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皎顺着被他楸得缠在一起的穗子,似要像理穗子一样理清自己思绪:“师父所想,与我所想,应该差不大离。”
江景行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揽过谢容皎手上难题,谢容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于是我代师父说罢。”
周煜整顿了下衣裳褶皱,扶正发冠,挺直脊背。
“烦请周郎君将你早年与姬煌往来的证据给我,我将它交至阿爹手上,至于是把此事散播开去或是压在手上等往后一并发作,交由阿爹定夺。
姬煌见你不死,想必明白你将此事与我们说开,顾忌着你与他撕破脸皮坏他名声,不会动令堂。但你这边料来不会好过,能不能保得性命两说。之后如何过挣出一条生路,看周郎君的,谢家不会插手。”
周煜面色愕然。
纠缠不清的穗子被他一颗颗捋开来,终于没那么难舍难分,谢容皎缓了一口气,绕在剑穗上的手正欲松开时被另一只手抓住,落入江景行的掌心里。
这只手来得恰到好处,如秋日有人迎着满襟袖的风为你披了件衣,春雨时合着春风倒一盏清香扑鼻的龙井,触碰的明明是手掌皮肤,暖意却透过血肉蒸腾而上,令人不自觉舒展眉眼。
谢容皎轻轻转动了下手腕,几下磨蹭后寻到舒服的姿势蜷着,有大袖遮掩,他不欲放开,“师父,我们回去罢。”
剩下周煜站在原地魂不守舍。
他在谢容皎身后低低说了声:“世子,我真羡慕你。”
不是像往常羡慕他有权有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是羡慕他被高高捧着,云朵已足够高洁,不沾尘埃淤泥,他却在云朵之上,做层云环绕簇拥的明月。
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远。
因为看得远,所以看到的远不止是丑恶。
江景行故意避着他是真不想让他听到?不过是想让他别被糟污事坏了心情的满腔珍重。
谢容皎懂他的意思。
于是谢容皎的眉目间攒出个笑模样儿来。
“周煜有一点说错。”回了小院,谢容皎没回卧房,就着交握的手把江景行拉到一侧榻上座下,冷不防道:
“姬煌不会不知师父你来了镐京。谢高山的化名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国师。姬煌惜命,行此事前定然再三确认,国师对师父你知之甚深,他定会前去问询。”
国师好歹教了江景行十多年,江景行是什么死样,喜欢起什么死性不改的化名瞒得过旁人,国师是门儿清的。
尤其江景行起的化名尤为独特,基本是一抓一个准的类型,由此可见他能在被通缉时有四处流窜的待遇,而不是被直接收监,实是国师惦念着往昔师徒之情,手下留情,命人刻意放他一马的。
江景行重重一拍掌,恍然大悟:“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点,还是阿辞聪慧,点醒了我。
他漫口猜道:“说不定是姬煌没想起问国师?或者是国师没留意阿辞你那边的行踪?还是那个姓周的小子蒙了我们。”
看他样子,大有跃跃欲试把周瑜再抓回来一次的想法。
谢容皎面无表情看着江景行装模作样,冷冷补充道:“为什么不是师父你故意不提呢?”
要命。
谢容皎点破时江景行已暗道不好,待他说第二句,更明白此刻是台下借剑时更要紧的生死存亡关头。
他维持着面上的稳如老狗,心底飞速交织着过去三十年前至今的一串事,指望将他们拎出来,顺序串一串编成个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的解释。
谢容皎的眼睛乌沉沉的,“姬煌在知你存在时动手,便是笃定你不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你的反应不足为惧。可以他情报,应当打探得出来你很在意我才是,不会去赌万一的可能性。”
他说到“你很在意我”几字时不太自然顿了下,那感觉似直身水中,前行举步维艰,有莫大阻力止着他说出几字。
好在江景行仍沉浸着怎么编出来能合情合理,能一劳永逸堵住谢容皎嘴的理由,没留意他的反常。
谢容皎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情绪,直说最困扰他的一点:“所以姬煌到底有什么把握师父你不会动手?”
世上有什么能束缚得了圣人?
他原想说的更直接点:“所以姬煌到底是握着师父你的什么把柄软肋?”
