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判直白的吐嘈缓解了我的忧虑,我苦笑两声,终究还是担心那孩子。
我起身穿了衣服。太久没回到自己身体,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虽然孟婆他们常叫我大叔,但老实说我外貌看起来也不过凡人三十出头。
成人的身高、成人的体格、成人的长相,虽然白判在场,我不敢太嚣张,但我感受到身为成年男性的渴望,从知道孟婆返回岗位开始,就一直闷藏在我体内,蠢蠢欲动。
我在乌判陪伴下来到醧忘台,孟婆果然还没清醒,仰躺在床上,呼吸平顺,眉睫沾着些微水珠。
许久没见到孟婆的真身,那张清俊中带着秀丽的脸,让我忽然又想起了某人,酸气一下子刺上眼楮。
孟婆紧闭着眼睛,我想他对他生身之母已经过世……不,是永远消失在世上的事,应当还一无所知。
和孟婆重逢的喜悦,和不知怎么告知他、他娘是我亲手干掉的不安交迭在一起,让我心头五味杂陈。
“对了,黎家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问陪在我身边的乌判。我下凡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像这样与凡人眼神相对、肌肤相触,果然和单纯待在地府看孽镜台不同。虽然不深,我发觉我竟也对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产生了感情。
“黎家次子安然无恙,只是……他清醒过来之后,发现孟婆,啊不,是他兄长已经被刺杀身亡,似乎很不能接受。”
乌判这些日子跟着我追剧,对黎家人也熟悉起来。我和他走回办公室过程中,乌判便逐步向我报告。
“长女也平安无事,只是车祸受的伤,让她留下后遗症,她的记忆似乎回到二十多年前,也就是黎日阳过世前的时间,还一直吵着要见么子。”
“至于黎拓日……日前已经过世了,就在王爷和孟婆回府不久之后。应该再过几日,就会到地府报到了。”
我有些感慨,他毕竟曾是孟婆的父亲,其实也算是我父亲。虽然我和孟婆这一世都短的可怜,孟婆甚至连该有的假都没休完,希望他不要去天庭劳工权益保障委员会投诉我。
但父母恩重如山,伦理上我还是得为他哀悼一下。
“那个小麦色腹肌……呃,那个叫江瑞蓝的保镳,他怎么样了?”
乌判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他……在刺杀了黎家长子后,抱着长子的尸身……投海自尽了。”
我说不出话来,虽然我隐隐有感觉,很可能会是这样的结局,但实际听到,还是觉得不胜歔欷。
我想孟婆的冲击应当比我更大,毕竟他曾经在黎日雄的身体里,还曾和阿蓝有过鱼水之欢、露水之恩。
我和乌判已回到办公室,我打开了孽镜台。孽镜台投射出黎家次子日翔坐在警局里,面对警察盘问的画面。
也难怪,这样算起来,黎家的人,除了早已死过一次的陈诗雨和黎日阳,一夕之间父亲、长子、庶子全数死亡,还摊上一个保镳。我要是阳间的刑警,不需要看过豪门生死剧,也会怀疑这是否一切都是黎日翔的夺权计划。
“为什么那个保镳,会杀了自己的主人又自杀?这件事你事前知道吗?”
“为什么你会和弟弟一起坠崖?你一点事也没有,你弟却死了?”
“你姊姊为什么好好的半夜开车出门?还跟你大哥六年前出事地点一样?”
“之前到你父亲加护病房里,中断维生仪器的人是谁?”
我看黎日翔双目死寂,只是无机质地重复“我不知道”、“与我无关”,到最后干脆瞪着侦讯室的天花板,一句话都不吭,任由那些刑警在耳边咆哮。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黎日翔的侦讯室外,看到了二姨太,就是那个叫吴秀霞的女人。
听乌判的说法,后来她得到通知,知道黎日勇的肉身已坠崖身亡后,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来,在太平间认了尸后哀痛逾恒,还因此住院了几天。
但我现在看她,她打扮得像我初次见到她一样花枝招展,而且精神抖擞,完全不像刚丧子的模样。看到黎日翔被警察带出来,吴阿姨还连忙驱前,说了几句不要担心、我相信你之类的体己话,就目送黎日翔离开。
她盯着黎日翔的背影,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满是快意。
“长女不能视事,次子又被怀疑杀人……据说现在黎家的事务,暂时都交给这位吴女士管理,财产也是。”
乌判报告着,我有些意外,乌判便解释道。
“似乎黎拓日在陈诗雨过世后,和吴女士有登记成婚,就是在黎日阳过世那一年,但都没让孩子们知道就是了,大概是怕他们反弹。”
我能理解,老总裁知道黎日勇是来换黎日阳的命的,因此对吴秀霞多半充满愧疚,又不能形诸言语。
老总裁算是这家子最有良心的一个人了,于是便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
所以二姨太现在才是真正的黎夫人,还是老总裁的合法继承人、黎日雄他们名义上的母亲。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孟婆的娘幻境里,孟婆揭发黎日阳,把原本放在自己门下的纸条换到黎日晶门缝下时,黎日阳一脸不解的样子。
我想着,会不会更换纸条的人,根本就不是黎日阳呢?
