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凝起眉头。
“你以为做这种事情,地府会放过你们吗?你把我当成空气是吧?”
“但我活了十多年,你们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当初东岳神庙的庙公还说,人的生死由阎王决定,凡人不能违逆天意,但事实证明天意根本就不算什么,只要努力,人还是可以照自己意思活下去,不是吗?”
我顿时语塞。虽然陈诗雨是利用天庭保护未成年亡魂的漏洞,事实上之前因为漏洞实在太多,天庭已经数次调降免除前往地府投胎的亡魂年龄线。有些亡魂十二、三岁了,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地府还因此设置了托育中心。
但地府这样被小瞧,我也有点不爽。我用手触了胸前的法器,把令剑化回短刀,拿在手里。
孟婆看了剑拔弩张的我一眼,没有出声。
“你用别人的肉身活在世界上,成天心惊胆跳,还不惜杀人,不觉得可笑吗?”
我一边冷冷地说,一边观察黎日阳的动作。
我数百年没跟人动武,之前乌判说要跟我过招,我也因为偷懒翘掉。连说好每天慢跑半小时,都因为跟追剧时间冲到省了,现在真有点后悔。
“你和大哥,不也是这么做吗,阎罗王?只许你们自己违规,却要我们凡人照着你们订的规矩做,难道就不可笑?”
我绕着旋转木马走了两步,但黎日阳完全不动如山。
“黎日雄是自食恶果,他的阳寿本就该尽了,我只是借肉身一用。这和你们为了侵夺他人肉身,杀害无辜的黎日勇完全不同。”
我深吸口气。“这些罪行,来日到了阴曹地府,都会由判官与你从头算起,你再不趁早醒悟,到时忏悔也就迟了。”
我讲的是肺腑之言,我很少这样规劝凡人。但黎日勇却忽然笑了笑。
“地府真的会发现吗……?”
黎日勇背后的木马,血色变得更深,染上污秽的黑色。有些甚至沾染上他的手脚,他与幻境的背景,几近融成一体。
“什么?”
“地府要发现这件事,也得有人让他们调查。”
黎日阳忽然直起了身,他双手摊开,任由从地面掘起的电缆线缠住他的手、他的身、他的腰,但黎日阳却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反而像是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微闭着眼感受这一切。
第35章
“但地府的首长、阴间的王,就在这里不是吗……王爷?”
我瞪大眼睛,看见木马上的血渍完全占领了黎日阳的脸庞,那张脸咧唇一笑,那瞬间,我在日阳的脸上看见了另一个人。
“孟婆,你快跑!”日阳的身形完全被电缆线吞噬,化作巨大的黑色幻影朝我袭来。我刚想退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王爷!”孟婆叫道。
我也不是任人宰割,我举起拿着令剑的手,阎王法器的效果立竿见影,剑峰碰触到电缆线的瞬间,幻影便被割成碎碎片片,还起火燃烧,在空中爆成了花火,火星散落在我四周。
这过程看起来很帅气,但其实我惊得要死,刚刚那一下完全出于本能反应。我不禁在心底对白判说了一百次谢谢,如果不是她挖了这宝贝让我带下凡,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电鳗了。
但那些电缆线没有因此退缩,更多的电缆从摩天轮、从咖啡杯下迅速窜起,集结成束,从四面八方攻向我。
我觉得我都快要有心里阴影了,要是以后不敢跟孟婆一起去游乐园玩,那女人得负最大责任。
我姆指压住剑柄。幻术这种东西,光砍幻境里的东西无济于事,得找出施术者本人,但会使用幻术的人,通常也会千方百计隐藏自己的存在,所以那女人从头到尾没有现身。
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带乌判一起下凡,他的话,幻境里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他对手,他还可以徒手扛起整座摩天轮当球扔,施术者光吓就投降了。
我剑尖朝下,令剑便化回原本长剑的原形,剑的重量让只有孩童肉身的我吃不消,只得把剑插在地上。
但这也有好处,令剑的力量让我所立之处俱成焦土,一路扩散到刚窜起的电缆线根部。顿时我周身的电线像是喷泉一样,在接触我之前就自行散碎,在游乐园天顶形成灰黑色的细雨。
我回头看孟婆,他呆站在那里,看向我的表情满是诧异。
我心里有点暗爽,下凡以来都是我被孟婆的智商碾压、丢脸的分。至少现在让孟婆体认一下我的能耐,日后回到地府,我才不会给他吃得死死的。
想压我阎罗王,门都没有啦,哼哼。
我单手拿住剑柄,法器随我心意,又变幻为短刀,我拿起短刀,微眯起眼。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以我的法眼,不难查觉施术者所在何方。
何况以我对那女人的熟悉,她藏在幻境的哪里,我用闻的就可以闻出来。
我看见摩天轮下有个黑影,刚想动身,却发现刚才消失的黎日阳,竟不知何时又从孟婆背后冒了出来,他伸长双手,像当初日勇掐日阳脖子时一样,露出狰狞的神情。
我看孟婆猝不及防,饶是他反应极快,蹲下/身回过头来,黎日阳一下就扑了个空。
孟婆伸手去抓日阳的手臂,但日阳竟没有要回击的意思,他抽了手,露出满意的笑容,再次隐没到幻境背景里。
我看见孟婆蓦地回身,撕开嗓子大叫:“王爷!背后——!”
