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百米外的国安四楼走廊里。
昆原鹏一双血目,面色狰狞,单臂将裴泽朝滚烫如同铁板的墙壁一按,后背上登时发出衣物烫焦的嘶嘶响声,裴泽被疼痛刺激,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怒吼,按着对方的天灵盖下压,同时膝盖上猛地一顶!
昆原鹏不得不松手闪避,裴泽的丧尸化程度远高于他,加之他年纪已大,身体力量并不是裴泽的对手,能依靠的只有还残存的神智。
然而裴泽的格斗技巧是无数实战中积累出的,早就刻在骨血里,哪怕大脑已经被病毒统率,身体还是能迅速对外界刺激做出正确应对,昆原鹏要制服他并不容易。
尽可能生擒,这是上面的命令,言外之意,尽了可能也不行的时候,带一具尸体回去也是可以交差的,昆原鹏在火海中退了一步,摸到了军装腰间别着的枪!
裴泽紧跟了上来,他已经彻底丧尸化,脸上爬起的青筋突突跳动,皮肤渐渐变得灰败,不会躲,只会顺应本能攻击,昆原鹏朝他开了一枪,避开要害打在手臂,他浑然没有痛觉,昆原鹏叹了口气,遗憾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你自找的。”
火势太大,再不结束战斗,他自己也会有彻底感染的危险,昆原鹏放弃,后退中单手格挡裴泽的攻击,同时将枪口抵上了裴泽胸前——
就算不杀他,他也已经彻底丧尸化,救不回来了。
砰!昆原鹏开了一枪。
打入胸口,但很可惜,偏离了心脏,裴泽比寻常丧尸对枪更为敏感,大约是常年用枪,本能里知道这东西的危险,在扳机扣下时竟然闪避了一下!
昆原鹏微一眯眼,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似乎在裴泽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清明。
但怎么可能,空气中病毒浓度早已超过20%,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不被感染,更何况是裴泽这个本身就携带病毒的半感染者。
他枪口重新抬起,指向了裴泽大脑,而这一次裴泽没有再躲,直直迎了上来,昆原鹏背后已无路可退,悍然一枪打出,枪口白雾被高热空气冲散,蒸得视野内的东西都有微弱的扭曲,他看到裴泽骤然放大在身前的脸。
那子弹竟然瞄偏了!
裴泽额头灼伤出滚烫鲜血,而他的手就在这一瞬,精准掐住了昆原鹏的脖颈,昆原鹏混乱之中想要再补一枪,却在无限放大的触感中,感到有什么冰凉而细小的东西刺入了自己的动脉——
他低头,看清,那是一支便携针管,非常小,活塞被裴泽推至顶端,不到五毫升的药剂进入身体,夹裹着丁点刺痛,以迅猛的速度卷遍全身,使得血管仿佛冻住了一般,竟让他不出一点力气。
“你……”他看着裴泽清醒的、燃烧着火光的瞳孔,不可思议。
裴泽一言不发,扔掉了打空的闭合药剂针管。
那是离开郑州时谢霖给他的,以防万一,他随时带在身上,哪怕是夜里睡觉也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刻却打入了昆原鹏的体内。
第90章 动物
远方燃烧的火焰味道, 耳边猎猎作响的狂风, 谢从心闭了一下眼, 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邓州那夜。
多么相像的时刻,只是他身边没有裴泽,底下也没有丧尸海洋, 只有一个拉着他衣领的周安,迫使他悬挂在三十米的高空上,随时都可能松手,让他摔得粉身碎骨。
次啦——
白大褂在体重拉扯下开始碎裂,谢从心也随之下沉了一点, 周安手臂上青筋毕露, 朝他吼道:“抓住我!”
谢从心睁眼对他笑,半点看不出惧色:“怎么,不是要我死吗?”
“……”没错, 但不是这样的死法, 他要谢从心死在裴泽眼前,反之亦可。
他已经扔了枪,一只手攀着五楼六楼之间的脚手架,另一手尽可能将谢从心胸前的衣服抓住。以他的臂力, 要抓一个谢从心本不是难事,奈何谢从心不配合, 故意下沉也就算了,还晃着身体,试图去够五楼的钢筋平台。
“你他妈不是恐高?”周安怒喝, “不怕摔死吗?!”
