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起伏伏,永无宁日。
我面露迷茫,忍不住想要抬起头,却被伏清一手按住,再不能动弹。
头顶传来他那连缕不绝的呼吸声,平稳规律,既轻且浅,仿佛很快便要随着阆风宫内终年不止的清风消弭而散,再无影踪。
179.
那日之后,伏清总是郁郁寡欢,成日望着桌案上的空白宣纸出神。
我琢磨着或许我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尊大佛不高兴了,于是想方设法地换着法子给他逗趣。
奈何我天生没这方面的天赋,往往先把自己逗了个开怀,等记起伏清的时候,他早就板着张脸走远了,只扔下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不知所云。”
到了后来,我实在黔驴技穷,左右念着他或许还在为先前那个木雕的事而耿耿于怀,便趁着闲下来的空档,手执刻刀,凝神在冠神木上雕个几笔。
还得归功于在泛秋斋的那段时日,我甚至毋需刻意回想,伏清的眉目容貌便已清晰在目。借着这阵势头,不消多时,就将手下的木头雕琢出了个大概。
我美滋滋地看了一会,转念又想道,若是这木雕只有一个,形单影只地摆在桌上,也未免显得太过孤单。
成双成对,才算得上是个好兆头。
想着,我又取来一根木头,打算再多费些心思雕上一个我。
等事成后,就将这两个木雕搁在屋内最显眼的位置,任谁进来这个屋子,都得清楚明白,伏清是我的,而我也是他的,断不容许旁人的插足。
这倒有些像是宣示主权了。
奇怪,我以前分明也不在意这些繁琐细节,怎么如今却较上真来了。
180.
等这两个木雕完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我揪着被子,翻来覆去了很久,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赶快见到伏清。
没能捱到明早,我摸黑下了床,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伏清的房门。
窗棂还透着光,他肯定还未入睡。
果然不出我所料,伏清站在那扇松木镂空的屏风后头,背对着我在宽衣。
迎着那几簇昏黄烛火,隐约能瞧见那身黑色大氅褪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臂上。听见脚步声响,他顿了顿,却没回头,微一振袖,又将大氅重新披回身上。
这才踱步出了屏风,侧过脸,凤目睨着我:“何事?”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自然不肯如实相告,将手别在身后,拈来几句肉麻的话意图混淆他的视听:“我好想真君,真君想不想我?”
他沉下脸:“已是深夜,请你自重。”
我颇有些哭笑不得,真恨不得凑到他耳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我心术不正,还是他心术不正。但偏偏我又爱极了他这幅不屑情事,又清高又矜贵的劲,每每遇上,都忍不住出言逗弄几句。
“那又如何?”我步步朝他逼近,煞有其事地一通乱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没做过?”
伏清见我越靠越近,几乎快贴在他身上,寂若死水的神情总算破功,紧紧蹙起眉,伸手想推开我。
他跟欲拒还迎似的,没使多少劲,顶多就算得上给我挠个痒,我却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哀哀看他:“真君,好疼。”
“……”
伏清虽不信我是真的疼,但也不敢再伸手推我,只能被我逼的步步后退,直退到窗棂旁,再无后路。
他见无路可退,索性闭起眼,将头撇到旁侧,露出那一截堪比丹霞的耳廓——这倒是跟他头顶垂下的流火珠相映成趣。
若不是现下情形不准,我简直要笑背过气去,他现在这幅姿态,实在肖似那些个被恶霸威逼欺压的良家妇女,空有一腔怨气,却是敢怒不敢言。
我心里本就不存绮念,见他如此忍辱负重,也不欲再多逗弄他,而是将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当啷啷啷——!看看这是什么!”
闻声,伏清睫羽颤了颤,睁开眼,露出那一泓清泉似的浅灰色眼珠。我见他投来视线,连忙清了清嗓,开始说我这些天来编排的说词。
“站住!”我晃了晃右手边的木头少箨,掐着嗓子唤道,“来者何人?”
