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起桃花眼,微微笑了一下:“希望仙君说到做到。”
月白色长衫从树影中踱出,彻底沐浴在月光下。
*
两周后,魔界惜抱山。
简易的厨房中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柴火噼啪作响,四处浓烟弥漫。
一片手忙脚乱中,传来司徒熠大惊小怪的喊声:
“羽哥,杀鸡要先割脖子,你怎么血都没放,就开始剁?”
“轻一点轻一点!砧板要碎了!”
“不能放沾了水的柴火!会冒烟!!”
“等等,你别吹了!你是要炭烤野兔还是炭烤我?过去一点,说好了离我三尺远,帮我打下手也要保持距离!”
司徒熠指挥得火急火燎,恨不得拉开洛羽自己上——他哪里是帮忙,分明是添乱!
洛羽也没好到哪儿去。
堂堂前?朝太子,今朝实际上的异姓摄政王,从小到大几乎从未踏入东厨的矜贵少爷,居然屈尊降贵地窝在只能容纳最多四人的简陋厨房中打下手,被指挥得团团转不说,还要被司徒熠嫌弃,一口一个“羽哥”地扎心,被不断提醒“不准离他太近”,这么狭窄的空间内,司徒熠硬生生要他绕道走……
洛羽的脸比地上的炭还要黑,几乎瘫成一张锅底。
可他再不爽,额头青筋几乎跳起舞来,还是咬咬牙忍了。
“……是。”
“知道了。”
“……我的错。”
“怎么切?”
“阿熠,给我递块毛巾总可以吧。”
“接着!”司徒熠站在另一头,正在给白萝卜雕花,闻言头也不抬,手上毛巾一转,旋转着朝洛羽飞去。
洛羽伸手一抓,抹了抹脸和脖子,抹下一层黑灰。
“……”他忍了忍,没忍住,“什么时候能煮好啊?”
“至少在这里呆一个时辰吧。”司徒熠终于给了洛羽一个眼神,一向单纯无害的眼睛略微眯起,像是警告,“怎么,你后悔了?要半途而废?”
“是谁说要下厨帮忙的?”
“是谁刚才赖着不走的?”
洛羽脸颊发烫:“我没说要走!!!”
“那就继续添柴加水,水开了叫我。”司徒熠命令道“想要学习也行,站起来看。”
洛羽:“……哦。”
这一声“哦”实在太低落,伴随洛羽低头弄柴的动作,显得有些可怜。
司徒熠不免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
算了……打个棍棒还要给个甜枣呢,颐指气?使需要有度。司徒熠想了想,决定怀柔:“对了,除了烧鸡烤野兔和野菜羹,你还想吃什么?”
洛羽唰地抬头,盯着司徒熠看了半天,才几不可察地翘起唇角,给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答案:“阿熠真好,可以教我烙几个饼吗?”
司徒熠:“这个简单!你看好——”
两人能凑在一起折腾晚餐,也是洛羽完成承诺的结果。
闻岳等人离开临安城后,谢殊单独回青承山闭关,为小桃夭一事做准备,闻岳与玉折渊则特意回了一趟祁连山看望旧友。洛羽得知消息,从皇城赶回?碧竹峰,先践行了自己的一个承诺——把?海来的秘籍都还回?去,并和鱼塘里面的几位无辜人士道歉。
“玉折渊死而复生”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三界皆知,“洛羽乃前?朝太子,蛰伏多年复仇,血洗皇宫把持朝政”一事也不多承让,都是仙界最新鲜劲爆的八卦,因此封判、代天思与李升升早就听闻知道洛羽并非女子,也无心与他们恋爱。
从八卦传出到此刻已有数月,几人虽然心梗,但也慢慢接受了事实。
——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人渣呢?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洛羽还会回?碧竹峰,并且把?他们叫到面前,挨个道歉。
封判、代天思与李升升:“……”
洛羽:“对不起,秘籍还给你们,我没有学。”
封判、代天思与李升升:“…………”
祁连山无数少男的梦彻底破碎了。
为了以示诚意,全程洛羽都没有避讳司徒熠,算是主动在司徒熠眼皮子地下完成了这一承诺,令司徒熠十分满意。
正因为洛羽表现良好,在洛羽表示他想要和司徒熠学习下厨时,司徒熠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虽然过程艰难,洛羽中间几度不耐烦,但在他的鞭策下,他们还是顺利完成了今夜的晚餐。
味道居然还行,闻岳与玉折渊均夸赞有加。
司徒熠扬眉吐气?。
晚膳后,洛羽更是破天荒地承包了洗碗和收拾残局的工作。司徒熠也心大,不怕他做不好反添乱,指点几句后,提着刀去后山修炼去了。
傍晚,洛羽一个人留在厨房,在明火符的光芒下,回?忆下午临时抱佛脚学习到的厨艺,把?砧板台面打扫干净,铲除灶中灰烬后,又重新生上火。
昏暗的光芒中,他把?剩余的食材取出来,按照下午的记忆生涩地处理,一板一眼地复刻出几道菜。
一道烤鱼,一道烤兔子,一道烧鸡,还有一摞热腾腾的烧饼。
完成这一切着实废了不少功夫,手指上还留下几道伤口,洛羽却浑不在意。
他用油纸包好菜肴,趁热装入乾坤袋,确定周围无人后,御剑去了后山。
此时已是子夜,天上紫月高悬,星光黯淡。
整片山谷都被笼罩在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中,静谧又孤独,仿佛一块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司徒熠终于练好刀,手腕一翻,赤焰刀光芒熄灭,流火没入袖中。
他打算漫步回?去,在途中整理思绪,将今夜所悟消化吸收。
绕过一处山壁后,脚步却倏地一顿。
有人?
