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绎的眼前越发模糊,终是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再次睁眼,已在沈俞卿的床上。
门被拉开,投入一缕阳光,那人背光而行,走至他身边。
只见他身穿了件冰湖蓝八梭绫长袍,腰间系着素面祥云纹金带,留着如风般的发丝,眉下是浅色的眸子,身材欣长,美如冠玉。
依旧是那样一双眼睛,与冰冷的语气:“醒了?”
贺绎拳头不自觉的握紧,身子也随之颤抖起来。
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速度很快,嘴里还在不断吞咽着口水。
……见到沈俞卿至于如此紧张吗?
贺绎觉得奇怪,他想动,却发现自己仍控制不了身体。
贺绎:“……”
他声音细弱蚊蝇,甚至眼睛都不敢去看沈俞卿的脸,道:“嗯,师尊,谢谢您。”
沈俞卿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你是为师门下第一届第十三个弟子,以后就叫你贺十三了。”
“好。”
贺绎察觉出此刻的他不仅是紧张,沈俞卿话音刚落,被子底下的手便颤抖起来——这明显是激动。
他不自觉地勾唇笑,傻兮兮的,看着沈俞卿那张脸,仿佛如沫春风,整个人兴奋的不知所措。
画面一转,是在凌芜山后的孤亭。
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沈俞卿的袖子,那人被风扶起的发丝轻扫他的脖颈,他挠了挠被扫过的地方,恳求道:“师尊,我想当大徒弟。”
沈俞卿没看他,轻声问道:“为何?”
“因为我是第一个找您做师父的呀,按照辈分我应最大才是。”
第17章 回忆(2)
转眼,自己已在后山训练场的大石头上。
他手握糖块,一副呼风唤雨的架势,看着下面几个白衣少年,道:“师弟们,想吃糖吗?”
底下的少年小鸡啄米般点头:“想!”
他嘿嘿一笑,道:“叫声师兄来听听?”
几个小公子又甜又软地叫道:“师兄!”
“诶~”贺绎满足点头,还未来得及再让他们叫一声,几个小孩子忽地一下全跑了。
不愧是仙界圣师沈俞卿的弟子,速度之快以至只剩一道残影。
贺绎:“?”
身后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传来。
“十三,在这里做什么?”
贺绎:“……”
此刻的他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何为完,不过就是被沈俞卿拖去小黑屋惩罚一顿而已。
沈俞卿不止一次警告过贺绎不要给同门糖吃,可贺绎一次次都陷在师兄们的糖衣炮弹下无法自拔。
小时候遇到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没有一个肯给他一个正眼,而这凌芜山上面的,每个人尊敬他,实在是……太舒服了。
贺绎就垂着脑袋跟在沈俞卿身后,停下脚步后,看着那漆黑的山洞,忍不住脸色发白。
沈俞卿漠然道:“为师说过,这山上的人,不可对任何事物上瘾,你这么做,违背门规。”
贺绎态度诚恳,“师尊,我错了。”
沈俞卿:“错在哪?”
“不该给他们糖。”
沈俞卿冷声:“这不知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踩为师的底线。”
贺绎觉得自己这次这次是真的完了。
在这漆黑的洞里关上几天倒没关系,忍忍就过去了,但……万一出去沈俞卿就给他逐出师门该怎么办?
正想着,就见沈俞卿走近他,道:“师父陪你进去。”
贺绎:“?”