是声东击西!那个女人,知道我最在意的人是孟婆,竟然出这种招数。我反射神经没孟婆这么卓越,拿着令剑回身时已然不及,有东西撞中我的五指,短刀远远飞了出去。
令剑一脱离我的手,就恢复成炼坠的模样。我往前两步,想要捡回令剑,但下一秒有东西卷住了我的小腿,把我整个人倒提起来。
“王爷……!”
孟婆奔向我,伸手想拉住我,但电缆把我往后拖,孟婆连我指尖都碰不着。这种神仙斗法,失去记忆和法力的孟婆根本无计可施。
“可恶……”
我眼睁睁地看着电缆线从我的小腿包覆到腹部,又勒住我的脖子,我骨头嗑啷作响,电缆线勒进我的肌肤,把我四肢扯紧,虽然明知是幻觉,还是痛得让我冷汗直流。
我总算明白,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也是,他们母子俩倒行逆施、干犯天条,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万一被地府查知,一切就前功尽弃。
而我这个笨蛋,还自投罗网,他们连费心找我都省了。
也亏得这一切机缘巧合,孟婆说想要下凡,而我精挑细选,竟然就选中了这么一个和孟婆有缘份的家庭。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是一切起头的人,这一切,应该由我来终结。
我看着孟婆硬是拾起我的令剑,剑身烧灼着孟婆的掌心,孟婆疼得直咬牙,青烟窜着,空气里都有烧焦味。
即使如此,这死心眼的孩子还是没有放开它,拿着它一步步朝我走来,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快哭出来的担忧与急切。
仔细想起来,孟婆这孩子,一向都是这么死心眼。
这么长的日子,孟娘又留下了那封信,孟婆本可以去阳世寻他母亲。如果孟婆早日下凡,或许就会见到那个女人,那女人见到孟婆,说不定会因此神智清明,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但是孟婆却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出于被抛弃孩子的自尊,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百年来,孟婆连偷偷下凡一下都没有,连提都不提他妈妈。
但有道是父母恩、重如山,孟婆与前任孟婆、他的生身之母,缘份尚未道尽。
于我,也是。
我看着几乎淹没我视觉的电缆线,还有红着眼眶、朝我奔跑过来的孟婆,伸出了唯一能够动弹的右手。
我的指尖点在孟婆的额头上,在幻境完全吞没我之前,对着他微微一笑。
“想起一切来吧!杨思存……我的孟婆。”
“信女陈诗雨,今日再来拜见东岳大帝、黑白无常、孟婆神。”
“信女现有一女二子,长女日晶、长子日雄、次子日翔,幸赖王爷所佑,俱都安好。”
“但信女日前怀有一胎,今已八月余,即将临盆。但医生在信女怀胎未逾三月时,便告诉信女,此子天生薄命,即使顺利产下,也命不久长,要信女放弃此胎,以免来日伤心。”
“但信女并没有听从医生的话,信女求了自诞下长子、次子以来,自问对养育儿女一事,尽心尽力、全力以赴。”
“对王爷您也是,信女日日来此,焚香祭祷,至诚恳切,从未有一日偏废。”
“我与拓日夫妻俩盼望数年,幸蒙上天垂怜,得此幼子。今信女来此,是求王爷高抬贵手,莫将此子收去地府,若能留他在阳世一日,信女必定多加香火、一生潜心修行,以报王爷大恩大德。”
“此子名唤日阳,信女取其与拓日之‘日’最相近之‘阳’字,盼能让日阳多添阳寿、多福多贵。”
“信女亦知阳寿命数,乃上天所定,原本也不想为难王爷。但若王爷一定要收了日阳,请垂听信女的请求。”
“信女这一生,无甚功过,读书不行、长相平庸,也无经营事业,唯一自满的,仅有膝下子女。”
“至于信女,此身孑然,要无足惜。”
“所以王爷,若您定要收一个亡魂来抵命,就收了信女吧!信女愿为王爷做牛做马,即使日后打下十八层地狱受苦,也绝不后悔。”
“只盼王爷怜悯,让信女等到一女三子成人长大。若是不行,只要让日阳平安出生,信女即刻献上此身,也绝无怨言。”
“信女在此掷筊三巡,盼得王爷圣筊,倘蒙俯允,无任感祷。”
我从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地府的办公室里。