如果黎日阳发现纸条,他其实大可以自己跟上去,直接杀掉黎日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当年洞窟事件目击证人的机会,黎日阳应该不会拱手让人。
但如果是吴阿姨发现的话,那就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涉险,或成为嫌疑犯。
她在黎家这么久,对于黎家这些孩子们间的恩怨情仇,必定旁观者清。而且黎日晶从不掩饰自己对长子的厌恶,吴秀霞不可能不知情。她判断若是让黎日晶跟上去,可能会造成更合她心意的结果。
黎日晶可能会跟上去、可能不会。可能杀了黎日雄、可能不会。但她不在乎,只要能在黎家人间制造矛盾就行了。反正这件事无论成否,她都没有风险。
我又想到,吴秀霞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被人换过的事情。
从黎日阳坠崖过世后,吴秀霞的表现看来,我觉得她应当是早已知情的。虽然不知道契机是什么,但知子莫若母,我经历孟婆的娘的事后,感触更深。
她发现儿子被人换魂后,却隐忍不发,和黎日阳像真正的母子一样相处,整整十数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本来只是清洁工的她,现在成了黎家的夫人,而且前妻的儿女死的死、伤的伤,全都无法再与她抗衡。
到头来,这出豪门生死剧里,最不起眼、最卑微的女人,才是真正最大、最后的赢家。
我泡在按摩浴缸的热水里、脸上敷着火山泥面膜、手边摆着鸡尾酒,嘴里还叨着夹吉士的小饼干,望着地府不见天日的穹顶,忍不住深深叹了口长气。
第43章
我在地府的地牢里,见到了黎日阳的亡魂。
严格说起来,应当是日阳和日勇的亡魂,但他们和陈诗雨一样,是在一方未死亡的状况下,另一方又夺舍,这样的状况下,同一个肉身无法容纳两个活着的灵魂,这两个人会在肉身里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白判他们知道黎日阳的危险性,一等黎日阳下地府,就派了鬼差拘提他的魂身,以违反天条、残杀无辜的罪名下狱,等候我的发落。
我其实还没想到要怎么处置黎日阳,而且若我严惩黎日阳,等于日勇也同受处罚。他掐死自己前的表情,还深深烙在我心底,挥之不去。
即使不论这些恻隐之心,我也有无法惩罚黎日阳的理由。
他是那个人……那两个身为母亲的女人,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孩子。
所以无论这一个孩子、还是那一个孩子,我都无法轻易放下。
即使再不愿意面对,孟婆还是清醒了。
我刚好守在孟婆床边,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这么常来看他,最多一天来个五、六次,唔可能是七、八次而已,我也没有真的一直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脸看,有时也会拿他架上的小说来翻翻。
孟婆睁开眼,和我的双眼四目相对,我看他眨了眨眼,好像还有点无法适应地府幽暗的光线。
我心跳加速,我有一大堆事情想跟他说,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起才好。我第一次对人有这种感觉。虽然以地府的时间而言,只有短短数日,但我和孟婆的关系,至少就我的认知,已经不同于以往。
而且以前我看孟婆,总觉得是长辈在看小孩儿。
但现在,看着眼前缓缓坐起、沉静地凝视着前方的男人,我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敬畏感,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这孩子长大了,不再是我的小孟婆了。
“孟婆。”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唤他,“我有话要跟你……”
“如果王爷是要说日翔被调查、阿蓝和黎日雄殉情、吴阿姨才是换纸条的人……还有我娘已经不在的事情,那可以省了。我现在头有点痛,不是很能够思考。”
我张大嘴巴呆在那里,孟婆看我这样子,似乎也忍俊不住。
“为、为什么……”我看着孟婆久违的笑脸问。
“哪一个部分?如果是吴阿姨的事,我在幻境里看到黎日阳的表情就知道了,会更换纸条的嫌疑人,除了日阳,本来就还有吴阿姨。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另一个,很简单的排除法。”
“但阿蓝……”
“会特别跑到海边一堆警察的地方刺杀我,证明他本来就没想过后路。要不就束手就擒被警察抓、要不就自杀,以我这些日子对这个人的认识,应该是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我有点懵,光是看着孟婆的脸,我的脑袋就混乱了。
“那、陈诗雨……你娘的事情……”
我看见孟婆的眼色微微一黯,垂下了头。
“啊,因为我娘……陈诗雨喜欢海啊,不是吗?”