贺绎呆呆傻傻地望着师尊,那一瞬间,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沈俞卿轻拍他的背,道:“这次先原谅你,此次是为了让你克服恐惧。”
贺绎整个人飘飘乎,等被沈俞卿拉进山洞里眼前才恢复清明。
然,不一会儿又黑了,且是啥也看不见的那种。
贺绎:“……”
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窒息感,不足一个时辰,浑身衣裳便湿透了。
贺绎也分不清此时他在哪儿,有什么动作,身边都有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动不能动,好似被人禁锢,可同时,想要逃离黑暗的强烈欲望将他折磨得快要发疯。
想要出去。
贺绎努力站起身,可总是一次一次地被拉回去。
意识朦胧之际,他一口咬在拉他的东西上,口腔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他清醒了一瞬,随之又深陷深渊。
——倏地,后颈被猛地按住。
也不知按得是什么穴位,痛感强烈,直通心脏。他无意识地喊叫,就听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十三。”
“……”
是师尊。
贺绎努力平息自己的气息。
“你必须克服。”
他颤声问:“为……为什么”
“你很快就会经历比这更残忍的东西。”
“……”
贺绎无条件地相信沈俞卿的话,“好,师尊,我知道了。”
随后,再次陷入黑暗。
时间飞逝,转眼已入冬。
沈俞卿在寝房外赏雪,贺绎在不远处捧着一看着白色大氅,静静地看着。
寝房外面一片白色,没有花,也不像曾经有花的样子。
天云一色,沈俞卿站在这一片白色中,仿若与它们融在了一起。
贺绎缓步上前,驻足在沈俞卿身后,将大氅披在他的肩上。
此刻的他无需仰头去看沈俞卿,而是微微低着脑袋,道:“师尊,外面冷,回去歇息吧。”
沈俞卿缓缓摇头:“总觉得这地方太单调了。”
贺绎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入眼便是白茫茫一片,寝房外面空无一物,看着是无趣了些。
他沉吟片刻,道:“不如……等来年春天,弟子和您一起在这里种些花花草草,等花开了,也能好看些。”
沈俞卿抬头看他,“若是到了像现在一样的冬天,该如何?”
贺绎笑道:“弟子陪着您,绝不会让师尊感到无聊。”
说着,脑袋便搭在沈俞卿肩上,道:“就这样一辈子吧,挺好的。”
沈俞卿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嘴角蔓延开笑意。
贺绎赖着不动,道:“师尊同不同意?”
贺绎的呼吸打在沈俞卿脖颈上,惹得他有些痒,边躲边笑,“好……好,快起来。”
……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眼前是一片黑暗,就连呼吸也没了力气。
吱嘎一声响,不知是谁,来到了他的身边,轻抚他的头顶,道:“十三,起来吃饭。”
他疲惫地摇头:“算了,没胃口。”
沈俞卿笑道:“真是的,都多大了,还要师父追在你后面喂你吃?”
这话一下子打破贺绎心底防线,心中积压已久的悲伤情绪一下子涌出来,他想哭,可眼睛生疼,一滴泪也流不出。
“可是师尊,弟子走不动了啊……”
“走不动了……”沈俞卿喃喃:“师尊背你啊。”
“……”
沈俞卿回忆道:“那天晚上,也是师尊把你背回去的,十三还睡着了。”
“……”
一滴泪打在手臂上,贺绎知道,沈俞卿哭了。
他从未见过沈俞卿流泪,师尊总是不苟言笑,情绪不外露,能有此举动,必是伤心到了极致。
贺绎不再出声,像是没了七情六欲。
沈俞卿固执地想喂给他粥,仿佛只要贺绎吃了饭,他就能继续活在这世上。
……
贺绎已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他站在沈俞卿身后,看着沈俞卿呆呆愣愣地立在自己尸体身边。
尸体一身白衣,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两侧,双模被一白布遮挡,唇色惨白,显然已踏上黄泉路。
沈俞卿在原地凝望,眸光温柔,伸手轻抚贺绎发丝,缓声道:“十三,师父要走了,你再不跟上的话,就没人带你回家了。”
贺绎呼吸一滞。
他想起来了,在集市上,脏兮兮的他抬头仰望着堪比神明的白衣仙人,软声道:“仙人,您带我回家吧。”
他好像……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自己与沈俞卿早就认识,原来那晚在梦里放花灯,沈俞卿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似,没了你,我就活不成了。”
