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句话我识趣地没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了,他大抵又要被我伤了心。
我伸起手,紧了紧披风,手落在那毛领上,无意识地捻着其中毛发,默然出神。
无言片刻,云杪开口问道:“你怎会认识东极少君?”
东极少君?这个称呼于我而言极其陌生。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继而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东极少君。”
“我方才走来,还见着你们在聊天。”云杪顿了顿,凤目微沉,“你在同他笑,你与他很熟?”
“不熟,只是一面之缘。”我如实回答。
“不熟便是最好。此人是东极出了名的小霸王,行事乖张、飞扬跋扈,无人敢近他身侧半步。你以后见着他,需多提防留神。”
云杪从不会骗我。
我点点头以作应答,沉吟少顷,鬼使神差地道:“他的眼睛十分像你。”
“哦?”他尾音勾得动人,凤目流转着潋滟波光,死死盯着我不放,轻声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若是让我说实话,我或许会说:“平分秋色。”
只是每次我说实话,都会惹得云杪难过。久而久之,我已不敢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想了想,我道:“他不若你三分颜色。”
云杪微微一笑,却是不信我的说辞:“你说的是实话,还是只是骗骗我?”
我见无论如何都骗不过他,索性也不挣扎,淡声道:“你与我本就灵识相连,若是想分辨真假,不若亲自一探。”
“少箨,我已不敢。”云杪垂下眼帘,声音仍是温柔动听,却又掺杂着莫名情绪,“隐私之事,是不可随意窥探的,即便是……你在意之人。”
我茫然道:“我听不太懂。”
听我这样说,他又用那种很难过的神情看我,碎雪覆在他的眼睫上,稍稍一动,便簌簌而落,像是难过地落了泪。
他为何要这样看我?我是真的不明白。
可他同我说,若是四下无人——
我侧过身,上前一步拥住他,动作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平常被我伤了心,作出这幅神态来的时候,若是四下无人,我会抱住他,拍三下,他便不难过了。
这是他教我的。
果然,我不过拍了三下,他就低低一笑,气息拂过我的耳朵,声音轻得仿若叹息:“算了。只要你活着,就算是骗骗我……也好。”
第34章 故人入我梦·其二
79.
他又不亏欠我什么,何苦作出这幅低声下气的姿态?
真是奇怪的人。
我停下手中动作,顺势将头搁在云杪肩膀上,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照理说,我是他的伴生枝,与他灵识相连,该比其他人更懂他才是。
实则不然。
我真的看不透他。
对待旁人的时候,云杪脸上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意,如水凤目顾盼流转,仿佛无论对谁都是用情至深。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分明谁也不爱。
而云杪对待我,跟对待旁人比起来,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与我相处的时候,他不经常笑。偶尔笑起来,那抹笑意像是隔着缥缈雾气,极不真切,又极遥远。
就好像对我笑这件事,在他做来极为勉强。
也许是因为我对云杪太差了,总是伤他的心,他才会每每看到我,都难过到连笑都笑不出来罢。
其实……我已尽力去学着如何对他好。
就比如,每次开口,顾及到云杪情绪,我总是会字斟句酌地说出些动听的假话来。
奇怪的是,他听到那些话后,脸上神色却好不到哪里去,反而更显难堪和悲哀。就好像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甜言蜜语,反而比真话更让他伤心一些。
为什么?
这未免言行相悖,矛盾至极。我不明白。
不过也是。
若是我能明白,兴许我就不是一截冠神木了。
80.
雪仍在下。
过了许久,云杪才从我怀抱中抽身,拂去身上碎雪后,轻柔地牵起我的手。
寒气氤氲,他眉间那颗干青珠更显澄澈碧色,映出眼角眉梢的别致风情。
我记得清楚,云杪有许多华贵纹饰,皆是上上品。与那些相比,这颗干青珠实在没什么优点,只是勉强看的过眼罢了。
他却视之为珍宝,日日都要戴着。除去夜里休息,从不曾取下过。
奇怪极了。
“走吧。”云杪说。
我任他牵着向前,走了一会,敏锐地觉察出这不是回去的路,问道:“我们今日不回冠神族吗?”