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我烦恼了数日、辗转难眠的问题,孟婆才醒来不到五分钟,几句话就把它给化解了。我忽然理解到我对这男人的敬畏感从何而来了。
孟婆看向我,又说:“而且现在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浪费时间。”
我怔了怔。“什么事情?”
孟婆半身依然坐在床上,他忽然伸出手来,抓过我的下颚,在我反应过来前凑近我的脸,把唇贴上我的唇。
这是我俩第一次以真身接吻,不,正确来讲,是双方都在有意识、有记忆的状态下接吻。
孟婆毫不客气,舌头一下子就伸了进来,我也像是认得他的舌头一般,自然而然伸出舌头与他相碰。
真身的感觉果然略有不同。虽然用黎日阳身体的那个吻,远比这个激烈许多,但像这样直接用自己的金身,和孟婆的魂身肌肤相贴、眼神相触,孟婆所有的欲念、所有的渴望,全都赤裸裸地透过吻传达给我。
我指尖微颤,即使是神明的身体,仍觉得呼吸困难,头脑发热。
我们吻了再吻,缠绵了一阵子,直到孟婆主动把唇移离。
孟婆依然看着我,我没察觉自己有何不对,直到孟婆伸出指尖,从我的眼眶下揭过,我才发现我竟然掉眼泪了。
我伸手抚了下眼角,虽然哭的人是我,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但孟婆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仿佛早知原因一般,用深邃的眼神望着我。我真希望他把原因告诉我。
我张开唇,嗓子却是抖的。“孟婆……她……”
我说的孟婆,不是眼前这个孟婆,比起他,其实我更习惯称呼另一个她。
毕竟她在奈河之侧做了五百年,我大半阎王的职涯,都是那个女人陪伴在我身边。
她在我眼前飞灰烟灭的当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如何难过,甚至回到地府、陪伴昏迷的孟婆这几天,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崩溃痛苦还怎样。
我是阎罗王,看尽地府生离死别七百年,理应习惯这样的事情。
但一看见孟婆睁眼、对上他这张神似她的脸,我就忽然禁不住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太奇怪了。
我感觉孟婆的手臂绕过我的背,掌心贴在我背脊上,把我拉近他怀抱里。
现在我们身形相同,我还比他高过那么一咩咩,但他的搂抱却十分顺手,一点违和或是迟疑也没有
“不是你的错,王爷。”孟婆拍着我的背。
我闭上了眼。
“我……杀了她。是我亲手……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的,她只要愿意回到地府、回到我身边,一切都还有转寰余地,但是我却……”
我感觉孟婆身上的氛围越发严凝,他好像在气什么,但我一如往常读不懂他的心思,他们母子俩都是。
“不是的,王爷,你只是实现了我娘的心愿,我娘本来就时日不多。她能够……让自己这辈子最爱的人送她最后一程,是得偿所愿。而且她在发现你转生到日阳身上开始,就决定要这么做了,那人一但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不是你的错。”
孟婆又强调了一次,但我依然控制不住眼泪。
“孟婆,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对不起……真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还有我娘。”
孟婆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不争气,我这个没用的上司,让这么多事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却浑然不自知,还让接连两个孟婆都负气出走。
至今我仍不知道,孟婆的娘绑架我、喂我喝下孟婆汤、迫使孟婆跟他对决,把自己搞得像个反派大魔王,最后还让我不得不动手杀掉她,风风火火地搞了这一出世纪大戏,究竟图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