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池悠悠转身,朝郑颉皖道:“可以的。”
郑颉皖大喜,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来:“多谢长老,我这便着人去备寝殿。”
当夜月明星稀,孟云池在寝殿里打坐,看见闵行远坐在他对面,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糖纸包着的糖葫芦,吃了一半,还剩一半,他捏着那剩下的一小半慢慢吃着,唇角粘了不少红糖。
“糖都捂化了,”孟云池朝他招招手,“怎么现在才吃”
闵行远拎着糖葫芦走到孟云池身边坐下:“师尊说,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那我把一半留到现在吃,就不算是‘一下子’了。”
孟云池拿出绢帕替他擦拭嘴角,“之前怎么没听你有那么多歪理。”
闵行远微微一抿唇,有些害羞的模样。
饶是孟云池知道他睚眦必报的本性,也不可避免的被这可爱外表迷惑,朝闵行远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伸出了罪恶的手。
“走罢,”孟云池将他抱起来,“今夜带你出门,看看淮安的十里长街不夜天。”
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第21章 逛街
灯串从街头的柳树牵到街尾的飞檐翘角,小桥修得极为雅致,凭栏上甚至凸现着流畅优美的浮雕,水里有熹微细弱的暖黄色河灯,三三两两并在水面上。
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交谈声,附耳私语,嘈嘈切切混在一起,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师尊,这是何物”
“……拨浪鼓。”
闵行远转了转,小拨浪鼓咚咚咚的响起来,他愣了下。随后又小心的转了几下,两侧的弹丸甩不起来,鼓面没有响。
“师尊”他求助似的回头,眼里映着细碎的灯光,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下显得尤为黑亮,宛若映在湖水里的一捧星河,熠熠生辉。
——无论之后会怎么样,按照既定路线成长还是像上一世那样黑化叛出师门,归总而来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孟云池神色微动,半响叹了口气,伸手道:“给我。”
他捏着拨浪鼓的小把手,“要甩动起来,”一边说一边示范:“犹犹豫豫的就甩得杂乱无章了。”
弹丸在空中飞动,一下又一下精确无误的击在鼓面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欢快响动。
孟云池付了铜板,将拨浪鼓递给他,“喜欢就拿着吧。”
闵行远将东西接过,欢喜道:“谢谢师尊。”随后把拨浪鼓揣进了怀里。
“随我来。”
“好。”闵行远追上他的步伐,伸手牵住了师尊的手。
两人在人山人海里踱步,闵行远走得磕磕绊绊,揉着被行人撞红了一块儿的额头要师尊抱。
孟云池自然不会拒绝一个孩子的请求。
于是他把闵行远抱到了献芳阁门口。
闵行远:“……”
他仰头看了眼二楼走道上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默默盯着孟云池不说话。
孟云池完全没有半分不自然,径直抱着他踏入献芳阁里。
门口的老鸨从旁边贴上来,以为是哪家的夫人抱着孩子前来这里捉自家相公,忙道:“哎呦哎呦,夫人啊。”她风情万种的将扇子往幕篱前轻轻一扫,带起一阵细微的香风,幕篱轻纱被她扇得微微抖动。
“夫人还请留步啊,本店恕不能招待——”她话音一顿,心里寻思着这姑娘怎么这么高仰头扇着扇子继续道:“恕本店不——”
手里沉甸甸的银子打断了她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老鸨顿时眉开眼笑,“夫——”
“一间雅间。”
老鸨面色一僵,表情凝滞在脸上,好半响才干笑道:“好的,公子。”
三次施法被打断,老鸨有些悻悻,她管一个仙风道骨的年轻公子叫了三次夫人,对方没计较已是万幸,何况这手中的银子实在很有些分量。
老鸨复又眉开眼笑的带路,“公子实在出手阔绰,若说想要哪一层的雅间,直说便好,我们一定会满足您的要求。”
‘您的要求’四个字被她说得粘腻又模糊,仿佛意有所指。
“四楼,纵妍小间旁边那间。”
老鸨听了他一耳朵声音,觉得身子都酥了半边,暗自寻思,这般出尘的姿仪,也不知这位客人生得到底是何模样。
然而半响她从旖旎幻想里回过神来,顿时干笑道:“这位客人,纵妍小间已有了人,您若是要它旁边那一间,恐怕……声色不雅啊。”
里面的人正在办事儿呢。
“无碍,我就要那一间。”
老鸨的眼神顿时有些奇怪,这位客人不会有什么奇怪癖好吧她的目光移到闵行远身上,愈加觉得这么如此。
哪个人逛这种风尘之地会抱着自家孩子来的
老鸨神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被银子说服:“好,客人请随我来。”
纵妍小间大门紧闭,老鸨领着两人步入旁边那一间,点燃了桌上的熏香,笑道:“客人可需要点些‘小菜’”
“不必。”
老鸨眼神一直停在孟云池身上,粘了好一会儿才道:“客人真的不需要么,我们这里——”
“不要。”
老鸨闻言往孟云池怀里瞥了一眼,却见那不到八岁大的孩子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瞳色黑得瘆人。
他又重复一遍,稚气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带起一股诡异之感,“不要。”
字字清晰。
孟云池将他放下来,淡淡道:“出去吧。”
老鸨咬了咬唇,有些不甘的扭着腰出去了。
房间里沉浸许久,孟云池伸指在桌面上慢慢点着,一下又一下,发出哒哒的轻响,转头瞥见闵行远坐一边正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
闵行远盯着他开口:“师尊来这里干什么?”
