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黎日勇的表情略显疑惑，开口要说些什么，但孟婆又继续说。
　　“而你知道以黎日晶对我的痛恨，你认为如果换成黎日晶跟去，应该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所以把纸条换到了大姊门下，而结果也如你预期……不，或许超乎你的预期。”
　　“原本所有的事都应该依照你的计划进行，但我死而复生这件事，让你方寸大乱，所以你才会寻求你母亲……寻求陈诗雨的协助。”
　　“陈诗雨用幼时差点杀了你的鱼叉，拿来攻击日翔，但后来因为我的关系，还是功败垂成，这让你和陈诗雨越来越急，再加上黎日阳的肉身死而复生，还出现在你面前，这让你完全慌了。”
　　“你看见大姊和黎日阳的肉身相偕离开，而且大姊一点也不惊讶。你认为大姊背叛了你，事实上并没有，自从猜到你的身实身分、向你坦白以来，大姊就一直站在你这边。”
　　“但陷入恐慌的你，还是让陈诗雨杀掉了大姊，这个从你溺死以来，就一直为了你的死悲伤不已、甚至被你假手杀死了黎日雄、全世界最关心你的亲人，你却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她，用最残忍的方式。”
　　孟婆一口气说完话，眼眶有些泛红，许是又想起了还在病房急救的黎日晶。
　　“在想通你的事情时，我本来对你很同情。而且事情已经发生，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打算拆穿你，想让你照你的愿望好好活着。”
　　“但你为了怕谎言被拆穿，说了更多的谎去圆原本那个谎，终至造成这些无法挽回的后果，这让我无法再袖手旁观……也没办法原谅你。”
　　“日晶说，要我找到你，让你解脱。你和陈诗雨，做了这几年的美梦，也该清醒了。”
　　孟婆深深吸了口气。
　　“人的生老病死，自古皆然，接受现实吧……黎日阳。”
　　游乐园里的乐音持续着。
　　旋转木马播放起“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的BGM，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这首歌的词境很可怕，在这种氛围下放出来，更让我从背脊都发凉起来。
　　“所以……他真的是黎日阳？”
　　我用力摇了摇头，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等等，所以他和我们一样，借用了黎日勇的身体吗？”
　　我也不是笨蛋，刚才旁听孟婆解说时，我就隐隐感到不对劲，就猜到一些端倪。但实际上听孟婆说出来，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嗯，话说你不是阎罗王吗？都可以随便让人死而复生了，怎么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孟婆竟然趁势吐嘈我。我忙瞪大眼睛，静下心来去看眼前的黎日勇，果然看见这人体内的魂魄，与外貌完全不同。就像我现在看着黎日雄的肉身，但很确定里头装的是孟婆一样。
　　“喔、喔喔喔！真的耶！”我叫出声来。
　　怪就怪从我下凡以来，根本没跟黎日勇见到面，唯一碰面就是在病房门口那次，我刚从濒死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看到我又立即逃跑，我根本无暇注意这个黎家么子的状态。
　　如果早点让我跟黎日勇见面，或许我就会比孟婆还早知道关节，黎日晶也能因此得救也说不一定。但孟婆先前不知道我是阎王，倒也不能怪他。
　　“这个人是……阎罗王？”
　　我听见黎日勇的声音……现在该叫他日阳了。他瞪着我，显然是听见孟婆刚才那番话。
　　“是妈妈常拜的那个东岳大帝吗？哈，原来他真的存在吗？”
　　他忽然从木马上跳下来，走向躲在孟婆身后的我。
　　“既然你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的事，为什么不救我呢？妈妈一直都在求你、每天每天，求你放过我，让我好好活着，你为什么都不听他的话呢？害得她不得不牺牲自己，换得我能够活下来。”
　　黎日阳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孟婆一个箭步横过我，挡在我和日阳之间。
　　“……你为什么都不理她呢？呐，你告诉我，阎王大人，你为什么非要我的命不可呢？”
　　“你的阳寿，是生死簿订好的，生死簿是天庭按照每个人的七世命数定的，我们地府充其量只是执行人而已，不能怪我。”
