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皎停下脚步。
他不是刻意不欲理姬煌,才仿佛没见着人般的径直走过姬煌身旁。
他对仅有一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是真不认脸。
“陛下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我身边前辈。”谢容皎想了想,自觉与姬煌无话可说,挑出他言语中一处纠正:“我身边前辈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陛下若真心相谢,不如去谢剑门掌门。”
说罢告辞。
姬煌笑意微微僵在脸上,始终没有跨入蓬莱殿。
他猜想得到蓬莱殿中的姜后此刻应七分欢喜是真,三分嗔怒是假地与姜长澜说着话。
他透过重重屋檐望向天空,轻声叹道:“真羡慕啊。”
真羡慕谢容皎姜长澜那样的天之骄子,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的圣人师父,能把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不放在眼里。
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何曾过得比他舒心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江景行在沉香楼里听琵琶。
他与谢容皎昨日在临仙阁中未见到翠翘,好歹是位熟识故人,心里总存着一二惦念,今天闲来无事在镐京大街小巷中闲逛时心中一动,道除红袖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更熟悉翠翘行踪,便来沉香楼里一叙。
他半阖着眼睛听完一曲,突兀说了一句:“这琵琶似与过去的音色不太一样。”
红袖幽幽道:“瞒不过江郎耳朵。翠翘不舞还乡以后,我心中一时气愤,道没了那冤家,我还弹劳甚子的琵琶,便把原来的那把给甩了,从此收手。后来耐不住楼中无聊,方寻了一把音色合心意的自娱自乐,也幸好如此,才没耽误江郎听曲。”
怪不得昨日寻不见翠翘,原来是早已归家去。
江景行了然,对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若舍不得翠翘,想她留下来作伴直说即可,她未尝不答允。”
红袖敛眉一叹:“翠翘不比我,我无亲无故,全把此地当作归宿。她心里仍存着个故乡念想,既是好去处,我做甚要拦着她?再说,谁稀罕她作伴?”
说到最后,她柳眉竖起,眼含嗔意,若不是对面的是江景行,手中一盏热茶怕早已泼过去。
女人心,海底针,江景行只得对其口是心非无言以对。
静了一会儿,被挑破的恼意消散,红袖语含关切问道:“江郎这些年呢?在外过得可好?虽说圣人风风光光的传说一向不少,可我总要听江郎自己说一声好才放心。”
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比之云泥之差,沉香楼日薄西山的花魁娘子与独步天下第一人之间的对话,倒像是阔别多年之间的老友闲聊。
有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更多的却是真心的祝愿和关切。
江景行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毫不收敛:“很好,比以前好上许多。”
他装模作样怅然两声:“就是不免受自己徒弟管束,半分没圣人应有的潇洒模样”
话虽如此,他眼里的笑意倾倒出来估计能倒满眼前慢慢一盏,甜到齁得死人。
嫁人当嫁江景行。
曾经那个江郎又回来了。
红袖鼻尖微涩,忙喝了口茶遮掩微微哽咽的声音:“在我这里还装?若是你江景行不愿意,谁管束得了你?”
江景行叹道:“被罚跪过祠堂吗?”
红袖没好气:“旁人不知晓我的身世,你江景行难道不知我是孤儿?”
江景行没理会她,按编排好的语重心长说下去,“被罚跪祠堂的时候,你再巧舌如簧,能和祖宗牌位去说你的委屈不平?你身具十八般武艺,难道能把你十八代的祖宗牌位乱砸一通泄泄气?”
都说祖宗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江景行对此倒是很不以为然,倘若真是这般,江家老祖宗听他在祠堂里的絮絮念怕是不知道要被气活几回,让他别活蹦乱跳到现在给江家丢人现眼。
红袖纳闷:“您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江景行深觉朽木不可雕,索性挑明了讲:“我徒弟那位祖宗,打不得骂不得,我能怎么办呢?”
