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孟婆的实际年龄,离青少年期有点远,但他最近如此渴望恋爱,或许跟他欲求不满也有关,身为他的长辈兼老板,有必要稍微了解一下。
这不是探人隐私,纯粹是关心他。
我掀开他的床底,底下还真的有个小的压克力抽屉。
我心里一喜,有一种发现别人秘密的兴奋感。我把小抽屉拉了出来,上面竟然还上了锁。但这难不倒我,我食指在锁上一点,锁头崩解开来,我轻而易举地把它扔开,把抽屉打了开来。
抽屉里都是纸片,我把放在最上头的一张抽出来,发觉那竟然是封信。
“吾儿亲启:”
“娘对不起你,娘不擅长写信、也很懒得写字,但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你长大以后应该会恨我,所以还是勉强自己写信了。”
我惊觉那是孟婆的娘写给孟婆的信,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孟婆的娘有留言给孟婆。
我有点不满,既然有这心思留言给孟婆,何不也顺便留给我?这麻吉也太不够意思。
“娘先讲结论。总之,娘无法再待在地府。”
“无法待在地府的原因很多,但追根究柢,就是那个他妈的混账王爷……对不起,娘太激动了。娘的个性就是这样,一遇到不爽的事就会生气生很久,生气就会没办法思考,就会冲动行事,你以后可不要学娘这个样子。”
我一怔,因为我?孟婆他娘离开地府是因为我?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
而且她自己莫名其妙去阳世抱了个孩子、又莫名其妙把孩子丢给我,真要说混账的话,我还想骂她,倒是她先来骂我了。
我刚想往下细看,但却发现信件有缺漏,不知是谁抽掉了其中几张,读起来前言不对后语。
“……那个混账王爷至少有一件事是说对的,那就是感情这种事,伤身也伤神、伤己也伤人。唉,现在同你讲你也听不懂吧!但你以后一定会懂得的。”
“总之,娘对不起你,我本来想等你大一点再走,但娘真的无法再欺骗自己了。等你长大了,想清楚了,或许再来寻娘吧!你是个聪明冷静的孩子,跟娘不同,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娘暂时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了。”
“愿你平安。亲娘 字。”
我的手覆在信件上,坐在孟婆的床上怔然良久。这信只有头跟尾,根本读不懂孟婆的娘想表达什么。
但从信中可以确定的有两件事,第一,孟婆的娘真的是刻意离开我,不是一时兴起跳轮转台跳着玩的。
第二,孟婆的娘所以会刻意疏远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让她讨厌我的事。
否则她也不会骂我“混账”,还骂了不只一次。但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地府女性员工连夜逃跑的坏事。
难道我也不小心在她面前露鸟了吗?还是讲黄色笑话?性平议题还真是麻烦。
我把信件搁到一边,低头沉思,却发现抽屉里还有其他物品。
我发现那是照片,用塑料封套包着,感觉慎而重之。
地府有时候也会拍照留恋的,像是员工旅游的时候、教育训练的时候,有时还会要求写附照片的项目报告。地府有专用的相机,可以补捉从人到鬼、从鬼到神明的影像。
我把照片抽出来,上面第一张,是孟婆小时候的照片,旁边站着孟婆的娘,正亲昵地抱着小孟婆的肩膀。
许久没见到孟婆的娘,我发现自己竟有一丝怀念感。
我本以为下面的照片也全是这样的合照,但却不是。底下大约五到六十张的照片,拍的全是同一个人。
场景我很熟悉,都是在地府,多数是在我办公室里,这些照片也不是正面拍摄,比较像偷拍,有的从背后、有的从侧面,还有远远从外面的窗棱间隙拍进来的。
我很快惊觉,照片里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本人。
我依稀记得,大概是孟婆十七、八岁的时候吧!曾经跟我要过相机,我想他少年心性,可能就喜欢新奇的玩意儿,也没多问,嘱咐鬼差从阳世带了台当时很前卫的胶卷相机给他。
我看着这些像是练习拍照失败的相片,不知为何,心跳有点加快。除了各个角度的偷拍照,这些照片里还有我的睡颜。
在办公室打嗑睡是最多的,连我在卷宗上睡到流口水的丑态,都被孟婆巨细靡遗地纪录下来。
有张是在我的睡房里。我不知道孟婆是何时拍的,那天我应该是喝了酒,换上了像现在这样的便服,随意倒卧在床头。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上衣被自己撩起、裤子也没穿好,光着两只脚,仰躺着倒在床的边缘,嘴里似乎还说着梦话。
完全就是个喝闷酒醉倒在家的大叔蠢样,我不知道孟婆为何会想拍下来。
第20章
我手不自觉一松,那些照片便散落在床上、地上。
我从怔忡里惊醒,慌忙想弯身去捡,但这时外面竟然进来了人,我家员工真的都很不会看时机。
“王爷……!王爷!原来你在这里!”