　　我躲在孟婆大腿后面说。不得不说我还真有点皮皮挫，特别是黎日阳的表情相当狰狞，他又比孟婆还高，都是我这肉身的错。
　　“但是你让大哥死而复生，不是吗？如果大哥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
　　日阳的嗓音有几分沙哑。
　　“黎日雄并没有复活，我只是借用他的身体，就像我现在借用你的身体一样。”
　　我照实说明着，但这话不知道触动了黎日阳什么，我感觉背后轰然巨响，竟是有个咖啡杯脱离转盘，朝我的方向蓦地撞过来。
　　孟婆回身想保护我，但这咖啡杯根本冲着我来，直接绕过孟婆扑向我。
　　我猝不及防，再说谁在游乐园里会提防咖啡杯啊？我被这违规的咖啡杯撞中腰际，也还好我反应还算快，实时用手挡了一下，骨头没被撞断。但也痛得够我受的，我顿时倒地不起。
　　“王爷……！”
　　孟婆忙蹲到我身侧，好在咖啡杯没有进一波攻势，又退回到转盘上，感觉只是给我个下马威。
　　我看着旋转得越发快速的咖啡杯，心里暗想这个女人的法力，百年不见，似乎又变得更精熟了些，而且还加了点邪异的元素。
　　孟婆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对抗的是什么，但我从以前就对那女人没辄，现在恐怕更没有办法，我头皮发麻，只能暂时伏地喘息。
　　“你看，这个身体就是这样子。又弱小、又没用。”
　　黎日阳的声音又传入我耳里，我看着游乐园的地板，晃得像是从水里看出去一样。
　　“你知道吗？阎罗王爷，我从会喝奶开始，就已经学会吃药了，别的小孩吃的是糖果饼干，但我吃的是永无止尽的药物，药水、药粉、胶囊、打针、点滴……”
　　“但即使如此，我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的变差，我明明忍耐了，忍耐着不去游乐园、连学校都很少去，乖乖在家静养，但医生还是说我活不久，说即使我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撑到长大成人，在这之前就会死去。”
　　孟婆托着我的身体，他的体温让我的疼痛稍微好过一点。而日阳还在继续说着。
　　“但是那个吴日勇呢？明明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身体好得跟什么似的，就算冬天跑进海里游泳，也像个没事人一样。”
　　“不觉得很可笑吗？我们同龄，阴历生日还是同一天，但他什么也没做，就可以开开心心地长大，上学、出去玩、结婚生子，他甚至连诊所都没去过一次。”
　　“但我却只能窝在房间里，看着那个可笑的玻璃球，连去庭院散个步都办不到。”
　　幻境仿佛呼应黎日阳的想法，旋转木马上出现两个没有脸、仿佛用雾气堆垛而成的男孩，一个孱弱瘦小，另一个高大健壮。
　　高大的男孩对瘦小的男孩伸出手，牵着瘦小男孩上了木马，两个人在再次旋转起来的木马上玩起来。
　　“但妈妈来找我了。我一直以为妈妈过世了，但其实并没有，她一直都在，一直都暗地里在保护着我。”
　　“妈妈悄悄跟我说了，她说，黎日勇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爸爸真正的孩子，之所以让日勇进家门，只是为了让我能够继续活下去。”
　　“妈妈还说，她是为了我，和愿意帮她的神明有了约定。只是妈妈还活着的事不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妈妈很有可能会被阎罗王抓回去，所以她会等待时机，在我十岁以前，还给我一个健康活泼、能够长大成人的身体。”
　　我总算明白，孟婆在客厅里隐瞒的部分是什么了。
　　仔细想起来，无论是孟婆还是我，都没有真正接触过黎日阳这个。
　　孟婆说过，他无法理解日阳能够接受日勇的原因，以日阳的立场，应该多少会对日勇有所妒嫉，但日阳却愿意接纳日勇，代表日阳是个心胸宽大的孩子。
　　但我现在明白了，日阳并不是心胸宽大，而陈诗雨当然也不是。


第34章
　　他们别有目的。而这个目的，远比找个穷人家的孩子来为自己孩子改运，来得更凶残、更令人发指。
　　我看那个日勇的幻影转向我，朝我伸出了手。
　　我才意识到我现在是日阳的外貌，幻影或许把我错认成真正的日阳。
　　我不自觉地响应那个幻影，日勇幻影的指尖，与我的指尖相触的倾刻，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
　　“日阳，你不先上车吗？要是你又吹风倒了，老爸又要念我了。”
　　我置身于黎家大宅的门口，我回头一看，真正的黎日雄就在身后等我，驾驶席上坐着黎家的司机，而阿蓝坐在副驾驶席上。
　　我有些茫然，但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大哥，再等一下，我想等日勇。”
