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听得杏眼圆睁,似乎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子从大姊到小弟,没几个人像是正常人了,原来其来有自。
“其实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印象中你小时候很胆小,一个人连厕所都不敢去,总是叫我陪你一起。”
黎日翔把没戴手铐的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还有你怕小虫子,连毛毛虫还有壁虎那种的也怕。小时候有年夏天,你在走廊上看见一只蝉,你以为那是活的,要我替你抓他出去放生,但后来才发现他死了,你还替他做了个坟墓,就在后山那里。”
“你说蝉只在夏天活动,生命非常短暂,但这只蝉却没熬过夏天就死了,所以才给他做了坟,希望他还能看见明年的夏天。你就是会说这种傻话的人。”
我看孟婆没有说话,似乎是有所触动。
我也感到惊讶,孟婆穿进这身体以来,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黎日雄,多半是残忍、愚昧、自私、暴燥,缺乏人性。
第10章
但没想到那孩子,还曾有如此心性纯善的一面。
“我也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可能是妈过世那时候吧?你不再跟我说话,我常看到你把小动物带到后山,包括大姊以前养的那只贵宾狗,杀了埋了烧了,以前你明明连兔子都不敢抓的。”
“那阵子我都觉得你被什么附身了,不敢接近你。”
“然后不知不觉间我也变了,仔细想起来,小时候妈只看着你,老头子也是,我模仿你,大概是希望他们能多看我一眼,我好的学尽了、坏的也学了不少,就变成那样子。”
黎日翔自失地笑了笑。
“直到你出了车祸,又死而复生后。我才觉得,你似乎又变回原本小时候的样子,这让我乱不习惯的。”
“好像一度以为消失的东西,忽然又悄没声响出现的感觉。”
孟婆仍旧没有回话,我看他揉了揉眼楮,一样把视线递向天花板。
这时黎日翔却转过了身,他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枕着的手,绕过孟婆背脊,把他整个人从侧边搂住。
孟婆有些惊讶,望了弟弟一眼,但没有动作。
“你回来了,这样很好,以后就别再走了,妈已经不在了、日阳也不在了,老头子根本不理我,日勇和阿姨就更不用说了。”
“我只剩你了。哥……你能一直在这里不走吗?”黎日翔看着孟婆。
不得不说比起黎日雄,次子是个相对情感敏锐的人,这大约也是全天下排行老二的人必备技能。
做为夹在中间的人,自幼得察颜观色、得进退有据,所以不知不觉间成就了高度的感受性。
虽然黎日翔不可能知道孟婆转生的那些事情,但他肯定在某些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感知到眼前这个人,和以往他所认识的黎日雄都不同。
但他却受这个“黎日雄”所吸引,和黎日晶相同,越是寂寞无依的灵魂,越会受到醧忘台力量的感召。因为孟婆会让他们相信,只要喝下那碗孟婆汤,一切苦难与悲伤都会随风而逝,他们会脱胎换骨、获得新生。
某些方面而言,孟婆汤是整个地府最慈悲的制度。人世间苦难太多,虽然也存在不肯喝汤的亡魂。
但对于那些受尽折磨的人而言,忘却,反而是种幸福。
我招了乌判过来,请他替我调阅当年黎夫人死亡时,在醧忘台的录像存盘。
虽然乌判是武判官,但自从白判上次目击我一百八十禁画面后,我和我的女性文判官间就有那么点尴尬。
为了避免她到地府性平会去投诉我,最近还是不要跟白判单独相处会比较好。
“黎夫人……本名叫陈诗雨吗?王爷,她是几年前到醧忘台的?”
乌判和白判不同,是个老实的好人。在阳世时还是个将军大人,之前服侍不知哪国的皇帝,却因为和皇后有染,最后被补下狱,被刨去全身血肉、受尽苦楚才死。
据说那皇后没有为他说一句话,但乌判直到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死去为止,也没有掉一滴泪、喊一声疼。
我看上他如此硬气,感觉就是很耐操,所以才延揽他到地府,做我的贴身武判。
他大孟婆一百多岁,孟婆在地府时,都叫乌判“乌大哥”,两人感情不错。
虽然就我的视角看起来,都是孟婆单方面的把乌判耍弄着玩,但只要我家孟婆开心就好。
“……十六年前。”我神色凝重。
“十六年?!”