可到喉间心底忽涌起一股酸涩,硬生生阻着他换个稍稍委婉的说法。
许是事情牵连太大,谢容皎尽顾着担忧,他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实则是很不对劲的。
是很不符合他一贯的直入直出的。
他的眼睛生得太好,太亮了。
若是寻常的亮,最多做穿过云层冲开阴霾的那一束光已了不得;若是寻常的锐,劈开铁甲如削豆腐,逼得人无所遁形已是极致。
但谢容皎眼睛里除了这些冷清的东西,看向江景行时偏偏多了一层温情缱绻。
这可是要命的东西。
古人说先礼后兵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江景行被他那么一望,看到他眼睛里那么点温软的情意,已先丢盔卸甲,编都不想编。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
江景行自认这辈子他再落魄再无奈,遇到再难捱的难关时他都咬牙过下来,对得起天地人,对得起良心。
没想到唯一一次差点捱不下来的会是在谢容皎这里。
幸好他的不忍心救了他。
他连满怀善意骗一骗谢容皎都不忍心,怎么忍心让谢容皎得知个中真相。
“姬煌有一点想错了。”江景行若无其事移开目光,“阿辞,你若有事,我一定会动手,像十八年前为江家那一剑。”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这无关江家人数多些,阿辞你一个人,不是说你比江家来得重,也不是说江家重过你。你们重逾我性命,到这个地步,再计较轻重值不值得没意思。”
谢容皎一窒,久久难以开口。
他用尽力气稳住袖口颤抖的指尖,生硬道:“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怎么能有事?江家出事已让江景行尝透没钱的滋味,他再出事,难道真要让江景行穷困潦倒地再靠说书算卦为生?
怎么忍心?
他总算没抓着上个问题死缠烂打不放过,江景行如获大赦地露出个笑容,借着要沐浴休息的借口脚下生烟回了房间。
谢容皎则在床榻间辗转难眠,以为方才自己的穷追不舍委实不太妥当。
每个人都有自己连亲近之人都不想告知的秘密,江景行对他已近乎是无休止的纵容退让,自己再锲而不舍追问,哪怕是出于关切之心,也不太妥当。
有些——恃宠而骄。
闪过这个词的谢容皎手抖了抖,险些被自己抽出的一截镇江山剑刃划伤了手。
被心有灵犀的本命剑伤到,这乐子有点大。
恐怕接下去一段时间无颜自称是小乘境的剑修。
谢容皎握剑握得更紧,凝眸望着镇江山。
若有些时间该有多好。
谢容皎半辈子活在云端没低头弯腰求过人,不晓得煎熬是什么滋味。
他此刻闭上眼睛,在心里求天地:
千万给他多些时间,好让他把江景行肩头担子分去一半。
第55章 群芳会(十)
群芳小会毕后, 离群芳会还要几日辰光。
江景行思索着不能让阿辞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万一他歪打正着想到什么要命的东西。
可能真的有点要命。
于是他以晚上上街去看烟花的理由拉谢容皎出来。
谢容皎没问他为什么今日明明是该安心卧在家中啃月饼的中秋节,而非惯例夜晚燃烟花的元宵节,只是静静看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书房。
阿辞从群芳小会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
江景行心塞。
不久谢容皎从书房拿出本镐京的风物志出来, 指着被他翻开的那一页:“镐京夜晚禁烟花爆竹。”
“......”离开镐京的时日有点久, 江景行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一条。
表面上江景行神色自若,瞧不出半分尴尬:;“没事, 我们可以自己放。”
换个不熟悉内幕的人在这里,恐怕以为他是哪家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王公子弟。
时光倒退三十年,其实也没差大不离。
谢容皎不是。
他了解江景行。
谢容皎合上书想了一想, 问江景行说:“师父确定当真要放?”
江景行抬头望月, 笑道:“今晚月亮很亮, 我很喜欢, 烟花很应景。”
谢容皎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那记得放个好看点的。”
江景行笑意漫过眼底,神姿秀彻俊挺如苍松迎日出, 皓月照青山。
中秋节的街市上, 远不如平时热闹。
大多人忙着在家吃一份芋头照白糖,等酒足饭饱后, 心满意足端上新起炉灶出来的一盘热腾腾月饼, 就着倒映出一轮满月莹莹的一盏清茶解腻吃下肚去, 兴致上来便多几句嘴侃一侃时政大事,九州格局。
唾沫横飞声里真真假假,假的是天下朝廷,纷乱莫测,仅有极少数站在山巅的几个人能大概对天下大势做到心中有数;真的是家眷亲情,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心去把握的。
盘里的月饼只剩下碎屑,天边的月亮刚圆到无暇。
江景行轻轻一指向天:“阿辞你看,现下是月亮最圆的时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这一天这一个时分的月亮最好看,不能浪费去。”
他们随意坐下的一处路边摊的主人出来收拾碗碟,呵呵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两位郎君怎么不陪着家人一同看月色,反在我这处破烂地儿蹉跎?”