“帝姬让我再多留一日。”
待在冠神族与待在干桑族,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我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除了这个,你没有其他想问我的了?”
落雪声中,云杪的语气温和淡然。我却莫名惊慌起来,用余光瞥了他几眼。
接着,他又道:“你与我是否已无话可说?”
云杪脸上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连勉强的笑都再难窥见一二。乍眼看去,像是覆了层白霜,冰冷地慑人。
我动用灵识探去,才知他此时竟是生气了。
怎么生气了?
我觉得自己眼下真是如履薄冰,每步都行得困难重重,着实难做极了。好一番深思熟虑,我才迟疑着开口:“有、有……自然有。不知帝姬找你所为何事?”
云杪不答,反问我:“你觉得帝姬如何?”
干桑帝姬……
我在冠神族曾见过她一面。她喜穿红衣,面上总带着笑,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不过长相我已记不太清,只隐约记得……应该是极美的。
我仔细斟酌言辞:“帝姬是个十分招人喜爱的女子。”
“哦?”云杪动了动嘴角,似是温柔一笑,寒意却并未从他面上散去,反而更显凛冽,“若是要你与她结亲,你愿意吗?”
我自知此时是决计不能说愿意的,但若是说不愿意,他大抵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垂下眼,我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些:“我是你的伴生枝,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除非你不要我了,不然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侧……所以我不会与旁人结亲。”
“你真是如此想的吗?”
“是的。”
云杪又问:“你想永远与我待在一起吗?”
我怔住,只觉他这句话实在难倒我了。
冠神族已没落万年之久,这时出了个仙格圆满的天才,族内自是希望他飞升的越快越好。
云杪飞升成仙的那日,便是我身死道消之时。
虽为伴生,我与他却注定不能共存。
不过我揣测云杪并非想听这些,故牵动嘴角,不带情感地笑了笑,道:“我会与你永远待在一起的。”
语落,云杪脸色并未转好,反而连那抹虚假的笑意都挂不住了,索性尽数敛去。
之后的路上,他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大抵是发觉我不过又在哄骗于他,所以不想搭理我了。
81.
凉月如眉。
借着垂下的红绸明灯,可以瞧见院子里正栽了数剪红梅,铁虬银枝,迎风料峭。
推门进了内屋,屋内亦是白亮如昼。
我抬头扫视一圈,才发现上方四角处都悬着鸡蛋大小的海玉明珠,晕开层层清光,铺洒在每寸地面。
即便是我,到了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真是好大的手笔,想来北渚真君应是极看重云杪,划给他的院子才会如此别出心裁。
与我相比,云杪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些奇珍异宝,面色毫无波动,定定看我,道:“我乏了。”
我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为他宽衣。
即便低着头,仍能感受到云杪的目光如有实质,自上方重重垂落,压在我身上,快令我不能呼吸。
我硬着头皮替他褪去烟青色华服,铺在床上整齐叠好,寻了个柜子放置妥当。
这才又回到云杪身前,想替他取下发冠。
云杪身量高我半头,我一直踮着脚,着实有些吃力。
他平日顾及到此,都会坐下让我打理他的头发。今日不知为何,却是挺拔着身姿,眼睑微垂,与我四目相接,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云杪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想让我开口求他。
我本就出身低微,求人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若是要打个恰当比方,那就跟凡人要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
所以我想也不想,仰起脸恳求他:“云杪,我够不着。你低一低头,好不好?”
