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没接话,掀帘的手拨动几下,挑眉看着宋清声。
僵持难下。最后是宋清声叹了一口气,先败下阵来,说:“我昨晚回去,查了一夜,知道了你是……也知道你们和他们一向势不两立,这才一早赶过来。但你也得留个退路。他是年纪小,不懂事才这样,可他背后是整个家族,怎么对付得了?你就算真的讨厌他,也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语气姿态都放低了,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在哀求。沈渊心想,他可真是奇怪,到底对这条龙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喜欢谈不上,敬畏也不及,反而有种保护的意味在里头,让他莫名其妙感觉到厌恶不适。
“我不讨厌他,更不怕他的族类,不用你替我费心。”
他冷着脸纠正完,手一放,湘妃帘又倒下去,将所有视线都隔开。
帘内传来凉凉的一句:“送客。”
雨天清晨的十里堤,萧条得好像昏睡过去的山村。灯笼灭了,酒旗湿了,精巧飞檐模糊了,一幢幢楼掩在雨后,风雨一掀,不断倒退。
湖面被打碎,画舫停靠在岸,杨柳迎风折腰,夏花飘零在空中,又重重落入泥里。
宋清声撑着油纸伞,站在向晚楼的一角,抬头看向一扇颇为突兀的、缺了一角木框的轩窗。
他垂着眉,眼中露出几分难过、几分自责。
“你快回去吧。”他喃喃道,“真不该在这……”
他又在大雨中站了许久,雨水漫上来湿了鞋也没动。后来又收起神情,挺起脊背,清了清嗓子,吊高了声,唱道:
“梦回莺啭——”
戏腔圆润饱满,有如珠玉吐落,一句一句,一颗一颗,倾洒在雨中,飘远到天上。
他刚一开口,就引得了旁人循声注目。有人推开了窗,有人拉开了门,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站在几步外,呆呆地看着他。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轻曼婉转的声音顶着大雨逆流而上,盘旋在窗外,从缝隙里一点一点地透进去。
白则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之间听到了朦胧的歌声,旷远而悠长,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是宋清声。
白则慢慢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烛火和光影在晃。
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爬坐起来,有点惊讶地,伸长耳朵聆听。
宋清声却略过了中间叫他脸红心跳过的一大段,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将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
白则当时不懂,原来宋清声是想反过来说:愿你挣破蚕茧,逃离画牢。不必再一个人顾影自怜。
他没别的本事,黄鹂精呀,只会唱歌,所以也只希望他会听得开心。
第18章
唱完这句,宋清声又辗转往下,歌艳阳好景、湖山云烟,白则抱着被子坐在床边听,随调轻哼。那清亮的嗓子,隔着高墙与风雨,传入耳中,仍婉转动听。
他听得入了迷,甚至都没注意房间的门是什么打开、沈渊又是什么时候坐在他身后的。
谁也没出声,共享一片清寂。
屋内烛火跳动,窗外雨势渐倾、歌声渐轻,宋清声唱到了尾,一句长叹“春吓”,收住绵绵的音,淡进了雨里。
最后一点春天似乎也跟着走了,雨味变得更潮湿滑凉,裹着泥土腥气,冒进鼻尖。白则仔细嗅了嗅,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他转过头,终于看见了沈渊。
沈渊半靠在床角,黑发披散,滑进敞开的衣领里,正垂眼看着放在床上的一壶热茶,手里把玩陶瓷茶碗,脸上平静,无波无澜。
感觉到白则在看他,沈渊抬起头,黑沉眸子望过来,眼底有微光闪动了一下,但又很快归于沉静。
他朝白则伸出手,说:“过来。”
光线在他脸上轻晃,眼睫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像展开的半边蝶翼。白则犹豫了一下,慢慢向他爬去,半路上被抓住胳膊,倒进了一个微带凉意的怀里。
沈渊圈着他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白则紧张地绷直了身体,肌肉僵硬,不知所措。
他没穿衣服,雨天空气又寒湿,皮肤一触及冰凉的指尖,大腿就下意识颤动了几下。
“冷么?”沈渊问他。
白则闻言眨眨眼,缩起下巴,很轻很轻地说:“不冷……”
沈渊嗯了一声,却还是直起身,扯过棉被把他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
再倾身向前,端起茶壶,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枣参茶,递到他面前,说:“甜的。慢点喝。”
白则愣愣地接过茶碗,看着眼前的人,看他半敛的眼,看他微抿的唇,看他伸过来拨开额发的嶙峋的手,再低头看碗里的参茶,小声问:“是药吗?”