进门的是乌判,他看起来十万火急,我根本来不及收照片,有张我洗澡的裸背照还被乌判一脚踩中,好在乌判似乎急到没发现自己踩了什么猥亵物。
“王爷,我找了你好久,你不在办公室里,也没在府邸,还好我问白判,她说你应该在孟婆房里,我还跟她说不可能。王爷,孟婆又不在,你跑来这干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乌判好像也觉得空气不大对劲,没再追究。
“王爷……我找到陈诗雨了。”乌判喘着气说。
“陈诗雨……?”
我愣了下,才想起乌判说的是黎夫人。
“嗯,我后来想到,如果不是醧忘台的纪录,而是扩大搜寻的范围,去找整个地府的纪录,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就到处找,地狱门、审判庭、奈河桥、鬼差宿舍、判官办事处、各个地狱报到处……最后找到了轮转台。”
乌判不愧是乌判,我就喜欢他这种死心眼。他交给我一个随身碟,我们借了孟婆在书斋的计算机,我把随身碟插进USB孔里。
里头是轮转台的影像纪录。一般无罪的亡魂在通过醧忘台、喝了孟婆汤后,就会被带到轮转台。
我们会让亡魂签保证书,不外乎是一些轮转台有千分之一的机率会转生到非预期的地方、可能在转生过程中发生危险、头手不要伸出轮转台外否则后果自负啦之类的定型化同意书。
然后亡魂便就会站上轮转台,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是地府业务中与阳世关系最深的一项。透过这个机制,一度失去肉身的灵魂,可以重新在阳世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而所有的灵魂,若是要回到阳世,都必须透过轮转台。就是城隍庙,如果要让儿童重行投胎,也需要向地府申请,在固定的时间、由固定的人员带领他们前来。
轮转台平常有重兵把守,但因为位置不太好,在地府最接近阳世之处,守备上有难度,经常还是有人会偷偷跑来乱跳,令人困扰。
我和乌判一起专注的看着影片。有个背影看来是女性的人走向轮转台。我没有看过这个人,也很确定地府没有这个员工。
女人走到轮转台旁,停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些什么。
半晌她竟然回过了头,对着监视录像机的镜头笑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知道这里设有监视录像机的,应该只有地府员工。
我看她举起手来,弹了个指节,监视录像画面竟倏地模糊起来,变成电视收讯不良时的那种噪声画面。
但我仍能来得及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和生死簿上的照片相同,那是黎家已故的夫人,黎日雄、日翔和日晶的母亲,那个叫陈诗雨的女人。
“黎家的夫人……去过轮转台?”
乌判在旁边说。我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事务爬过我的背脊,在监视录像画面消灭前,女人看向摄影镜头那一眼,让我毛骨悚然。
那眼神,仿佛早知道有人会在事后查看,仍然有恃无恐一般。
那一眼,是刻意留给我们的。
留给我的。
我关了影片,从孟婆的计算机桌前站起,缓缓直起身。
“王爷……?”
打从孟婆下凡开始,我就一直有这念头。但我告诉自己,我的员工孟婆,为我、为地府尽心尽力,又是我的义子,他有什么心愿,我应该尽力为他完成,不该干涉他。
也或许我自恃身分,认为自己好歹是地府之主、万鬼之王,还是孟婆的老板,不该迂尊降贵地和员工站在同一条火在线。
如果有什么比休假日时接到老板的LINE更糟的事,那就是好不容易休假出了远门,却发现老板也跟着休假,还去了同一个地方旅游。
我对不起孟婆,但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
“乌判,你去我的府邸,拿我的行囊过来。”我沉声道。
“行囊?等一下,王爷,你要干什么?还有陈诗雨的事情该怎么办?”