“有点事。”
话音刚落,隔壁纵妍小间窸窸窣窣的调笑声终于结束了,不一会儿传出些只有被和谐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绵绵不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高亢的尖叫,男声在埋头锄地,女声在坐垂直过山车。
各自欢快。
高低起伏一波浪过一波。
孟云池站在墙边。
闵行远望着他的身影,脸色黑了下来。
墙边的人站了许久,直到一缕黑气顺着墙缝钻入小间里,他才走开,坐到桌边来。
“走罢,出去。”
闵行远急忙跟上,“师尊方才在做什么?”
孟云池牵起他的手,随口敷衍到:“研究人体哲学。”
闵行远的脸色更黑了。
高大健壮的身影不久后从里面出来,一边理着衣襟袖子一边开门,嘴上不停,还和倚在里房的妓子说着荤话,声音粗犷,笑声震天。
他穿好衣服下楼,途中一经阔手阔脚,像只螃蟹。下二楼时正与端着酒壶的龟公碰上,一手打翻,酒撒了出来。
龟公弓着背急忙道歉,仍然不可避免的被在脸上抡了一拳。
孟云池看见一缕黑气顺着他的动作从袖中飞出,不一会儿又消失无踪。
抡完一拳后这人显然舒服多了,顶着胸前的酒渍大摇大摆下了一楼大堂。
不是这个人,孟云池在心里判定。
对方在大堂里和一堆汉子扎堆,偶尔看着台上的姑娘吊长了嗓子弹词唱曲儿,和旁边的人谈论这献芳阁里的姑娘哪里最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大把大把的蹦出来,夹杂着从胸腔里震出来的粗砺笑声。
孟云池看了半响,将旁边的闵行远捞起来,“走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后知后觉的用手捂住闵行远的眼睛:“别学坏。”
闵行远:……
看来这人真的不太适合带孩子。
第22章 古怪
从献芳阁出来,两人却没有立即回去。他望了望满是烟火气的繁华热闹之地,“可要去游玩一番。”
“我听师尊的。”
“也好。”
修士的居所与修行过于冷清,没有一点人气,偶尔到人界来沾一沾这人气,还会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两人朝着闹市而去,漫街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齐主郑颉皖治下确实繁华,甚至已称得上是大国盛世。
路边有花灯,虽不是上元佳节,但也有两两成群的男女买了花灯放在河面上,寄托自己的宿愿与美好憧憬。
大街空地有异族人卖艺,摆弄的都是些新奇玩意儿,虽然对修仙者算不上什么魔术,但闵行远还是混在人群里看得很认真,半响他扯了扯孟云池的袖子,小声道:“师尊,我看不见。”
孟云池将他拎起来提到了自己肩膀上。
“看得见了吗?”
