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绷带解了吧,”周安在他身边蹲下,指着他手臂上的绷带说,“伤口沾了血容易感染,回去我给你重新包一下。”
何止是容易感染,是百分之百肯定会感染,谢从心侧目看向他,道:“我还以为周副队巴不得我快点感染。”
周安脸色一变,脱口道:“怎么可能!”
谢从心戏谑笑了笑,道:“不过一句玩笑,不要紧张。”
“……”这种玩笑并不好笑,周安吸了一口气,平复语气后道:“我怎么可能希望谢院士感染?我承认昨天是我不对,太激动了,向你道歉,对不起。”
话说得还挺真诚,谢从心动手拆了绷带,露出底下再次裂开的伤口,勾着发白的唇道:“一点小事,周副队不用这么严肃。”
他那伤口是十几天前的,理应早已开始愈合,此刻却长长一道,伤口上有新鲜的血迹。周安看了一眼,奇怪道:“怎么裂得这么厉害?”
谢从心道:“撞到了,还要麻烦周副队再给我包一次。”
周安道:“谢院士也不用这么客气……”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彭禾一声大喊:“什么东西?”
循声望去,只见下游坝脚翻腾的白浪底下浮出一片血红,其中几道黑影游蹿,像是鱼,又比普通鱼类大了太多。
黑影绕着那片血迹,渐渐浮上来一些鱼类的残肢,尖头,身体细长如蛇,生有鱼鳍,继而那些黑影忽而当空一跃,竟接二连三从水里窜了出来,但跳跃力度不够,噼里啪啦一阵甩尾后撞在混凝土的坝体上,又摔回了水里。
谢从心难得露出一点惊讶,“……中华鲟?”
彭禾懵逼:“什么鲟???”
不怪彭禾不读书,长江里已经十年不曾出现过野生中华鲟,学界普遍认为这种鱼类的野生物种已经灭绝,即使是他也不曾见过活的,更不用说其他人。
眼见那些还活着的中华鲟还不放弃,再次跃起,次次都是离坝顶差了几米而落回水中,彭禾奇道:“它们在干什么?”
谢从心低血压的晕眩还未缓和,吹了江风头更加痛,无心与彭禾多言,裴泽本在擦枪,闻言淡淡道:“是溯游。”
裴泽这人话实在少,以至于很多时候存在感还不如副队长的周安,谢从心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也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修身的黑T,脸和身材都可以打个满分,话少这一点也很合心意,可惜型号匹配不上。
彭禾还在追问“溯游”又是什么,裴泽没再答他。
谢从心转而观察脚下的鱼群,中华鲟通常生活于长江入海口一带,秋季返回上游产卵,中途历经三千公里的溯游,三峡水电站的建设对这种鱼的影响非常明显,数量连年减少,时至今日,野生的一尾早已比大熊猫还要精贵,眼下这十几条如果放在末世之前,会是轰动整个生物界的发现。
陨石,地震,管道内异物,水轮机停止,LDV带来的生物进化,中华鲟……
串联在一起,地震导致过滤网破损,或是LDV使得这群中华鲟发生变异,撞开了过滤网络进入输水管道,发电站选择停下水轮机进行解救,却忽然爆发了丧尸狂潮。最后人都死完了,鱼也没救出来,还导致他们不得不来这一趟。
这结果可以说一句出乎意料,只是就得失来看未免太亏。
水轮机打开后内部涡轮旋转,金属页片的转速连金属都能割碎,不用说几条脆弱的鱼身。底下的血迹越来越多,跃上水面的鱼群数量也越来越少。
程殷商道:“要救吗?这是保护动物吧?”
谢从心淡淡讽刺道:“人类马上也要变成保护动物了,一个一个救吗?”