那悬在他耳侧的手僵了一下。沈渊收回手,淡淡地说:“不是。”
“喔……”
白则用舌头抵着碗沿,舔了一小口,尝到甜味,眉头倏地展开,又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一半,欣喜地笑:“真的是甜的欸。”
“好喝么?”
白则点头:“好喝。”
他喝完一碗,舔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喝,但没有开口,好像这就满足了,乖巧地把碗递回去,拉住被子裹好。
沈渊拿着茶碗,另一只手隔着软被托起他的臀,把人往身前带近了一些。
白则有点紧张,忍不住吞咽了一下。除了他压着他的时候,两个人很少靠这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捕捉到。温热气息洒在耳畔颈侧,如绒羽扫过,留下轻微的酥痒。
沈渊弯下腰,又去倒了一碗茶,送到他嘴边喂他喝。白则仰着脖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清甜的味道就滑进了舌根,他轻轻呜了一声,咕咚咽下去。
碗空了,漏出来的汁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沈渊用袖子给他擦干净,问:“还要吗?”
“不、不用了……”他喝得有点涨。
沈渊把碗放到一边,倚在床头,垂下眼帘看着他。半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喜欢听他唱啊。”
语气很平淡,不是问句,倒只像是一声轻浅的感叹。白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又赶紧摇头。
“喜欢听就听。”沈渊说,“又没不让你听。”
白则睁大眼睛,嘴唇微动。
沈渊又说:“你不和我说实话,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
反倒怪起别人来了,短短一句话,处处都别扭,好在白则早乱了,听不出。有风拂过他眼底的湖泊,水面泛起微澜,波光粼粼。
沈渊没再说话,伸手抚摸白则的脸颊。这条龙还不到一百岁,人身挂着一点婴儿肥,脸上的肉嫩生生的,格外柔软。
他一点也不讨厌白则。沈渊想,宋清声就是在胡说,真该拔了他的鸟毛。
摸完脸,指尖又滑到那片殷红的唇瓣,轻而易举地撬开齿关,触到了湿热的舌头。
沈渊忽然想起,他是尝到过白则嘴唇的味道的,好像很干燥,又很软。此刻想再尝,转念又想,他会不会不乐意?
他把手指抽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白则却追上来,亲了一口他的手心。
虔诚、温软,仿佛之前受过的疼痛全都能消散在这一吻里,真是无可救药了。
沈渊微眯起眼,勾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上去。
唇与唇相贴,温泉与雪水交汇,澄波挽起雨点,清风吹过山林。仅仅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却好像他们已经在这一瞬渡过了千万条河川,渡过了波涛大海,渡到了冥河彼岸。
一触即分。沈渊退回去,手掌盖上他的眼,抱紧他,说:“睡吧。陪我睡会儿。”
再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窗关着,雨没停,新的蜡烛仍在亮,无所谓时间消逝到哪里去。沈渊应该刚走,身旁的被子还有余温,混着他身上的经久茶香,有清新的苦味。
睡眼惺忪,看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层雾。纱帘被掀起一角,烛光照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白则一下子惊醒了。
那个人影瘦瘦小小的,站在床边,正望着他。白则厉声问:“你是谁?!”
光影轮转,一张清秀精致的脸一寸寸露出来。
“你就是沈爷藏着的那个白公子呀。”那人笑,“好漂亮。”
那白皙干净的身体上还满是未褪的青痕,因坐起的姿势,上半身露在被子外,全落入了他人眼里,白则却没意识到,皱起眉,再一次问:“你是谁?”
“我住在走廊另一边。”司泉微笑着在床沿坐下,“啊,前几天刚被沈爷带回来呢。”
“带回来?”
“是啊。”
白则警惕地弓起背,肯定道:“他不会让你来的。”
司泉嘻嘻一笑:“为什么不会?沈爷缺个人伺候,正巧看上了我,有什么不对的?”