江景行冲那位老伯笑了一下:“这不是正陪着吗?”
“原来两位是兄弟啊。”老伯明白过来,很是理解道,“你们慢慢看,我先回去陪妻儿咯。”
他刚欲前行,就此别过时,听见青衫年轻人的佩剑在鞘中嗡嗡长鸣,动静不似凡剑。
青衫的年轻人轻声对剑说了声:“去。”
八极剑有灵,游龙般挣开剑鞘。
下一刻。
夜空里现出瑞气千条,似天际夜幕被撕破一角,仙界神鸟无数衔瑞捧霞纷纷而至,翎羽烁烁,仪态威严万千。
无数道剑气夹着千千万万只神鸟,中央围了一把剑,如众星环月,群山拱日。
那把剑朝着王宫瞭望高台的位置飞去。
镐京另一边爆出金光,将王宫连带着半座城池尽数笼罩进去。
有九条巨龙张牙舞爪,龙威赫赫,它们首尾相衔盘踞在王宫中,以坚硬鳞片和锋利爪牙拱卫着王宫每一处要害。
八极剑所指的瞭望高台即是第一条龙龙抬头之处,整座王宫九龙大阵的阵眼所在。
九龙齐齐咆哮,吼声震天,似要将天上流云震得飘落到凡间王宫。
九龙齐怒,怒吼声能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城墙震得只剩下残垣片瓦,把修行者震得骨骼经脉寸寸断裂,血肉炸出体外。
却轻易粉碎在浩然剑气之下。
整座王宫光明更亮,它迅速浮现起无数金色符纹,一重叠一重,一层勾一层,符纹流转如水波,翻起灵力巨浪送至九龙体内。
八极剑悠悠飞至瞭望台。
谢容皎照旧坐在原位上,稳稳捧住手边兀自冒着热气的茶。
他信江景行会赢,也信这会是场很好看的烟花。
信任毫无来由,不讲道理。
周室供奉着两位天人境,一位是国师,另外一位声名不显,一身天人境的修为却毋庸置疑。
此刻他神色委顿立在天子所居的紫宸殿里,一口呕出的心头血染脏脚下明黄的织锦地衣,猩红衬明黄,望之有触目惊心之感。
姬煌不停在殿内踱步,顾不得踩在脏污之处染上他靴子,质问他道:“江景行十八年前一剑白虹贯日还不够?我周室难道要丢第二次脸在同一个人,同一把剑手里?”
供奉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回答他。
殿外长廊里,有一青衣人大步赶来。
宫人见他赶至,垂眉顺眼哗啦啦跪下一片,从殿外长廊一直跪到殿里天子脚下。
国师见到姬煌第一句话说的是:“关阵。”
他此刻身上的气息玄妙极了,高深极了,如皇宫大阵气机汇聚他身,身上披着一座王朝两百年的雄浑气数。
远比姬煌更像个皇帝。
姬煌声音里有恶狠狠的意味:“关阵向江景行认输,毁掉瞭望高台和小半皇宫,我周室从今往后,颜面何存?”
国师重复一遍,语调平平无波:“关阵,除非你想毁掉整座皇宫大阵。”
姬煌深吸气:“那东西在汝阳手中,她虽远在南疆,朕以皇室血脉开阵将她传送至镐京,不过一息功夫。”
国师终于正眼看他。
他眼中无波无澜,琢磨不出喜怒悲欢,沉静意味几乎令人心惊:“我在一日,这个主意你不用打。”
不顾姬煌难看面色,国师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他立北周,不是为千秋万代,是为抗击北荒,让天下更好。”
“先帝不会看人。”站在一处摘星高台上的姜后眺望全局,落寞叹了口气,由侍女扶她下楼,衣裙拖地有窸窣之声,成了打破寂静皇宫唯一的响。
“可朕和国师皆是聪明人,当初怎么看走眼选中姬煌呢?”
轰然巨响,整个镐京城都听到。
眺望高台尸骨荡然无存。
从雕梁画栋,摘星攀月,身处楼上仿佛能将九州壮美山河尽数握于掌底,到尘埃灰土,碎屑木骸,惊醒发觉不过是一场大梦黄粱,仅仅是一眨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