这也许真的是世界上最后几尾野生中华鲟,这个在地球上存活了亿年的物种,即将以这样可笑的方式彻底消失,多么讽刺。
他从识字开始学研生物,受苏时青教导,为这世上活着的一切而致力研究,却不想有生之年会遇到病毒爆发的乱世。生命如蝼蚁如草芥,过往所学曾使他骄纵自满,在灾难面前却如此无用不堪,他太过渺小,力挽不了狂澜,甚至连几条鱼也救不了。
江面渐渐恢复平静,被恢复流通的江水冲淡,仿佛不曾存在过。
几人便坐在狂风呼啸的坝顶,其余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谢从心无心参与,裴泽依旧沉默,直到身上的血都风干成了痂,抖一抖成块地掉,才恍惚有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第32章 高烧
在游客中心的广场上找了辆还算干净的中巴, 甩掉后头紧追不舍的工作人员后返程。
绕路去商场里翻了几件换洗衣物, 怕带血回去病毒传染小孩, 就先去前天那家快捷酒店里冲了个澡。
一切顺利得没有真实感,下午近四点,小孩们没有午睡, 听到车声从教室里探出头来,见车上下来五个人都全须全尾齐齐整整,齐齐爆出一阵的欢呼,蜂拥下楼迎接。
学校里已经通上了电,足以说明他们行动的成功, 范正远远站在人群后, 脸上表情变了好几变,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从心受不了这种场面, 对他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冷淡道:“我去睡一会,晚饭再叫我。”
他不是裴泽等人经过专业的训练,七个小时的高强度运动,体能早已到达极限, 身体迫切需要一点睡眠来恢复状态。范正也看出他的疲惫,只得咽下感激的话, 道:“楼上教室有床铺,你去睡吧。”
他上楼去,几人也从孩子们的包围圈里挣扎出来, 范正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裴泽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道:“明天。”
范正点了点头,只道:“今晚好好休息。”
他看得出他们着急赶路,愿意前往电站已经是让步之举,便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怕影响谢从心睡觉,众人没上楼,都进了食堂,彭禾夸张得给小孩们讲大坝里发生的事,听得孩子们一唬一唬。其他人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商量着晚上再出门一趟,补一些物资回来。
周安道:“子弹剩得不多了,尽量在这里多找点东西吧。”
电站一行消耗的子弹超过半数,接下来再进城市补给会更加困难,程殷商道:“汽油也不够,中巴耗油快。”
彭禾从小孩那边探过头来,嬉皮笑脸地:“也找点零食呗,我看谢院士不爱吃面条。”
程殷商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是你自己想吃吧。”
开晚饭前程殷商上楼叫谢从心。
教室里没人,程殷商进了办公室一看,发现谢从心竟然没有铺床,就那么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程殷商走过去叫他,叫了两声都没醒,以为他是累了,便上前推他,然手一按上肩膀就发现他体温高得吓人,竟然是发烧了,而且已经烧晕过去。程殷商赶紧下楼喊了周安上来,温度计一测——39度8。
这温度已经高得有些危险了,程殷商忙问:“吃退烧药吗?”
周安摇头道:“必须挂水,药不管用。”
范正立刻起身,“学校外面有个诊所,我带你们去。”
诊所离学校不远,裴泽和周安砸门进去找了注|射|器和药,范正从保安室搬出一把不大的躺椅,成年人躺上去束手束脚,但总比睡在地上好一些。
铺上一层棉被做垫子,谢从心便被移到了那上面,因为高烧呼吸沉重,一张脸从额头到下巴都通红,像是长了满脸的痱子。
没有设备验不了血,无法判断病因,就只能先挂一点葡萄糖看看情况,周安在他手上左右找着能下针的位置,找了几圈都定不好,叹道:“血管太细了,怪不得。剧烈运动血管扩张,血液流速不够,血压骤降导致肌肉收缩、心率过快,严重时可能昏厥,天生的毛病。”
他试着扎了一针,位置偏了,只好又拔|出|来,谢从心半昏半醒中感到了痛,蹙着眉手不自觉向后收,被周安按住,扎了第二针。
第二针总算扎进去了,周安起身把吊瓶挂在范正拿来的衣架上,看向依旧坐着的裴泽,道:“一时半会挂不完,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裴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周安顿了顿,道:“……那你看着吧,我去睡一会,挂完这两袋叫我。”
并非裴泽不放心周安,只是他有话要单独问谢从心。
两瓶葡萄糖下去,没去叫周安,裴泽给他拔了针头,再测了一次体温,39度6,没退下去多少。
裴泽给他额上换了张冰贴,他大约是来重城前刚理过发,头发半长不短,刚好盖在眉毛上方,露出底下那双精细的眼睛,眼距与眼尾长度仿佛拿尺子量过,略有些长,却正正好好地配他这个人。
裴泽时常会觉得他像狐狸,大多也是因为这双眼睛,眯起来时像极了狐狸,漂亮到无法令人因为他的狡猾而心生厌恶。
外头天早已黑了,秋日温差大,夜里降温很快,一阵凉风从窗缝外头吹进来,谢从心往被子里缩了缩身体,手臂微动间差点从狭窄的椅子上掉下去,被裴泽眼疾手快接住,塞回了被子里。
而后他蜷着身体,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这样一个细小的暴露虚弱的小动作,忽而令裴泽想到了另一种动物——
像翻身的刺猬。
半夜三点半,谢从心终于醒了。
裴泽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温度像是稍微退了一些,喝完水后眼中渐渐恢复一点清明,见裴泽坐回了椅子上,便抬起头道:“裴队长有话要说?”