我懂乌判的震惊,地府的业务量极大,每天接收的亡魂不计其数,通过醧忘台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虽然保险起见,每个在醧忘台和孟婆洽谈的人,我们都会录像存证,以确保他们都会好好喝下孟婆汤再投胎。
但数据量这么大,就算再坚实的计算机、容量再大的硬盘都负荷不了。也因此我们每季都会清理一次,把存有影像的档案光盘丢尽地狱谷深处存放。
以前纸本时代更恐怖,阎王府常常都是被卷宗淹没的状态,往事不堪回首。
十六年前的亡魂,档案早不知到沉到哪个沼泽地狱深处,要找回极为困难。最近有讨论要不要用云端技术存放,但我派去阳世考查的文判到现在都还没回报进度,当然也还无法着手进行。
“我给你放三天假,你给我认真找、拚命找,你就算把地狱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
乌判苦着脸,还好我没找白判,否则现在我桌上砚台应该在我脸上。
“但……王爷,为什么要忽然找个十六年前的凡人?该不会又跟孟婆有关吧?白判说……”
“白判说我什么……?”
乌判欲言又止,看来应该不会是什么“王爷好帅好棒好威猛”之类的好话。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找找。”
乌判叹了口气,领了命,半晌又像鼓起勇气般回过头来。
“王爷有空也去奈河桥那边巡视一下吧!那边现在真的很乱,孟婆一休假,王爷就窝在办公室里,以前您明明每天都会去的。”他还不忘碎碎念。
乌判行礼离开后,我看了下桌上的孽镜台。
镜子里的孟婆,正和黎日翔一起出席大企业的慈善酒会。
我交待乌判这些时间,人间又过了几个日月,孟婆看起来又更成熟世故了些,穿着一身亮丽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整齐挺亮,拿着鸡尾酒杯,正在和商界大佬寒喧。
我看着孟婆那张俊俏的脸,还有和人说话时,眉眼微扬、唇角勾起的模样,以前他在我身边时,若是偶尔遇上什么令他高兴的事,依稀也是这种神情。
我曾经问过孟婆,喜不喜欢地府的日子,我甚至问过他,会不会想要去阳间找他娘。
过了这么多年,我就算再笨也明白,孟婆的娘,根本是蓄意躲着我的。
虽然不知道背后原因,但若不是她以法力遮蔽自身的存在,以我的能力,不会连一个意外跳轮转台的员工都遍寻不着。
当时孟婆歪了下头,把手支在下颚上。“不会特别想去。”
我问他:“为什么,你不想念你娘吗?”
孟婆当时笑了笑,露出他把乌判的老花眼镜藏起来时的表情。
“这里挺好的,虽然累了点,但是很有趣,可以跟很多不同的人接触。去阳世的话,有生老病死,王爷不是经常说吗?人是去阳世受苦的,我很怕痛,没必要特别去找罪受,而且……”
孟婆看了我一眼。我问:“而且什么?”
“而且,感觉如果去了……就会有什么东西变了,或许就不会想要回来了。”
孟婆的话十分矛盾,当时我也没有细究,只当是员工心理辅导的一环。
我看着镜中的孟婆走进宴会厅,有个大家闺秀走近孟婆,好像是哪个合作企业的闺女,孟婆和她谈笑着,这时宴会厅的音乐响起、灯光遽暗,孟婆便把手伸向那个大家闺秀,对方也响应了孟婆的邀请。
孟婆牵着那女孩的手,走向舞池,女孩的手搭着孟婆的肩,孟婆的手搂着女孩的腰,两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黎日翔在一旁看着自家兄长,间或喝着鸡尾酒。孟婆的模样吸引不少人目光,许多宾客停下谈话,观赏俊男美女的舞姿。
黎日翔说,想要孟婆永远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别去其他地方。
黎日晶也说,他喜欢现在的黎日雄,喜欢孟婆。自从孟婆当她的模特儿后,黎日晶连性格也变了,变得开朗,常常走出户外,和人群接触。
她还把孟婆的肖像画集结起来,据说最近要开个展,还有画商看上。
孟婆说,到了阳世,或许就会有什么变了。
孟婆喝了孟婆汤,也会忘记一切。
孟婆想要忘记一切。忘记地府、忘记他的工作与职责,忘记他只是请了十一天休假的地府员工。
忘记我。
就和当年孟婆他娘一样。
……他休想。
阳世的季节来到秋季,天气转凉,孟婆和黎日翔都换上了秋装。
奈河桥业务一样繁忙,孟婆在阳间也不得闲。连日的酒会和饭局,把兄弟两人都搞得很累,主要是黎家企业打算拿下一个重大标案,为此必须各方打点,而面貌姣好、身段柔软,又身兼公司业务部总经理的孟婆,自然就担当此大任。
