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走……”
“师兄若想见段姑娘,我们就先去拜访她。”谢殊忽然打断闻岳的话。
他一直站在旁边,目睹闻岳的反应,似乎能感知到闻岳纠结而翻涌的思绪。
想要离开,却仿佛被几根看不?见的丝线缠住,无法完全果断,彻底断舍离。
包括这张符,何尝不?是他与玉折渊之间的羁绊?
堵不如?疏,他总是要弄清楚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想去就去吧。”谢殊再?次道,“我们陪你。”
他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睛。
闻岳三人找到段汐时,她正在人界一处小山村中,帮一个被野狼咬伤小腿的村民消毒包扎。
除了手上的病人,简陋的棚屋外还排着队,有发了高?烧、面黄肌瘦的小孩,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有受外伤的年轻人,颤颤巍巍杵着竹枝做成的简易拐杖的老人。
每个人神色不一,眼神却充满希望地看向段汐——都说这?位医修有“妙手回春”之术,他们能遇上这?样免费治病不?求回报的神医,简直是上天眷顾。
三人没有出声,默默站到队伍最后方,排起队来。
直到夕阳西下,段汐才彻底收工。
青色药篓安静地躺在墙角,整间屋子?里弥漫着药汁的苦味与淡淡的血腥气。年轻的医修一身白衣,面容素白而无一丝波澜,见到闻岳、谢殊与司徒熠,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用清水冲掉手上残留的血迹与药沫,道:“久等了。”
闻岳与谢殊回礼:“是我们叨扰段姑娘。”
段汐将他们引入屋内,把木桌上新鲜采来的草药拨到一边,掏出干净的茶杯,满上四杯苦丁茶。
苦涩的清香伴随热气蔓延开,段汐看向闻岳,目光洞悉而平静:“闻兄可是为仙君而来?”
闻岳顿了顿,颔首:“我想借姑娘一点时间,问几个问题。”
段汐不?置可否。
一片静默中,闻岳想了想,先问出自己最在意也最困惑的:“敢问段姑娘,仙君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你可以理解为剥离魂魄,重塑躯壳。”段汐伸手,葱白的手指捏住杯盖,抹了抹杯沿,再?抬首时,目光似有怜悯,“当初我只有不?到三成把握,一旦不成,仙君便会魂飞魄散。何况他出了一点意外,几乎算‘必死之人’。”
闻岳:“……什么意外?”
他的心?脏无法控制地提起,便听段汐道:“仙君中了十步空。”
……十步空?
那不是花煜的毒?!
当时他在一片混战中赶回碧竹峰,直面花煜险些中招,是玉折渊用剑拦下那道红烟,面对花煜的挑衅与自己的担忧,告诉他自己没事。
原来并非没事,是故意忍住不露端倪的么?
“仙君为那一战筹谋已久,十二年前他经脉尽碎,迫不得已入祁连山修养,结识我等,得知有一禁术可压制魇魂之症。”段汐见闻岳神色怔忡,点头道,“——正是血祭。”
“血祭的实施条件极为苛刻,需找到匹配的纯阳之体,每月采血炼丹,长期服用才有一定效用。”段汐摇了摇头,“我未想过仙君真能找到这样体质的人,便是之前的魔尊闻岳。”
“……魔尊闻岳,”闻岳下意识脱口道,“是巧合么?”