“……”
他真的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哪怕上一秒还烧得浑浑噩噩,下一秒醒来便能精准洞察旁人的意图。
睡到现在胃中饥饿,谢从心舔了舔唇角的水迹,把杯子递给裴泽,问:“有吃的吗?”
“有。”另一张桌子上的电饭煲里一直给他热着粥,裴泽过去盛了一碗,回来时手里还拿着瓶空了一半的玫瑰豆腐乳。
谢从心发出一声轻微短促的笑声,道:“粥就好,谢谢。”
裴泽并不能领会不他这一笑是为什么,将那豆腐乳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等他吃完,谢从心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勺一勺动作奇慢无比,像是故意在考验他的耐心。
他有问题要问谢从心,包括这瓶豆腐乳,也包括他手上再次开裂的伤口,那两名变异的丧尸,以及他急着回京的真正原因,还有周安的事……
其实他并不确定谢从心会不会回答他。
“裴队长想从哪里开始听?”十分钟后谢从心终于喝完了那一碗粥,空碗搁回桌上,靠回椅背上看向那豆腐乳,道,“从这个开始?”
他这样说其实已经间接证实了裴泽心中的猜想,裴泽淡淡道:“随你。”
谢从心干脆非常,抬起已经被周安重新包扎过的手臂,道:“就是裴队长想的那样,我身体里有抗体,早上给你们喝的粥里放了一点血,怕你们看出来只能多放了点调料。本来我也没有把握,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说不意外也不可能,但这样一解释,所有事情便顺理成章。
他们在大坝里接触了那么多丧尸都没有发生感染,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两颗奥司他韦。
裴泽凝视了他片刻,道:“所以重|城要留下你,国科院要我们接你回去。”
“不,我之前告诉你们的,关于我父母的实验并不是假话,”谢从心却道,“许山和国科院都是为了这份资料。至于我的抗体,除了我本人,裴队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似乎是在表述信任,裴泽却清楚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试探。
或者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在以各种方式试探着他们这个队伍中的每一个人。
裴泽淡淡道:“为什么怀疑周安?”
他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却反客为主提出这一个问题,谢从心一笑,弯着有些红的眼睛看他,道:“一人一个问题怎么样?裴队长有问题要问我,我也有问题要问裴队长,你可以先问。”
这要求很公平,裴泽略一点头算是答应,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怀疑周安?”
“周副队太心急了,”谢从心坐直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他逼我去电站,应该是为了确认我身上到底有没有抗体。”
周安逼他们前往发电站的行为可以说破绽百出,他在察觉这一点时便决定利用这件事,反过来试探周安。
谢从心道:“裴队长又是怎么看出来我怀疑周副队的?”
裴泽看向他包着绷带的手臂,道:“伤口叠加,他不会看不出来。”
周安是军医,与普通的医生不同,更擅长伤口的判断和处理。
第一次见面时,连他都能一眼看出谢从心的伤口是两次受伤的叠加,周安没有道理判断失误,但当时周安选择了沉默。
这倒是出乎意料,谢从心挑眉,他为了伪装这个伤口,玻璃划得很深,自认为处理得还算完美。
裴泽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在解释他的问题,不如说是在给他提供另一个怀疑周安的理由,谢从心坦诚道:“是的,病毒爆发的第一天早晨我被咬伤了,也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体内有抗体,没有被病毒感染,但是这件事我在给国科院的电话里没有提过。”
所以周安只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得知了这件事,而那个告诉他的人也因为无法确定,才会要周安来试探。
在重城里没有合适的机会,恰好遇到电站这件事,有足够的理由去冒险,也有足够的风险迫使他暴露自己来保全队伍,周安才会如此急切地逼迫他们前往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