只有百依百顺的供着,好声好气的哄着。
有些人呐,哪怕你修为盖世,手眼通天,遇上也一样是长剑空利,英雄束手。
第49章 群芳会(四)
红袖忽抬袖掩面扑哧一笑:“你徒弟莫非是昨日和你一起的那位红衣公子吧?模样生得怪好看的, 半点不比你年轻时差,就是味道不一样,没你讨姑娘喜欢,站在他身边容易黯然失色自伤容貌。”
江景行:“......我如今难道不年轻?可不许打他主意。”
红袖仿佛明白什么,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几欲打跌:“江景行, 那时我们可没想到, 你英明潇洒了半辈子,片叶不沾身, 倒头来竟会在自己徒弟身上栽跟头。”
天道好轮回。
自认心虚的江景行没话可说,好半晌才不服气似扔了句:“我有什么办法。”
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红袖笑得没那么放肆, 她哎呦一声, 抬手扶了扶被她前俯后仰得摇摇晃晃的珠钗梳篦:“我在楼里看惯风月, 你提起你徒弟时整个人都不一样,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神采骗不了人。”
江景行无奈道:“劳你代我保密, 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去。”
红袖满口应下:“楼里多少隐私事,我何曾泄露一星半点?更别说是江郎的。等等,这可不像是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我怕他厌我。”
红袖这次笑得更夸张, 直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江景行走都没能起身相送。
有位婢子怯生生追上来,递给他本册子:“是娘子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说兴许用得上。”
江景行看也没看一眼就晓得里面是什么败坏世风的东西。
他低声道:“你们娘子是想让我死。”
婢子没听清楚, 抬头满眼疑惑望着他。
册子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江景行淡然自若:“替我多谢你们娘子美意,另外代我转告一句,这楼里有什么册子是我没看过的。”
婢子回房,看见红袖笑出眼泪晕花鬓角斜红,发髻散了半边。
许久没见着娘子这样高兴过了。
另一边的姜长澜是真要出来眼泪。
他小声道:“阿姑,我可以不要家主之位。姜家家主历代从文,我不欲打破祖训,我从武带给姜家的好处未必少。”
“闭嘴!”姜后眼眸一扬,森然道:“你以为你是谢容皎不成?谢容皎不要世子之位,是他身后有圣人撑着,纵他连谢家子弟都不是,凭着圣人名头,谁对他不捧着笑脸?再说谢容华是有大才,你和你弟妹一起长大,你一个个数过去,数得出能挑大梁的吗?”
姜长澜垂死挣扎:“稳妥守成未尝不可。”
姜后重重一拍案,茶盏上盖子跳了一跳,响出一声清脆瓷声:“糊涂!”
她抬起眸子,眸中寒光竟掩过温雅气韵:“倘若是太平时候,姜家为四姓之一,底蕴丰厚,我又何尝忍心逼你?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似坐上圣后宝座,风光无限,姬煌恨不得立马把我从这位置上踢下。他碍于礼法孝道,不敢直接动我,姜家便是他发作的最好借口。”
姜长澜几次想要抬头,又几次低回去,不发一言。
姜后语气转柔:“阿澜,换作往常,你要从军我亲自拦着你阿爹,为你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姜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我懂你赤诚之心,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姬煌坐稳皇位后随时可以借你给姜家好看。”
姜长澜缄默。
姜后见状也心疼,苦涩道:“我在内提防着姬煌,在外北周风雨飘摇,这是先帝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他放心交给我一半,我怎么敢和姬煌撕破脸皮等周室到无可挽回的衰败局面,让外人捡便宜?”
姜长澜声音微哑:“我已不是小孩子,阿姑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懂得。”
世家子弟一身荣辱皆系于家族。
荣华满路是家族赐予,若是家族倾覆,非是超凡脱俗如江景行,亦是丧家之犬罢了。
万事当以家族为先。
姜长澜内心油然升起一丝悲凉。
将来他会不会也这样教导他的晚辈?
这个念头窜上来,姜长澜如孤身置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中,对面是狄人千万精兵,举目无援,汗湿重衫,惊得他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姜后眼里含了许多姜长澜说不清楚的东西,却最终不置一词,归于风平浪静,她笑道:“过两日姜家主持的群芳小会,群芳小会虽比不得群芳会万众瞩目,也是大场合,你得给我长点。”
待姜长澜走后,她跌坐在榻上苦笑:“我年轻时,成帝在位,姬煌已然出生。若无江景行神来之笔的一剑,先帝为成帝幼弟,眼看着怎么着都是登不上皇位的。我一心想着为官出仕,成大事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阿爹要我嫁给先帝,我是不乐意的。”
女官眉目沉静,劝道:“陛下如今岂不是成了大事业?放眼天下,莫说女子中连那谢归元也比不得陛下,男子中亦寻不出稳压陛下一头的人物。”
“终究是意难平啊。”姜后扫过水晶盘中自己被岁月磨得温润秀致的五官倒影:
“阿爹拿家族牵扯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暗自发狠,想着若我有子女,我定不让他被那见鬼的家族大义绊着。不曾想到时至今日,居然是我拿这鬼东西去绊我视若亲子的阿澜。”
女官低眉顺眼,不敢多说。这些话姜后能说,姜后能有怨言,却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官所能评头论足的。
姜后透着琉璃窗望窗外回廊秋景,长叹道:“如此一代代下去,何时该是个头?”