“不?是。”段汐道。
“魔尊在魔界素来名声狼藉,欲讨伐之人无数,算是正道想要铲除的败类。仙君便以身为饵,设计钓上魔尊,从此魔尊鞍前马后,为之驱策,成了三界人人称道的‘宠妻狂魔’,以此遮掩仙君复仇之心?,麻痹通天教无处不?在的眼线。”
“仙君以死谋局之前,我也为之蒙蔽。直到他亲自来找我,将一切告知于我,问我是否愿意帮他。”段汐道,“我犹豫数日,答应了。”
闻岳说不出话来。
“你或许疑惑,为何我会答应,毕竟我也被骗了,甚至只是仙君算计中的一环。”
“但这?不?是关键。”
“三界恐通天教久矣,只要殷长离活一日,势力便扩张一日,三界将生灵涂炭,永不安宁。”段汐道,“噬魂鼎几乎将殷长离变成不?死不灭的神祇,普天之下唯有仙君有对付他的可能,不?论出于友情还是道义,我都得帮他。”
“何况,仙君自入祁连山以来,一直在紫荼峰疗伤,我知道殷长离对他做过什么,答应过要尽全力医治他。”
“偏偏殷长离极难对付,纵使仙君天赋更高,却被毁掉根基,只能以命相搏。”段汐秀眉微蹙,“起初仙君还能勉强维持病体,在挡下噬魂鼎,为你解蛇毒之后,身体几乎到了强弩之末,任由发展,几乎只剩三个月寿命。”
“仙君便请我动用秘术,在最后关头强行拔升实力,顶着身死道消的风险,先解决殷长离左膀右臂,再?将计就计,在意外中十步空后示弱引来殷长离,以鼎噬鼎,以梦入梦,几乎以‘一命’为代价,换殷长离本命法器被破。”
“这?就是他的全部计划。”段汐道。
“他早已准备好身后事,不?奢望自己能活着回来。”
司徒熠完完全全听呆了,整个世界好像都颠倒过来,和他原先以为的截然不同?。
谢殊也神色凝重,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闻岳仿佛被定住,胸口翻江倒海,几乎所有血液都集中在心脏,疼到无法呼吸。
他嘴唇发白,像是没有回过神,好一会儿才沙哑道:“疼么……活过来。”
“……我说不疼,闻兄也不?会信吧。”段汐顿了顿,道,“当时仙君生死两难。”
“重塑躯壳的过程类似于锻剑,要经历‘烈火灼烧,铁水浇灌’的痛苦,才有一丝生的可能。”
“死了或许一了百了,算是解脱。可大仇未报,殷长离未亡,仙君死不瞑目。”
“何况他还想回来见你……”段汐神色认真,向来冷淡的目光看向闻岳,带上一丝温度。
“起初我不?懂,以为他是不甘心?,想要彻底完成复仇,才一直吊着一口气,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失败多少次,都不放弃求生。”
“直到后来有一次仙君痛极,在昏迷中叫你的名?字,我才隐隐猜测到,他更放不下的是你。”
“所以他刚恢复意识不?久,身体尚未塑好,便强行将自己附在何辜剑上,赶去见你。”
“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数次不?遵医嘱,导致病情反复,甚至在对付殷长离时出了意外,险些功亏一篑。”
“我不?得以,只能强行把他锁在山洞中,治疗了一个月之久,才令身体与魂魄重新融合,避免走火入魔。”
“可听洛羽说他为修复骨剑,又?透支法力,损耗真元……”段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仙君九死一生,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闻岳大脑一片空白,连自己都没有发现,手指在细微地颤抖。
他想起离开惜抱山前,洛羽传音对他说的几句话。
【虽然由我多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师尊在遇到您之前,活着只为了复仇。】
【被摧毁过,所以不懂得爱惜自己,习惯了以身体损毁为代价达到目的。不?论是对付殷长离,修复骨剑,还是求您留下……】
【下次见面,可以请您劝一劝师尊么?】洛羽道,【他只听您的话了。】
【……】闻岳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86# 故人远道而来,可否共赏婵娟?
三个月后, 正逢中秋。
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小酒家都缠上绸缎,摆出新酒, 众人在花团锦簇之中, 赏金风玉露, 丹桂银蟾。
闻岳三人正好来到临安,在谢殊的推荐下, 登上最高的望月楼。
望月楼, 顾名思义,乃是临安城最高楼,上眺可凭栏赏月, 徒手摘星,远望可观西湖之景,将潋滟波光尽数装入眼中。
楼顶有一宽阔的平台,置有山珍海味, 美酒佳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仙乐飘飘如坠云端。
闻岳与谢殊找了个绝佳的位置,坐在漆红栏杆边, 在月色下满上三杯酒,不论旁人痛饮高歌,只碰了碰杯沿,慢慢地饮。
却有些?微醺了。
三个月眨眼而过,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不足为外人道。
首先,借着段汐那一番话的冲击, 闻岳尽量委婉地把真相告知司徒熠,模糊了一些?少年不宜的细节。
自“洛羽是个男人”以来,司徒熠还没受过这样广泛而猛烈地冲击,整整三天没睡好,总算消化了这些?事。
闻岳:“所?以你的师尊其实是魔尊,魔尊生死不明,大概率魂魄离体,躲到别处去了。”他?顿了顿,“阿熠要去找他么?”
司徒熠回想闻岳来到这个世界前后他“师尊”的变化,终于发现自己之前有多缺心眼——他?压根没发现魔尊一直在敷衍他?!
按照仙君的坦白,魔尊压根不想收徒,是仙君捡到他,硬塞给魔尊,逼魔尊演戏,魔尊迫于无奈才带他的。
得知这一点,他?深藏在回忆中的许多细节终于得到解释,原来不止强扭的瓜不甜,强扭的师徒也?不甜。
魔尊假死逃跑后,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他?,哪怕托个梦。
对于原来的师尊来说,他?只是他自由路上的阻碍吧。
司徒熠认真思索一番,摇头道:“师尊,我还是想跟着你!”