紧接着,又摇了摇左手边的木头伏清,压低声音,“吾乃那东极主人,清英真君。眼前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说到这里,我记起先前几次的失败教训,抽空瞥了一眼伏清。
他微微垂着眼,看向我手里的木雕,面色无甚波澜,也不知究竟是喜欢这出戏还是不喜欢,但好在他这次没有转头就走,看来是并无反感。
我放下心来,将这出戏继续演了下去。
“什么东极主人西极主人的,我今儿个就要告诉你,此路是我开,此路是我栽,你就算是那九天之上的帝君,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语罢,我拿捏着伏清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罢,汝想要什么?吾可以满足汝一个愿望。”
“愿望?”我拉长了尾音,侧过脸,看向木头伏清,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片刻,“什么愿望都可以吗?那我说我要和你双修,你肯不肯?”
提起双修,我便想起十年前闹出的那场笑话,还有伏清那青白交加的脸色,眼里不禁浮现几分笑意,呵斥的字眼更是信手拈来:“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听到这里,伏清咳嗽了一声,神情有些许不自在,沉声唤我名字:“少箨。”
我见他终于对我这些把戏有了反应,自然不肯前功尽弃,也不单口唱双簧了,直接凑到本尊面前,笑着道:“不愿意?那我委屈一点,你亲我一下,我就放你走,嗯?”
“……”
伏清垂着那双清凌凌的凤目,默不作声地望着我,我被他这古里古怪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怵,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怎么不说话了?好罢好罢,我最不愿唐突的就是美人,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退一步,你对我笑一笑就成。”
“……”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脸离我稍稍近了一些,面色凝如死水,又仿佛有层层涟漪晕开。
“我……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再让步了。本来说好是双修,现在只是要你一个笑,这做的可是赔本买卖,我亏都亏死了,要不是看你——”
手腕忽然被握住,我收了声,不解地低下头。
伏清牵引着我的手,将那两个本来离得很远的木雕缓慢向对方靠近,直至面面相碰,发出一声极轻地响声。
乍眼看去,就好像是真的亲在了一起。
“他肯的。”伏清说。
我满头雾水,还未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抬起下巴,迎上一个绵长的吻,不似上次那般带着挥散不去的戾气,反倒是有些克制的温柔。
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个彻底,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撬开牙关,舌尖试探性地点了点,相触即分,而后便是更为热烈肆意地交|缠。
这一吻的时间如日月更迭、潮升潮落,寻不见尽头。
他呼吸滚烫得吓人,将我也捂热几分,四肢更是又酥又麻,险些站不稳脚。不仅如此,头脑也昏昏沉沉地,什么念头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牢牢抓住手中的木雕,不能再让它们落在地上,蒙上满身灰尘。
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压在了床榻上,束发的头冠不知被扔在了屋内的哪个角落,衣衫也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将褪未褪。
不、不成体统!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通。
再抬眼去看伏清,衣冠虽还算齐整,眼尾却已是染了抹褪不去的红,秾艳万分,衬着他玉白面容,彰显著深沉欲|色。
原来那终年不化的冰雪消融后,竟是蕴着春色无边。
他欺身上前,似是又要亲我,我一惊,连忙抵住他,喘着气问道:“我不是……只要你笑一个吗?”
怎么、怎么就又亲又抱的,有几分要向双修发展的趋势了?
“你不是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反问我。
这天地间有哪个傻子会喜欢做赔本的买卖?按理说,他肯主动亲近我,我自是稳赚不亏,可为何比起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的双修来说,我却反而更希望看见他的笑呢?
他要是不笑,我这些天来耗费的心血,到底是算作白费还是不白费?而我苦练了这么多日的说辞,又到底是算作到位还是不到位?
“我不管,总之你……你得先笑一个。”
“我笑或不笑,当真有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我不假思索,“不然你以为我这些天在你面前晃悠来晃悠去是为了什么?还有我这手,都被刀划了好几道口子,疼死了。”
这次我可没骗他,被划出了道口子不假,但这不过是把寻常刻刀,即便有了伤处,也很快便能自行愈合,一道疤痕都不会留下。
伏清默然,指尖挑起我一缕发丝,摩挲不止,半晌,他轻声道:“傻子。”
听着像是呵斥,可更多却是叹息。
我见他语气有所松动,立马顺着杆子就向上爬:“那真君还生不生我的气?”