云杪看了我会,语气毫无起伏:“再说一次。”
我不解其意,但仍是依他所说,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云杪这才动了动嘴角,脸上勾勒出几分寡淡笑意,脚步轻抬,在一面铜镜前坐下来。
取下碧玉冠后,他泼墨长发倾泻而落,毫无凝滞地穿过我指缝,如上好丝缎,滑顺非常。
从桌前拿起乌木梳,我替他梳了三下头,每一梳都梳到了底。
其实这倒不是我的习惯,而是云杪的习惯。
他就寝前总要我替他梳头,并且只能梳三下。一下都不能多,一下也不能少。
真是怪人。
我将梳子放到原位,视线无意间落到那面铜镜上,这里边清晰映出我与云杪的面容。
他长发及腰,五官生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凌厉,也不会太显温和。凤目熠熠,眉眼动人,比那海玉明珠还要夺目三分。
云杪曾说过我长相也不差,只是两相比较之下,我便如那地上的污泥,不配与明月争光。
我垂下眼,轻声催促道:“该入寝了。”
“慢着。”云杪捉住我的手,放在他额间,“这一样,你亲手替我取下来。”
倒是我疏忽了。
我依言取下那颗珠子,与碧玉冠放在一处,他在旁看着,忽然开口:“喜欢吗?”
我想了想,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喜不喜欢这颗珠子。
要我说,这颗珠子并没有什么好。
刚才细看之下,干青珠上已裂开无数道口子,就好像是被人摔碎后,又勉强拼凑回来。
——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既然已经碎过,这颗珠子再如何复原,都回不去以前的模样,着实没有留着的必要。
不过,既然这颗珠子对他而言意义深重,我不欲说些扫兴的话,曲意迎合:“我很喜欢。”
闻言,云杪像是想到了什么,终于一扫阴霾神色,面上露出淡淡笑意,竟是难得的真切。
他看着我,认真道:“我也喜欢。”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没吭声。
82.
伺候他入塌后,我本想在桌子上将就着趴个一晚,云杪却拉住我的手,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你今晚与我一起睡。”
“……这恐怕不合礼数。”
我十分为难。
往常在冠神族,我伺候他入寝后,都是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的。族长特意将我俩分开,就是不想云杪总是与我纠缠不清。
若是他知道我今日与云杪同床共枕,许是又要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骂我废物。
我实在不想横生枝节,站在床前与云杪僵持许久。不料他平日看着温柔,手劲却十分大,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挣脱不开。
云杪微微笑着,毫无半分退让之意:“你今晚与我一起睡。”
我见实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妥协:“好罢,那你先松开我。”
等云杪松开手,我转了转发红的腕骨,不情愿地褪下长靴与外衣,平躺在床榻,闭上眼装睡。
“少箨?”
云杪替我掖好被子,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死死闭着眼,装作没听见。但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即便我已闭上眼,仍觉得十分不自在。
过了许久,云杪终于放过我:“你睡吧。”
捱到那道目光消失,我暗暗松了口气,也想随之入睡。却不知为何,躺在云杪身边,我半分睡意都提不上来,总是觉得神思不宁,无端烦躁。
在心里默念了八千四百九十六个数之后,我忍不住翻了个身,悄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月下清辉自窗边而入,即便海玉明珠光芒已收,屋内仍是稍显明亮。
云杪面朝着我这个方向,凤目阖起,精致五官笼罩在阴影之下,不复柔和,是有些骇人的冷漠。
我静静看了会,想着,世道可真是不公。我毫无困意,许是要一夜不眠。他倒是自在,这一觉应是睡得安稳极了。
第35章 故人入我梦·其三
83.
我最后确实是一夜未睡。
熬到下半夜的时候,我本想起身走动走动,不料刚直起身,云杪便攥住了我的手腕,又把我拽回榻上。
我重重落在塌上,又惊又疑。
凝神看去,他仍是闭着眼,长睫安静垂落,在脸上晕开两抹阴影。
若不是如此,我险些以为他在装睡了。
见起身无望,熟睡亦是无望,我只能认命,任他紧紧攥着,盯着窗外愣神。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乍晓,落雪稍歇。
云杪终于松开我的手,慢慢睁开眼,眸光一派清明。仔细看去,那双通透的湛青色瞳仁里似可包容万物,尤其是我那一夜未睡、萎靡不振的面容。
我与他面面相看片刻,听他问道:“为何不睡觉,反而一直看着我?”
看来他是真睡了个好觉,浑然不知自己攥着我的手腕攥了一个晚上,害得我连翻身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