又有点慌张地确认:“你不会不认我吧!”
“怎么会。”闻岳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司徒熠的狗头。
呼——总算解决这小子,不用昧着良心一直骗他?了。
第二件,便是他与玉折渊的约定。
三个月是闻岳主动提出的期限,他?需要用这段时间理清思绪,决定自己与玉折渊从头来过还是彻底陌路。
如他?的要求,这三个月以来,玉折渊真的没有再联系过他?,洛羽也没有联系过他?或司徒熠。
两人仿佛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令闻岳久违的感到了自由。
而自由之外,另一种?心绪却悄然生长。
他?无法忘记段汐的话。
某种?程度上来说,洛羽不愧师承玉折渊,在揣摩人心方面颇有造诣,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借他?人之口说自己想说的话。
他?知道自己在闻岳那里没有信用,说的越多越适得其反,于是找来第三人——几乎永远客观冷静、令人信服,又全程参与其中的幕后大佬段汐,将仙君的经历以旁观视角展现于闻岳眼前。
闻岳无法不动容,哪怕他?知道洛羽在攻心。
毕竟段汐说的是事实。
他?和玉折渊之间愈加牵扯不清了。
除此之外,玉折渊还干了一件闻岳意料之外的事。
他?放出消息,循序渐进,把部分真相告知了天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与原魔尊并非道侣,之前“秀恩爱”只是为了对付殷长离制造的假象。
玉折渊从未喜欢过魔尊,也?没有同他?在一起过。甚至连魔尊的样貌,都只是玉折渊捏得壳子,十年前的魔尊才是其本貌。
对于三界而言,这无非是个颠覆性的八卦。
闻岳与谢殊带司徒熠游历人间,时常听到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时常因为各抒己见而吵起来。
有的人不信,有的人质疑,还有人打探仙君此举何意,现在是否真的单身,那是否代表他们有机会。
慢慢地,不愿相信的声音越来越少,大家逐渐接受神仙眷侣的童话破灭,却没能进一步得知其他与仙君有关的消息。
他?像是神隐世外,除了纠正传言外,并没有提及其他人,尤其没有提及闻岳,施加舆论压力,令闻岳松了一口气。
玉折渊似乎逐步学会了“尊重”。
但?考察期还很漫长……
汉白玉砌成的石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糕点,有蜜饯、月饼、乳酪、果酥,司徒熠基本一口一个,就着酒喝,小脸都吃的红扑扑。
他?大概知道今天便是三月之约的最后一日,能够看出闻岳与谢殊心有有事,却不太猜得出两个大人的想法。
为了活跃气氛,司徒熠好奇问:“师尊,在你原来的世界,也?过中秋节,吃月饼吗?”
“过的。”闻岳的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收回,落在司徒熠脸上,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我们那里,中秋节也?是很重要的节日,和这边一样,家人团聚,一同赏月饮酒,吃月饼放花灯。”
“不过呢,月饼的味道与种类与这里不同。有甜的,咸的,五仁果蔬蛋黄馅比较常见,还有融合了中西内外的新型月饼,比如冰皮月饼,冰淇淋月饼,海鲜月饼等等,其中不乏黑暗料理?,反正万物皆可月饼,只要你敢包,只要有人吃。”
谢殊眼睛一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司徒熠则睁大眼睛:“冰淇淋月饼?!就是上次我们吃到的冰淇淋?”
“没错。”闻岳道,“喜欢的话,下次为师再做给你吃。”
这段时间,闻岳身心放松,做了不少上辈子都没做过的尝试。
比如,他?想利用现有的食材还原上辈子的食物,刚好夏末炎炎,便取牛乳、蛋黄搅拌均匀,煮熟加糖,再用冰符冷冻,加上其他想吃的坚果蜜饯,就算一道简易的现代版冰淇淋了。
司徒熠本来就精通厨艺,给闻岳打下手打得不亦乐乎,点亮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技能。
自从知道闻岳的异世身份,他?的好奇心几乎要溢出来,但?凡闻岳有空,就追着闻岳问他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闻岳随便讲讲,司徒熠都能痴迷好几天。
这不,他?决定回去就尝试自己做一道冰皮冰淇淋月饼,还要刻龙雕凤,彰显品味。
这时,旁边有人惊呼:“快看,开始放花灯了!”
点点水红仿佛倒映的繁星,缓缓升向高空,在湖面与夜空中同时撒下千万颗“萤火虫”,浮华明睐,美不胜收。
——正是临安特色的“一点红”水灯。
人们纷纷来到栏杆前,向湖面望去,只见那水灯飘飘荡荡,越飞越高,很快落在圆月四?周,与城中灯火一同织出一道华灿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