我直觉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地府。虽然这王府还真是仿得唯妙唯肖,我的办公桌、办公桌旁的六角窗、从六角窗看出去的庭院、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就连办公桌下那格藏着A书的暗柜,都和我熟悉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少了乌判和白判,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人,我会以为我不小心Game Over,终于回到我温暖的家来了。
我往办公桌旁的镜奁一看,我不知何时已回复了真身,下巴有点胡渣,还穿着颇为正式的西装,脖子上绑着领带。
虽然真实的我,就算去天庭开会也不喜欢打领带。但久违看到自己正装的样子,我还是稍微怀念了一下。
唉,还是原本的样子比较好啊。
真想赶快用这个身体抱抱孟婆、亲亲他,还有做一些之前来不及对孟婆做的事,想得我鼻子都发酸起来。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到外头的石桥上。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石桥下流淌而过的忘川旁,埋头做些什么。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孟婆。只是size有点小,目测应该没超过十岁。
孟婆做得专注,我看他手上拿着打火石一类的东西,好像在烧什么东西。
他看见我,便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马上直起身。
“王、王爷!”孟婆惶恐地说着,把在烧的东西藏到背后。
我有些感叹,孟婆这模样,恰是他母亲刚离开地府、他刚搬进王府的时候。那时候孟婆非常怕我,只要我一靠近他,他就好像我随时会长出牙齿来咬他一样,与我保持至少三公尺的安全距离。
如果不是那女人让我看见这些记忆,我差点都要忘记,孟婆也有这么对我守之以礼的时候了。
“你在做什么?”我蹲下/身来。自从穿进小孩的身体后,我就变得非常有同理心,每次跟有黎日雄外貌的孟婆讲话脖子都好痛。
“没、没什么。”
孟婆摇了摇头,他看了眼一身正装的我。
“王爷……要出远门吗?”
我摇摇头,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许久没见到小时候的孟婆,他现在都不给我摸头了,虽然是幻影,趁机咖点油也好。
“不,我没有要离开。倒是你,在醧忘台那里学习得怎么样,好玩吗?”
我站起身来,对他伸出手。小孟婆看起来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把手交到我的大掌上,和我手牵着手。
“嗯,满有趣的。可、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人。”
“有什么觉得烦恼的地方吗?”
我牵着小孟婆在庭院里散步,一边享受幼时孟婆软萌易推倒的触感,一边思考着那女人的目的。
“倒是没有。但是有时候,会有点难过就是了。”
“难过?”
“嗯,毕竟……是那些亡魂人生最后一程,通过了醧忘台,那些人的生命就真正终结了,这种时候,感觉亡魂做出什么请求,都会很难拒绝,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为他们实现,但有时候无法尽如人意。”
这不是我的记忆瞎掰,是真的孟婆十岁时说出来的话。我当时就觉得这员工非用不可,绝不能放过这个人才。
“王爷,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小孟婆仰头问我。
“什么事?”
“王爷……曾经爱上过什么人吗?”
我感觉小孟婆抓着我的五指紧了紧,我叹口气。
“没有。再怎么说,我是神仙,神仙和凡人谈恋爱总是不太好。”
“怎么说……?”
“我不会老也不会死啊,但我要是爱上哪个阳世的女人,不出十年,她就会开始衰老、开始有病痛,再过五十年,搞不好就得到地府跟我报到了,这样不是很尴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