谢从心对他嘲讽一笑,深吸了口气,视线缓缓下挪,看向底下钢筋交错的高空。
怕,当然怕,先天生成的恐惧哪有那么容易消失,周身失重使得掌心与膝盖都细细麻麻地脱力,二月寒风刮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痛如针扎,黑暗潮水般一阵一阵覆盖眼前,谢从心强忍晕眩,屏住了呼吸。
白大褂布料单薄,已经撑到极致,衣领与袖子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谢从心两手握着另一根钢筋,与周安反向用力,还差不到二十公分,他的右脚尖就能够到脚手架的交叉点,只要能踩到那里,距离五楼的平台,就只需要跨出一步——
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是谢从心,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有力跳动,血液在身体里奔流,他以最好的姿态活着,并一刻不停地前行,早已不是两个月前在三峡电站里那个连三米高度都踌躇的谢从心,哪怕裴泽不在身边,他也已经可以靠自己克服这一点高度。
他以冷静而镇静的目光抬头,在衣服彻底裂开前,握住了周安抓着他的手腕。
周安目眦欲裂,这就是决定生死的一瞬间了。
谢从心将他的手反向推开,周安发出一声低吼,白大褂次啦碎了,两人同时松手,周安去扣谢从心的手臂,而谢从心更快一步收了手,整个人猛地下落,向着交叉点踩去!
二十公分,不到一脚掌的距离!
掌心在生了锈的钢筋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刺痛,一瞬间的失重使他心脏几近跳出咽喉,他本已经踩中了!
却不想周安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一个方向,握住另外一根钢筋,身体转了半周,一脚踩在了他的手指上!
周安脸上的表情变了,居高临下扯了扯唇角,遗憾又可怜地俯视着谢从心,他改变了主意,形式怎么样又有什么重要,谢从心自己找死,那就成全他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算了,谢院士,谢从心……”他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却冰冷如毒蛇,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如同尖牙里吐出的毒液。
谢从心正试图用一只手去够旁边的钢筋,就听他轻轻慢慢地说:“你还是去死吧——”
裂开的那一片白大褂随风飘向远方,化为阴天乌云中一点渺小的白,像展翅的白鸽,扑入冉冉升起的橙红火星之中,将这非常短暂的一个瞬间,在感官中无限拉长放大。
谢从心瞳孔剧烈颤动,而周安骤然用力,登山靴底下的纹路摩擦力极大,当即就将他手指碾出了血来,几乎要将手指骨都踩断!
谢从心只僵持了不到半秒,就因为冲入大脑皮层的剧痛松了手,背朝着虚空摔了下去!
一百米外的国安后院。
昆原鹏四肢都被卸脱臼了,躺在半枯了的草坪上无法动弹,只能转动脖子看向裴泽血管突起的侧脸,似笑非笑地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药给我打了,你自己就要变成丧尸了。”
裴泽却没有看他,抬着头以血红的眼珠望着天空,昆原鹏等了一会不见回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知道的是,裴泽其实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肺部中弹,穿越火海,耗光了他所有的抵抗意志,病毒支撑着身体的运转,迫使细胞高速分裂填补伤口,并成功入侵大脑,将他所有感官扩大了数倍,剥夺了他对的思考能力。
他看到了阴暗的天空,感知到了火焰的高温,也闻到了旁边昆原鹏体内鲜活的血味——这本该在他的大脑皮层中产生饥饿冲动,使他进食,但他却没有动。
此刻他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空中飘远的一点白色,是随风送来的一缕味道,非常淡,以他此刻的嗅觉也很难捕捉,断断续续,却成功霸占了他所有本能反应,甚至战胜了病毒带来的、对蛋白质的强烈渴望。
他血红的眼珠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触及,而脚下也迈出了第一步,抛下近在咫尺的昆原鹏,抛下周遭一切,向着那味道传来的方向笔直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谢从心从耳边嗡嗡的震动中醒过神来。
发出震动的是一根横出混凝土骨架边缘的钢筋,在三楼与四楼的中央,大约是还没来得及剪断多余的部分,比周围的那些长出了一截。谢从心落下时擦过了钢筋的尖头,破了衣襟的白大褂再次被勾破,给了他非常短暂的缓冲。
他伸手这一握,完全出自求生的本能,竟然真的恰好抓住了那细小到有了轻微弹性的钢筋!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他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幸运,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一坠,却因为这一根东西的存在而有了生机。
他的臂力未经过锻炼,要长时间撑住自己的体重非常艰难,谢从心立刻用双手抓了上去,同时低头寻找可能的落脚点。
最近的平台在半米开外,如果不能跳上去,很可能会擦着脚手架外围再次掉下去,而头顶的周安已经踩上了脚手架的平台,隔着不到一层的距离,要爬下来抓他轻而易举——
谢从心抬头与他对视,周安面色阴沉,谢从心对他笑了一下,笑容真心实意,没有任何嘲讽意味,而后他绷紧双臂,向上一引后松手,借惯性朝着里头的平台跳了过去!