“他不会让你来找我的。”
他都把他锁了,又怎么会给旁人看?
“沈爷是不让我来找你,可我好奇。”司泉说着凑近些许,“我也想看看,跟我干着同一件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白则愣住了,问:“同一件事?”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
白则看着那人伸手,暧昧地点了点他自己的嘴唇,说:“床上这些事呀……”
他话说完,四周空气陡然一重,跌入冰点的死寂威压从天而降,狠狠倾倒下来。司泉背上浮出冷汗,伏低了身子,屏气握紧床单:“你……”
白则居高临下,冷冷地问:“你陪他睡觉了?”
“呜……”司泉咬紧牙关,“你是……龙……?”
白则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迫他仰头。司泉反射性地握住白则的手腕,气喘不上来,却忽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陪了……哈……怎么样?”
脖子上传来绞痛,他看见白则的眼睛红了,知道自己一定是赌对了。
“你想……掐死,我?”他艰难地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你……知不知道……沈爷,会……生气?”
白则的眸色唰地暗沉下去。
手中的细脖子上动脉疯狂收缩跳动,那人只憋着一口气,仍要说:“咳咳……你傻不傻……你与我,并无……不同。”
他没力气再说下去,白则却大概懂了。
都是些养着取乐的小玩意儿。和三楼里的那些姑娘小姐,也并无不同。
他忽地心下一凉,手一松,咣当,司泉整个人坠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咳得撕心裂肺。
白则心想,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司泉缓过了气,靠在床旁喘息,看见他露出来的脚上戴着镣铐,又呵地一笑。
“我还以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对你好歹是会好些……原来也是个心里有病的。”司泉嘲道,“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白则嗤了一声:“他对你不好?”
“他把我的尾巴给砍啦。”司泉阴阴地笑,伸出自己的腿晃了晃,“你看,我的脚,现在都不能动。”
白则皱紧眉头,问:“你是蛇?”
“我是蛟。”
他边说边爬起来,重新坐回床沿,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下手可真狠呀,龙都这样么。”
“我不知道。”白则冷声说,“你难道还见过别的龙?”
“我没见过,但我听到过。几百年前,扬州也来过一条龙。不过那条龙可没你这么窝囊。”
白则闻言猛地直起背,转过头问:“哪条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泉笑,“我倒奇怪,自百年前沈爷出事后起,人间现世的那两条蛟就发誓与龙势不两立,为何他会收你?莫不是报复来的吧?”
“他出事?”白则敏锐地扣住这两个字,却直接忽略了后半句,“他出过什么事?”
“我当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司泉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清了清喑哑嗓子,说:“沈爷几千年的修行,百年前就该化龙的,那日由江入海渡天劫时,却不知为何,被一条红龙抽去化了一半的龙筋,狠狠打回了江里……”
第19章
九十五年前,八月入秋。
清晨已过,朝阳渐升,天色泛起湛蓝,晴空如洗。东海碧波浩渺,海面静谧,仅有徐风轻卷细涛,正是出渔的好时候。
岸边潮水推沙,渔船收锚,扬帆出海,驶入微波之中。
身后江水滚滚东流,江海相接,清浊混作一色。
忽然,一大片黄浑泥沙从江水之下泛上来,停靠在河口的商船无风自晃,几乎要挣开铁索卷入海中,船上工人惊得大叫,急忙跑上甲板拉稳船绳。
可下一秒,一切又忽然恢复平静。
江面无风。海面无浪。
没人看见刚刚从水下疾速游过的一道黑影,那黑影掩在泥沙里入了海,腾旋进万顷海潮中。
随着他入海,东方天空出现几抹紫气,金光破云而出,洒入东海深处,映出灿灿澄辉。
然而转瞬之间,天色骤然沉下,乌云袭来,遮盖所有光芒,把整片海笼罩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中。海水忽然大涨,波涛汹涌,一层一层地卷来,把渔船推出了出去。
云间雷电闪动,蓝光点点,响声隆隆。
东海中央,一条黑蛟破开波浪,冲出海面,直入云端,霎时雷鸣电闪,天上落下一团紫白雷球,直直砸向黑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