那是……洛羽?
已是深夜,洛羽一个人出现在后山,着实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出现的地点十分隐蔽,乃是一无风无影的山壁背面,刚好有块方寸大的平地,比那东厨的面积还小。
月光清澈如水,直射而下,司徒熠轻易看见洛羽面前摆着几个白瓷盘,盘上置有几个油纸包。
油纸半打开,露出里面的食物——似乎是烤鱼、烤鸡与烧饼,还是热的,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接着,洛羽又从袖中取出一些水果,摆满另一盘。
司徒熠:?
他是晚上没吃饱,偷偷来后山宵夜?
这些该不会是洛羽自己做的吧……
司徒熠脑海中冒出的各种疑问在洛羽做出下一个动作时戛然而止。
他取出了一沓厚厚的纸钱。
摆好贡品,点燃黄纸,闪动的火光与纷飞的灰烬中,洛羽站起身,双膝跪了下去。
他对着东方,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司徒熠仿佛拨开迷雾,有什么遗忘的记忆刹那间重归脑海。
他想起来了——子时已到,今日乃是洛羽父母的祭日。
羽国国破时,皇族一日之内被屠尽,血流成河,尸骨无存。
整座金銮殿被付之一炬,洛羽在仓皇中匆匆逃离,连一件信物都不曾留下。
更别说父皇母后的尸骨了。
整整十年,洛羽隐姓埋名,只在每年的这一日给死去的皇亲烧一烧纸钱,连衣冠冢都无法立。
每到此时,他都一人来,一人去,连玉折渊都不知会。
若不是当初在碧竹峰,司徒熠黏他黏得厉害,撞见过几次,恐怕也不知道这回?事。
司徒熠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他还是从前?的他,一定会像那几次一样,忍不住走出去,默默陪伴安慰洛羽,也给他的家人烧纸钱,深深地鞠躬。
可现在他们的关系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没有完全冰释前?嫌,却比点头之交多了太多羁绊,微妙到连他都说不清……
该怎么办?
要悄悄离开么?
司徒熠脚步一动,正要退缩,洛羽背后却像长了眼睛,倏地扭过头,望过来。
“……阿熠。”
他的嗓音沙哑,双眸在漆黑的夜里竟然含着水光,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司徒熠一下子就心软了,脚步不受控制地朝洛羽走去。
“你在祭拜伯父伯母?”他的声音轻的像风,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嗯。”洛羽凝视他,目光仿佛嵌在了司徒熠身上。
“……罪魁祸首已经血债血偿,你也恢复了身份地位,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司徒熠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
“嗯。”
洛羽定定地看着他:“那就承你吉言了。”
既然来到这里,撞见洛羽祭拜亲人,司徒熠当然不能干站着。
他也烧了几沓黄纸,对着东方行礼——那时羽国故址所在的方向。
洛羽站起身时,司徒熠甚至没有发觉,他们的距离很近,远远地小于三尺,已然破戒了。
从鬼蜮分别开始,洛羽便没有机会离司徒熠这么近。
近到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连空气都染上他的气?息。
黑衣少年贪婪地深呼吸,像是搁浅的鱼面对近在咫尺的海水,忍受疯狂的求生欲,浑身血液都在叫嚣。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大胆的想法。
可以再近一点么?
