全靠说书。
当世所有与江景行有交游的人中,谢容皎与他相伴时日最长,交心最深,哪怕他是个傻的,理应清楚江景行是副什么死德性。
偏偏谢容皎还能更傻一点,熟知江景行的本性,却仍把他当做世上第一可信之人,甚至胜过谢桓与谢容华。
像不久前在遇到的陆缤纷一事,那位外通西荒之人至今应在南地混得风生水起,谢容皎未尝不曾疑过身边至亲。
但他从头到尾,在江景行面前没瞒过一星半点。
世间有些事情本没有道理可言。
有些人对他们如要留着三分心,时刻权衡利弊可信与否,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姜长澜不予评价,干笑两声:“好在周煜是个识趣的,应当知悉轻重,不会外传。”
武比结束后,群芳小会便是真正的落幕。随后设有晚宴,各色珍馐佳酿被花朵似的美人流水般笑盈盈捧上来。意气风发的士子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落榜士子则借机大醉一场,以酒浇愁。场内冠缨不绝,衣袖如云,香风阵阵盖过桂子香气,好不热闹。
姜长澜身为东家,被士子陆续劝酒无数,饶是他自负海量,喝了许多也觉有些上头,打量了一圈,忽一个激灵,酒醒大半:“咦,世子他二人与周煜哪去了?”
周煜在群芳小会上大出风头,俨然是炙手可热,今夜最瞩目的便应是他才是。
谢容皎身后代表的南域凤陵城亦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最应在场,大出风头的三人偏偏不知什么时候借机脱身,晚宴时人多错杂,气氛喧闹,姜长澜竟也没留意到。
别院中一处僻静竹林的凉亭里,明月下竹影萧疏,风声簌簌,泉水跌落在嶙峋太湖石上绽出白花串串。
周煜这个位置选得妙,僻静不易被打扰是小事,妙的是四周视野均开阔,哪个方向有人来一清二楚。
他摆出这样光明正大私谈不欲被打扰的架势,识趣之人看到也会有意绕开。
借着凉亭内点亮的灯笼,周煜面色惨白如纸,与人们想象里的春风得意何止大相径庭?他哑声道:“我今天白日里欲以借剑之名行下毒谋害凤陵王世子之实,知我罪孽深重,特意自废修为来向圣人请罪。”
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第53章 群芳会(八)
江景行却不是会被这声乍起, 惊雷惊到之人,他唇边挑起一丝笑意,那丝笑冷得像是刀锋上亮起的光:
“周郎君这身修为原本就不打算留着吧?如我没猜错,毒应该是最歹毒的化功散, 一遇人体,别说修为尽毁, 连重头来的机会都不会有。周郎君是下毒之人, 想在众目睽睽下下毒不被人察觉唯独自身先沾上毒药,壮士断臂, 才有可能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