不,他的本意不是这个。
闵行远:“……看得见了。”
他坐在孟云池肩上俯看表演,视野开阔了不少,见那异族人正往自己身上缠一条斑花大蟒,随后展开双手,向众人展示这在他身上爬行的蟒蛇。有年少的少女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低头快步而走。
周围不断有人在叫好,往那一方小盆上扔些碎铜币。
表演结束,人群散了,宝马雕车与行人夹杂在大道上,熙熙攘攘。闵行远被放下来后与孟云池冲散,他仰头四看,看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人群接重而至,互相推搡拥挤,闵行远夹在人群里被推了好几个踉跄,眼神渐渐阴鸷。
他右手蓄了一击灵力,瞳孔渐渐缩成细小的竖瞳模样。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笑着的,哀愁的,怒骂的,娇嗔的……
浮地七尺的所有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却令他烦躁无比,身形被突然撞了一下,撞人的暴躁中年男人低头大骂:“艹,立路中间不动干嘛,找打”
见这小孩儿居然还直勾勾看着他不让路。
满身酒气的男人看着他就想起自己那蠢笨如猪、不会读书又干不了活儿的傻儿子,顿时心火大盛:“哪家的孩子不会让让路今天我就代你家人给你教教规矩……”
闵行远不动,站在原地等着他的拳头落下来,他会在那一瞬间结果对方的性命。
他眼睁着看对方撸起袖子,骂骂咧咧的握住拳头,心里一动,忽而往远处路边高耸的雕花大门下望了一眼。
孟云池正站在灯火阑珊的红门下,静静看着人群里的他。
神色古井无波。
闵行远嘴唇动了动,右手蓄积的一记灵力暴击徒然散去,他望着孟云池想张嘴说些什么,被猝不及防的往脸上抡了一拳。
整个人几乎被挥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还要捋着袖子上前,刚伸了两步脚,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阁下,”耳边有声音幽幽传来,带来一股芝兰之香:“身为一个健壮有力的成年男人,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
中年人破口大骂:“关你屁——”
他的嘴巴忽然被封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侧不知何时悠悠踱步过来一个身影,戴着幕篱,看不清楚脸,低声道:“阁下言语怎能粗鄙至此,以不惑之躯欺负一个总角孩童,您不感到羞愧么?”
中年男人暗骂一声,觉得自己见了鬼了。
孟云池将闵行远抱起来,慢条斯理的拍掉他身上的灰,温声道:“疼么?”
闵行远不语。
“怎的不躲开?”
他的左脸浮肿起来,那中年人用了不小的劲儿,唇边甚至沾着一些血丝。孟云池指尖蓄积灵力,缓缓抚过他的脸,在他耳边道:“怎么不躲,嗯”
那声音低沉醇厚,悦耳至极。
闵行远的眼神微动,细声细气道:“师尊。”
接着又不说话了。
“你手上多沾一条人命,于你的修行就更添一步天阶,你想要这样吗?”孟云池的声音依然贴在他的耳边,不急不缓道:“你想要在渡劫期时被天道清算重重罪孽,然后被劈死在雷劫之下吗?”
许久闵行远才弱声道:“不想。”
“那便收收你的性子。”
闵行远低声:“嗯。”
满是委屈。
孟云池摸摸他的头,“听话。”说话间他的脸已经被孟云池用灵力消肿治愈,完好如初。
“阁下,”孟云池转身,“你若能及时收手,我也不想做些什么,但你打了我家孩子这样重的一拳,实在让我有些生气。”
中年男人见势不妙,急忙从喉咙里挤出嗯嗯的声音想大叫出声,引起旁人的注意,奈何街上的行人纷纷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没人能注意得到他这里的诡异状况。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了话,这下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处境,顿时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孟云池抬袖往他脸上一挥。
中年男人顿时神魂倒错,离开□□被挤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满眼神魔鬼怪,狰狞丑陋辨不出形状的东西纷纷从肮脏不堪的泥沼里挣扎着爬出来向他伸出手,妄想将他拽进那深不见底的沼潭里。
黑暗里的断肢残臂各自蠕动,寻找着一切可以够得到的东西,他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唯余满身森冷,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那早已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停的心。
别来,别过来,别抓我。
泥沼里爬出蠕动的人形,缓慢而坚定的朝他伸出手,嘴里发出浑浊模糊的音节,他竟从那一张看不清形状的脸上看到了令人恶寒的贪婪与渴望。
中年男人蓦地发出一声尖叫,一边叫一边喊着:“不要抓我,滚,滚……”
效果堪比海豚音,整条长街都是他飙高音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