趁着此时,只近一点点。
哪怕会被推开,他也认了。
如同?溺水之人看见浮木,饥渴之人望见绿洲,他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在意识权衡清楚之前?,已经做出了行动。
他侧过身,伸出手臂,轻轻抱了司徒熠一下。
一触即放。
然后在司徒熠反应过来前,逼迫自己松开。
司徒熠也没想到洛羽会突然打破承诺,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还伸手抱了他。
可他连拒绝都没说出口,那人便识趣地放下手,后退几步,恢复三尺的距离。
司徒熠:“……”
司徒熠的心脏一拧,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板起脸,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洛羽立即认错,“……我没忍住。”
虽然很短暂,却是必需品。如同?在高原上吸了一口氧气?,足够他活很久了。
洛羽盯着司徒熠,像一只认错的大狗。
司徒熠吃软不吃硬,更说不出什么重话。
“好吧,就一下。”他沉默良久,鼓了鼓嘴,小声道,“……下不为例了。”
89# 我欲与你一同游历三界,在天涯海角留下足迹。
两人沉默地祭拜羽国皇族, 没有人注意到,远方的天穹上,一道剑影悄然而立,仿佛已经驻留了许久。
“仙君每年都会远远地看着洛羽, 却不让他知道?”
“嗯。”玉折渊一身白衣, 面上没有了病色, 在月色下愈发容颜无双,宛如一块熠熠生辉的玉石, “阿羽生性好强, 不愿被人同情,也?不愿别人看到他的伤疤。”
“我有些不放心,便远远陪着他, 不需要他知道。”
“但他们两个……”闻岳皱了皱眉,习惯性担心司徒熠。
却被玉折渊一眼看出。
“不必忧心。”玉折渊道,“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们能做的就是适当引导。”
“是缘是劫,终究看他们的选择。”
“我们应该相信他们。”
“以前我对阿羽的关心太少了。”玉折渊牵起闻岳的手,轻轻握住,“那时我自顾不暇, 并不懂如何为人师。只会授业解惑,督促他尽快变强,不曾关注其他方面,也?鲜少?与他谈心。”
“我们像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除了复仇, 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他忽视真正对他好的人,不懂珍惜, 甚至难以建立起正常的感情关系,本就有我的过错。”
“因为我也?不会,直到遇到你才磕磕绊绊地学会。”玉折渊侧头看向闻岳,“所幸不算太晚,上天给了我足够时间补偿。”
紫月拨开层云,山谷中那一点星火渐渐灭了。
月光下,灰烬盘旋而落,两个少?年肩并着肩往回走,影子被拉得细长,交错又分开?。
何辜剑在半空中缓缓而行,远处连绵的远山化作青灰色的墨影,闻岳与玉折渊长发微拂,似乎缠在了一起。
“我学习如何爱人时,也?想向你?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的师父。”
“阿岳可以教一教我么?”
闻岳回握住他的手:“好。”
“我还想与你?一同游历三界,在天涯海角留下我们的足迹。”
“阿岳可愿陪我?”
“嗯。”
闻岳唇角勾起,眼眸像是装满了璀璨的星:“在我们那个世界,这叫作“蜜月旅行’。”
风渐渐静下来,夜色凉如水。
闻岳主动回抱玉折渊,略微仰起头。
微凉的嘴唇落在玉折渊鸦羽般的睫毛上,蜻蜓点水般落下,划过玉峰般的鼻梁,最后停留在那双浅淡又柔软的薄唇上。
两人鼻息交错,彼此交换心跳和体温。
热烈又安稳,最后一点阴霾随之烟消云散。
*
三个月后,一则更劲爆的消息突然在三界炸开。
——折渊仙君找到了命定之人,邀请三界好友共赴合籍大典。
除了仙君邀请的亲朋,无人知晓那人是谁,只知这次是仙君主动追求,历经磨折,终于有情人成眷属。
那人就是仙君的命。
随着玉折渊另一重身份的公开,众人更不可思议地发现,作为天字一号的创始人,玉折渊将整间天字一号都赠给了他的道侣。
无边财富,绝世秘籍,仙界第一美人,还有一颗真心。
世间大多数人求而不得的东西,都被玉折渊亲手奉上。
新的传说开始流传,这次的“宠妻狂魔”却换了人,变成了折渊仙君。
而故事还在继续。
……
祁连山碧竹峰,钟灵毓秀,翠色如洗。
一位紫袍青年立于山门前,仰头望向缥缈云雾中的亭台楼阁,露出怀念的神色。
“这便是为师和你?说过的碧竹峰。”紫袍青年道,“为师小时候,同师祖与仙君住在这里,后来搬离此处,偶尔回来。”
“哇,师尊!”紫袍青年手里牵了一个小豆丁,只有他的大腿高,和转世重生的小桃夭差不多大。他睁着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几乎被竹海淹没的碧竹峰,忍不住惊叹,“原来这儿就是师祖与仙君认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