“要是真活不成也好,我可以自杀……可神不能自杀。”是有原因的,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还有第二次入梦,沈俞卿将头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沈俞卿道,“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十三。”
沈俞卿对花田爱护有加,是因为那是自己和他亲手做的,一点点砌成的。
师尊,弟子竟让你等了这么久。
……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熟悉的棚顶,会心一笑。
沈俞卿,我知道该如何待你了。
第18章 醉酒
贺绎去找沈俞卿,还未到寝房,就见沈俞卿已在外面照料那些死而复生的花。
此刻的他已恢复人的形态。
先前,贺绎见到这样子的沈俞卿怕是会失望一阵子,而如今看到这画面,心下却是荡起层层涟漪。
沈俞卿,陪了他三辈子。
哪怕上一世自己与他关系闹得如此僵,他也没说抛下不管,甚至在自己死之后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方法,使他起死回生。
这样的情感,哪是用言语可以说清楚的。
贺绎正欲走上前,身后忽地传来声音。
“我劝你早些离开这儿。”
贺绎转头,看见一身红衣的谢流南。
他嘴角仍挂着笑,语气里却似藏了刀子,“天皇已经知道你死而复生的事了,再不走,整个凌芜山的人,都会为你陪葬。”
要是谢流南以前说这话贺绎定是拿出爱答不理的态度应付他,但自从恢复记忆,贺绎已经无法态度敷衍地去看待这件事了。
——第一世他的死因就是天道之刑。
这说明天皇定是说到做到。无论谢流南的话是真是假,贺绎都不能冒险。
只是沈俞卿等了他三辈子,贺绎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不管。
贺绎冷冷地扫了谢流南一眼,道:“我自有分寸。”
谢流南哼笑,“愿你能说到做到。”
贺绎道:“既然如此,谢兄可以离开了。”
“好。”谢流南大幅度地点头,转身欲走,又猛地转过头来,黑布背后似藏了一双满是狂意的眼睛,道:“难道你没想过……沈俞卿既然知道是我杀了你,却还是对我如此纵容的原因吗?”
前几日,三人谈话,沈俞卿问扇子的事,很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后贺绎又明示,直接摆明谢流南就是杀他的人,沈俞卿却良久不回话,这其中,分明有事。
但贺绎已经不在意了,他道:“谢兄与我这个将死之人说这些作甚?知道了又如何。”
谢流南勾着嘴角,没再追问,大步流星地离开。
沈俞卿早就看见不远处对峙的二人,等谢流南走后,他主动走过去,问贺绎:“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贺绎摇头,看着沈俞卿,道,“师尊,今天,我们和夏师兄一起喝酒吧,已经好久没看着他了。”
夏信算是贺绎重生后遇到的唯一一个给予他温暖的人。
沈俞卿是在背后,夏信是在表面。
知道他原先是个傻子,心思敏感,怕他自己一人待着无聊,即使是在身子虚弱的情况下,也要坚持过来陪他。
自己被毒素折磨,却也不催促贺绎种解毒花,为的就是让他静下心来。
后来三人一起去溪村,沈俞卿不说话,他便全程与夏信叨叨,夏信每次都耐心回答。
再后来沈俞卿了明身份,夏信察觉出他与沈俞卿之间的不对劲,却也不过问。
这当真是一个好师兄。
沈俞卿听此,虽心存疑虑,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贺绎又寻着记忆找到安临河,在其旁边有个道观。
他看着那参天祈福树,不知觉间露出笑容。
——“好看。”
“带子好看?”
“师父好看。”
沈俞卿那次的笑,贺绎怕是这辈子忘不了了。
傻子还真会说话。
他跃上树,摘了一空带下来,转身便看见一老僧,老僧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恕老衲冒昧,敢问来这边是要给谁祈福?”
贺绎:“师父。”
老衲道:“施主可到这边的道观里来拜佛祖,或许会更好。”
贺绎沉吟片刻,觉得拜一拜神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一起作用了呢,便接受建议,道:“好。”
说着,便要起步前往道观。
那老衲却又阻拦,合十道:“施主,那佛像旁边有一功德箱,若捐些银子,让佛祖高兴了,说不定效果更加。”
贺绎:“……”
我看高兴的是你吧。
贺绎还是去了那道观,看着那巨大佛像,犹豫半晌,还是在自己身上摸出仅剩的几两银子,扔了进去。
——重生后,他身无分文,所有的银子都是沈俞卿给的。
现在又回到原样了。
贺绎捐完钱,走至蒲团前,双膝下跪,认真完成了三拜。
接着双目虔诚,盯着佛像,恳挚道:“愿佛祖在天有灵,保佑师尊,平平安安。”
说着,又是一拜。
……
夜半,三人围坐在沈俞卿寝房外的一张石桌周围。
夏信从小到大没碰过几口酒,这下当着师父的面还有些放不开,三人举杯时他才跟着小酌一口,没想到只是这样,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