谁也逃不过做少年眼中不讨喜,煞风景的长辈的命。少年意气一半裂成礼仪规矩,一半裂成世俗人情,直等入轮回那一刻合二为一,合成灵牌墓碑上姓名来历,多的官位追谥那几个字,权当是改头换面的报偿。
一代代的少年,一代代的长辈,循环往复不绝,仿佛一种另类的轮回。
“师父,我今日似乎做了一件仗势欺人的事情。”等回到别院中卸下一身礼服,谢容皎对江景行说:“大半仗你的,小半仗谢家的,我觉得有点不好。”
江景行老怀欣慰:“阿辞你居然会有仗势欺人的一天,不容易。”
谢容皎:“???”
谢家的前任少主大约是真忘了三十年前镐京气焰最嚣张是谁家子弟,才会脑子不大好使地跑来找江景行进行一场敞开心扉的交流。
谢容皎自己心里有数,他对姬煌存着偏见。
这种偏见不是说他会多冷颜厉色对待姬煌,多仇视他给他使绊子,恨不得姬煌别存在人世中碍眼。
一想及江景行的事,他无法真正像对待沈溪、对待方临壑一般坦坦荡荡,不偏不倚地对待姬煌。
“我能按我的爱恨喜恶来决定结不结交一个人,却不应仗势欺人。”
谢容皎不觉他对自己的要求严格苛刻。
他希望世道变得更好,那么他自己至少不能变得更坏。
“阿辞你说的仗势欺人恐怕是仅仅没给他好颜色看罢?”江景行把脸上散漫的笑意一收,换回正经谈话时的样子,“我信阿辞你心里的规矩分明,用不着我来多说。”
他随即装作漫不经心随口一提:“再说让阿辞你仗我一辈子的势,我也是乐意极的。”
等他发觉自己孟浪,懊悔得想跳脚揪着说话时的自己,让自己闭嘴别浪的时候为时已晚,谢容皎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
仿佛有簇火苗燃烧在他心里,时不时探出一缕撩他一下不说,还经常性不定期气焰高涨,如刚刚那般撺促着他把本应深埋心底的话语脱口而出。
江景行一开始也反复琢磨过自己怎么潇洒甩手过了几十年,偏偏在谢容皎身上跌了跟头,眼看着是要爬不起来。
只能说情情爱爱这东西来得真是很没道理,硬要带着脑子去解释一通的话,只能说他的阿辞太好,从外表一张皮一直美到血肉骨骼,美到精神魂魄。
而江景行只是个深爱美好的俗人。
理所当然倾心。
谢容皎被秋风一吹,脑子一热,一句“那等群芳会毕,师父你可以和我一起无西荒吗?”伴着远处鹤唳声快要压不住地冲出喉咙。
第50章 群芳会(五)
谢容皎最终没把这一句问出口。
哪有仗着江景行势一辈子的道理呢?
又哪有一辈子和他一起走, 不分开不离别的道理呢?
天下九州北荒,迟早该由他自己闯上一圈的,凤陵城主府,也在等他回去。
思及此处, 谢容皎心下忽有些郁郁之情。
它们来得奇怪,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他们来由去向, 却偏偏鼓动着他, 叫嚣在他身体里让他把上一句被自己强行压下的问出口。
谢容皎闭眼。
再睁眼时他说道:“姜兄给我递了群芳小会的帖子,不如一去?”
群芳会由北周四姓携手操办, 不容有丝毫疏忽错漏。
而群芳小会既有一个小字,则是由四姓轮流,十年转过, 今年轮到的恰好是姜家。
群芳会何等煊赫的盛会?人人翘首以盼请帖, 往往以收到自夸, 以为跻身年轻一辈俊杰之流, 十分得意。
而群芳会的请帖有定数, 世家宗门、年三十以下入微以上修行者该有的之余,便是由群芳小会发出。
群芳小会在无甚门路的寒门子弟和散修心中地位可想而知。
谢容皎本不缺请帖,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了他的去, 只是姜长澜特意跑来别庄和他叨叨叨叨个不休, 在谢容皎脑子里留下个印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