我看孟婆连续几天都出门在外,和各种红男绿女周旋,舞也不知道跳了几支,还跟人家闺女单独出游,一度被某个热情的闺女邀请成为入幕之宾。
其实孟婆……应该说黎日雄的肉身,现在也二十有七八了,有婚配也不稀奇。
豪门圈也都在传,到底谁有幸成为黎家长子的六月新娘。
这些日子我战战兢兢,我固然希望孟婆可以实现愿望,在阳世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但我却也明白,一但孟婆真的和什么人定下来,或许又生了孩子,依他的禀性,绝对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而依他的个性,要他抛下这一切、抛下他心爱的人,回到地府来上班,绝对没可能。
我都可以预见孟婆十一天后回来,抱着老婆和小孩,老婆可能还挺着孕肚,含泪跟没完的表情。
因此我现在的心态,从“希望孟婆可以赶快谈完恋爱赶快回来”,变成“希望孟婆可以谈恋爱,但最好失败心碎赶快回来给我惜惜”。
虽然有点恶质,也不是个好老板或好父亲应有的想法。
但我已经明白了,我不是孟婆的老板,也不是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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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两边连载进度就一样了,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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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只是这些。
说到底,孟婆的把妹技巧有点糟糕。
他虽然风度翩翩,一但有女孩子真撩拨他,比如跳贴身舞、还是蹭他大腿根什么的,孟婆却又浑身僵硬,连最灵活的舌头都会变迟钝。
那些女孩子当然觉得没谱,自认攀不上黎公子,早早下台一鞠躬。
至于黎日翔,那副皮相是不错,但总是摆出“除了我哥你们都别碰我”的气场,所近之处五公尺都是极圈范围,别说女人,根本连生物都绝迹。
倒是黎日勇刚考完联考,也被老总裁抓来参加宴饮。
我有一阵子没看到黎家这个小公子。不得不说人类成长速度惊人,比起在病房里对孟婆哭哭啼啼那时候,黎日勇身高似乎也抽长了、四肢长了肌肉,从高中毕业,神情也变得成熟稳建。
我看见他穿着很潮的深蓝色西装、笑着走近舞池里的孟婆时,还有点认不出来,还以为是哪来的牛郎。
“大哥!”黎日勇一如以往热情,一把抱住了孟婆。
孟婆在地府,除了一些新晋鬼差以外,一直是最小的。因此孟婆一直说想要个弟弟,黎日勇显然满足了孟婆的野望。
“小勇,考试考完了吗?”
“考完啦!哥你就别提考试了,多煞风景。”
黎日勇举起酒杯,低头啜饮一口杯中物,孟婆睁大眼。
“你喝酒吗?”
“又没关系,反正我再十天就成年了啊。哥,你可不要跟我妈说喔!她会啰唆我的。”黎日勇笑嘻嘻地说。
在知道黎日晶、黎日翔都洗清杀害黎日雄的嫌疑后,其实我曾一度认真怀疑过黎日勇母子。
但黎日勇活泼可爱,对孟婆又很热情,怎么也看不出来会是做出那种谋害亲兄之事的人。
至于那个二姨,我很想二十四小时追踪他。
但孽镜台名为孽镜,孽与缘是一体两面,只能追踪与自己有缘份之人,就像平常孟婆借去劝慰亡魂,也只能映照出与亡魂有牵系的人们,无法像闭路摄影机一样,想看谁就看谁。
但至少目前她并没有轻举妄动,孟婆似乎也没有特别怀疑二姨的意思。
“对了,哥,我下周发榜,发榜后刚好是我生日,哥可以陪我吗?”
孟婆露出宠溺的神情,看得我又嫉又恨。
“当然可以,我会把事情全排开,只留给你。”他抚了下黎日勇的头,虽然后者已经跟他平高了。“你有想去什么地方吗?”
“我想哥陪我去游乐园玩。”黎日勇笑着说。
“游乐园?”
孟婆一愣。孟婆自己也没去过那种地方,现在想起来,我以前应该多带孟婆出去见世面的,地府里就只有他一个孩子,他陪我喝茶下棋,陪白判追那些恩怨情仇的剧,陪乌判打太极拳,就是没做过什么像孩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