他没再应声,只是把我抵着他胸前的手拿开,又逐个掰开我的手指,将我攥着的木雕取出放到一侧,轻咬着我的耳朵,含糊道:“给我宽衣。”
我被他压着,起不了身,试着推了推他,也推不动,眼前只杵了一截玉琢似的颈部,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
无法,只能探出手,摸索着去寻那大氅的对襟。
谁知摸着摸着,我意外地发现这件大氅袖边缀着的鹤翎又密又软,摸了一下就忍不住再摸第二下,摸到后来,我都快忘了要替他宽衣这件事。
伏清见我如此,猜出了个大概,附在我耳边问道:“喜欢?”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声音越来越哑:“那就不脱了。”
细细密密的吻迎面落下,自耳畔辗转流连到我眼尾,我被他亲得发痒,咯咯地笑出声来,身子乱扭个不停。
他被我扭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我的双手钳在一处,举至头顶,又空出另一只手扯松发冠,如云乌发垂落肩际,竟不比往日的冷肃,反倒有几分与之不符的妖冶媚态。
我看得入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伏清现下要取我的命,我也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他显然不想取我的命,只想除尽我的衣衫,我被美色所惑,任他上下其手,也不欲再作挣扎,只是——
虽然被糟蹋的人是我,但念及伏清性子端方守礼,眼下我二人还未成婚,若是不说些什么,他许是会觉得我过分轻浮。
我咬了咬牙,还是搬出了那句滑稽可笑的说辞。
“真君,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神色怔忪片刻,大抵也觉得这句说辞十分滑稽可笑,嘴角似是弯了一弯,却没笑出声来,只是微阖上眼,掩去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眸光,轻声叹:“傻子。”
第76章 归去来·其二
181.
不知做了几轮,直到下半夜,才总算云收雨散。
我瘫软在床榻间,浑身简直快散了架,心里是又悔又怒。
悔就悔在今夜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偏要送上门给伏清折腾。
怒就怒在方才我哭着求饶了好久,他却置若罔闻,将我摆出好几个不堪入目的姿势,翻来覆去地折腾,任那身大氅被弄脏了也不顾,任我叫哑了嗓子也不停。
他的礼义廉耻去哪了?他的克己复礼去哪了?
宣淫无度,岂有此理。
我磨了磨牙,伸出两指钳住他的脸,想狠狠掐上一掐,以解我心头之恨,但见他眼泛秋水、面含春情的模样,忽地让我想起了‘不胜娇羞’这四个字。
我顿生怜惜之情,到底也没舍得下此毒手。
松了手劲,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脸,停在他胸前,似有若无地画了个圈,我抬眼一笑,阴恻恻地道:“真君方才好厉害。”
伏清面色微红,左手一挥,熄了屋内的灯烛,又给我掖了掖被角,唤了声:“少箨。”
而后便是沉默。
我也没吭声,转着眼珠,试图在这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寻见他的轮廓,一边想着,他会与我说些什么?会向我提亲吗?如果……他是要和我提亲的话,那我就大发慈悲,不去计较他今夜的失礼了。
不过,伏清面皮这么薄,让他先提,会不会太委屈他?
心思百转之下,我握住了伏清的手,正打算先他一步开口提亲,就听见他干巴巴地撇下三个字:“寝不语。”
窸窣声轻响,不过须臾,重归寂静。
他竟是躺下睡了!
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我咽下要说的话,恨恨甩开他的手。
阿笙说的不错,木头果然开不出花,我就不该心存奢望。无趣、无趣、无趣! !
我干瞪着眼生了会闷气,心里那股火才算熄了些,转念又想到,这尊大佛是我历经千辛万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回家供着的。
打又不舍得,骂又不忍心。
算了算了,还能如何呢?
何况,我都这么累了,他这样那样变着花招地摆弄我,总不能比我轻松罢?
我惯来会苦中作乐,变着法子安慰了自己一番,心里总算平衡了些,扭着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位置,闭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甚梦魇,睡得很是安稳,等我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我睡相不佳,像只逮住了猎物的八脚蜘蛛,张牙舞爪地将伏清死死裹在怀里。他应该是早醒了,却碍于姿势不得动弹,此时睁着眼,也不知是在看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