“……黎夫人的事,由我来调查。”
我看着乌判,深吸了口气。
“我要去阳世一趟……我要下凡,到孟婆身边去。”
乌判整个人傻住。
但我不理会他的迟钝,我微一弹指,出了孟婆的小屋,往轮转台的方向走。乌判忙踉跄追在我身后。
“等、等等,王爷!王爷您等一下!您……您已经数百年没去阳世了啊!阳世现在日新月异,您知道要怎么在阳世生活吗?”
我没想到乌判竟然担心这个,真是小看我了。
“我知道,我都有在追剧好吗?我会用手机,我还知道行动支付好吗?”
我没好气地说,快步走过奈河,奈河水在我脚下自动分流,为我开路,过了这条河后,就是阳世与阴世的暧昧地带。
“呃……但王爷,您要住在哪里?要吃什么?王爷,您数百年没有过凡人肉身了,肉身不吃饭喝水是会死的您知道吗?你会用UBER○AT吗?”
“你和白判不也久久去一趟阳世?我看你们都挺开心的呀,没理由你们办得到,我就不行吧?”
我对乌判小看我有点火大,虽然我还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UBER○AT。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但是……阳世很危险啊!万一被攻击、受了重伤,或是被人抓走怎么办?现在奈河业务这么忙,我也没办法陪王爷下凡。”
“总之我心意已决,你别再罗里罗唆了,快去我府里……”
我在轮转台前顿住了脚步,原因是那里已有人在等我。
白判官穿着正式的判官法袍,就站在轮转台之侧,宛如雕塑一般。
一看到白判,我不免有些心虚,底气也弱了。但白判看了我一眼,忽然缓慢地单膝下跪,把一样物事捧到我面前。
我怔在那里,白判叹了口气。
“王爷要下凡去吧?那么,请你至少带着这个。”
白判掀开黄布,里面搁着一把带鞘长剑。那是地府代代相传的法器,是属于阎王的令剑。
阎王的令剑为上天赋予,可以斩人,也能驱鬼。一般人死后回归地府,或受惩戒,或转世轮回。但若经阎王亲自以令剑斩杀,则飞灰烟灭,六界俱失,连魂魄都不会剩下,是地府对于违法犯戒者最严厉的惩罚。
说是这么说,我在地府做了快八百年,安逸公务员当惯了,阴阳两界也没发生过什么需要我动刀动枪的事件。这令剑一直收在我的宝物库,都快长灰尘了。
我伸手碰触法器,那东西就像认得我一般,在我掌间化形,变作弹丸大小,剑穗化为长炼,剑身变成炼坠,变成项链一般的形态。
我看向白判:“你怎么会……”
“乌判也给我看了那个影片。”
白判说,她从地上站起,表情有点无奈。
“我知道王爷看了影片后一定按捺不住,会吵着要下凡,所以预作准备。”
我有点羞赧,虽然我早知白判整天对我大吼大叫,但是整个地府最懂我的人,可能比孟婆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些方面来讲,白判就像我老婆一样——但这种话说出口肯定会被送性别评鉴,我只好搔搔脸。
“但王爷,您下凡去,要用什么身分啊?您要用法力化形吗?”乌判在一旁问我。
我愣了下,刚才一下子脑冲,也没有思考得很周详。像我们这些具有金身的神明,如果是短暂的下到阳世,是可以采取变化神形的方式。
有些神明会选择化成动物,比如猫或是狗之类的,比较不显眼,也不会惊动阳世的凡人。
据我所知,乌判就常化作流浪狗,白判则是常化形为鸟。
但变化神形这种事很消耗法力,简而言之就像装电池一样,神明到了阳世,就会失去永生不死的能力,也无法再补充法力,只能靠原有的储量支撑。
我虽然号称地府首长,但说真的肾还满亏的,毕竟办公室坐久了、年纪也不小了,就电池储量来讲,可能还不如白判和乌判。
“以王爷的能耐,下去不到一天就得回来了吧!”白判残酷地评论。
化形既然行不通,只能用投胎或转生的方式获取肉身。投胎当然不可能,我并不想从Baby Shark开始调查起。
那就只剩转生一途,我手指一点,生死簿出现在我掌中,我把黎家人的档案重新看了一遍,指尖点在其中一个人的头像上。
“就转生成这个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