过程中他闭上了眼,他依旧畏高,依旧害怕失重的感觉,但他害怕的何其多,怕病毒无法解析,怕疫苗不能生产,怕自己落在周安手里,怕谢霖的罪名不能洗清,也怕裴泽无法赶来。
对高空的恐惧在这些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什么理由跨不出这半米?
身体接触平面带来了巨大的安心感,哪怕那不过是金属管道拼在一起的,不到五十公分宽的狭窄通道,也足以缓和大部分生理晕眩,他迅速站了起来,握住脚竖立的支架,向三楼楼内缓慢移动。
与此同时上面的周安也在行动,他的动作远比谢从心快了许多,两步就跨过了四楼,谢从心踩上混凝土地面时,周安已经抵达他刚才被挂住的地方。
幸而枪刚才已经掉到了一楼,谢从心片刻不停,朝着楼梯所在跑去。
周安骂了一声,加快了速度,登山靴踩得钢管砰砰直响,眼见谢从心已经到了楼梯口,他追不上了,干脆换了方向,顺着脚手架继续向二楼而去。
谢从心心跳速率快到几乎无法呼吸,肺里像是灌了一口冰水,他到达二楼,周安也到了,如果他继续往一楼去,那么周安也会。一楼为了加固,已经起了四面的墙,而周安所在的位置离出口更近,如果在一楼相遇,他会被直接堵住,无处可逃。
他脚步停下,周安也停在了二楼的脚手架平台上,对着他露出一个‘我看你往哪里逃’的笑容,谢从心浑身都是冷汗,只来得及换了口气,立刻又调转方向,重新往三楼跑去。
从上面走,可以选择的路就比往下多了许多。
周安没有急着去追,他站在呼啸的寒风中,手指骨活动间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从钢筋上带下的铁锈卡在指缝里,颜色像沾了血。
谢从心的脚步声已经回到了楼上,他原地甩了甩因为攀爬而有些僵硬的手腕,像是在做动手之前的热身运动,却不是为了追上去捉住谢从心。
野兽的直觉总是敏锐。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预兆,他还是在第一瞬间,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危险。
周安于缓缓转头,而后眯了眯眼。
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裴泽站在那里,脸上的青筋脉络以及血红的眼珠,身上全都是血,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拖拖拉拉一道,横贯了整条马路。
无论从哪里看,他身上都已经看不到活人的迹象,周安扩出一个笑,叫他:“裴泽。”
平时的裴泽就不会回应他,更不用说此刻,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周安,如果不是那过于显著的外表特征,他看起来与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确确实实感染了,非常彻底,病毒无疑已经入侵了他的大脑,哪怕现在给他注射闭合药剂,哪怕谢从心把血抽干,都无法阻止病毒对脑神经元的侵蚀。
他已经没救了,已经与死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避开他,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或是细胞过度分裂提前衰老死亡。
但周安还是从二楼跃了下去。
因为他在这一刻,竟然感到了一种可笑的宿命感。
像是梦里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他和裴泽注定了有朝一日会站在互相的对立面,在一个天气不怎么样的日子里作一个了结。
可是明明在被病毒感染之前,他都还以身为第三小队的一员而骄傲。
人生的道路如同不断分裂的树杈,没有人能料到这一瞬间的抉择将会通向什么样的结局。周安用三秒时间回忆了遇到谢从心以后的所有事,没能找到那个将他和裴泽引到这个地步的分岔点。
他索性不再去想,稳稳落在了工地不平整的地面上。
裴泽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吼,周安站起来,歪头活动开肩颈,轻声叹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两个比起来,到底谁更像动物?”
裴泽显然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安竟然从他狰狞的表情中提前感到了一种胜利的愉悦,进而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他微微一停顿,摊开了手,“——不是像,你已经是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