　　但我才刚说完话，就看到还是少女的黎日晶，穿着洋装从庭院里风风火火地奔过来，还没出门就冲着少年日雄大声尖叫。
　　“日雄！你在干嘛？你想带日阳去哪里？”
　　“去个海边而已，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吗？”日雄没好气地摊手。
　　“海边？开什么玩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日阳的身体，何况日阳根本不喜欢玩水，是你强迫他去的吧？走，日阳，你不要理日雄，跟姊姊回去，姊姊教你画水彩。”
　　黎日晶边说，边一把捉了我的手臂，一副就要把我带走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微弱地挣扎着。
　　“你带走他我是没有意见啦！但你确定日阳真的不想去吗？我可话说在前头，是他自己要求要跟我去的，我还嫌麻烦呢！”
　　我看黎日晶停下了脚步，有点意外地望着我。
　　“真的？日阳？你想去海边玩？跟日雄吗？”
　　我发现我的心跳加速了。我的视线本来垂落着，此刻却抬起头，和黎日晶四目交投。
　　“是的，姊姊，我很想去。”我顿了一下，又说：“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去海滩上散散步、晒晒太阳，不会下水的。”
　　“既然这样，姊姊陪你过去……”
　　“不要！”、“靠！黎日晶你不要去！”这回是我和黎日雄两边同时发声。黎日晶狠狠瞪了眼黎日雄，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也难得跟日雄哥哥出门，我也快要满十岁了，应该有能力自己照顾自己，姊姊，你真的不用一天到晚为我/操心。”
　　我看着黎日晶惊讶的脸，力持冷静，直到她终于松开我的手。
　　“好吧……也是，姊姊太盯着你了，你反而觉得烦吧？抱歉哪，因为姊姊答应过妈妈了，一定要代替她好好照顾你，忘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看大姊显得怅然若失，但很快又恢复笑容。
　　“等你十岁生日那天，姊姊再带你去游乐园玩，好好帮你庆祝一下。”
　　我感到自己唇角慢慢扯起，带着重量地。“好的，谢谢姊姊。”
　　黎日晶背景刚消失在视线那头，我就看到九岁的黎日勇从庭院里跑过来。
　　他似乎跑得很急，但完全没喘气，晒得黝黑的健康肌肤上淌着些微薄汗。同样是将满十岁，日勇的身体却明显比日阳高了两个头，四肢修长，小小年纪就有肱二头肌。
　　日勇的裤袋里似乎揣着什么，但他在跑动状态中，我一时看不清。
　　“抱歉！我找到我的防晒乳了，我们走吧！”
　　日勇还用宏亮的嗓音大喊，笑容和七月的阳光一样灿烂。
　　我的视线和日阳同步，在日勇的胸肌和四肢曲线上逡巡一轮，最后转向黎日雄。
　　“大哥，到齐了，我们走吧！”我听见自己用犹如战士上战场的语气说。
　　场景倏忽转换，到了夏日的海滩。黎日雄提了袋啷当作响的东西下了车，指挥司机把车开到看不见海滩的地方待命，阿蓝跟在他身后，少年阿蓝神色显得相当不安，右手紧抓着左手，唇色咬得惨白。
　　“日勇，你带日阳去那边玩，大哥跟你们说，那里有个石窟，据说里面曾经有海盗留下来的宝藏喔！你们去那边探险吧，大哥和阿蓝哥哥在这里玩。”
　　我看见阿蓝听见这句话，手又抓得更紧一些，几乎要抓出血来，身子微微颤抖。
　　“大哥，你跟阿蓝哥哥要玩些什么啊？”
　　我看日勇问黎日雄，黎日雄面对日勇，始终是满面笑容。
　　“这个嘛，我们会玩很有趣的游戏。等你长大了，哥哥也会跟你玩的，只是现在你还小，还不是时候。”
　　日勇不解地歪了下头，但黎日雄没有再多解释，回头对着发抖的阿蓝。
　　“走吧，阿蓝！我们过去那边，那里的水比较深。”
　　我看见阿蓝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慌忙垂下了头。“……知道了，少爷。”
　　场景又变了，我发觉自己置身于水中，我的右手被黎日勇拉着，他也置身于水中，相比戴着泳具，只是飘浮在水面上的我，黎日勇熟练地游着泳，巨大、漆黑的石头洞窟逐渐接近我的视线。
　　我身体冰冷，呼吸急促，虽然是七月天，海水的温度还是让我吃不消。但日勇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游，还有余裕回头为我打气。
　　“加油，日阳！再一点点，我们就可以找到海盗的宝藏了哟！”
　　日勇先站上了岸。我半身还浸在水里，一手抓着石窟的洞壁，却没有余力爬上岸，只是停在水里喘息。
　　可恶！我发觉我的思绪，和黎日阳同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