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则闻言,情绪肉眼可见地滴落下来,喃喃道:“母后也是这么说的……可,还有别的办法吗?”
林间野鹿轻鸣一声,树叶沙沙作响,鸟雀展开翅膀飞向彩云深处,目能所及,只剩下静止不动的松林和浓浓的天色。
棋盘上黑白均势,黑子尚有路可寻,但他已无心继续,不再执子,迦叶尊者看在眼中,并未点破,浅笑道:“除非那黑蛟再化龙一次,天劫之中,你才有机会融还半条龙筋。”
此言一出,白则的心便凉了大半,饶是他生而为龙,不懂妖类修行之奥,也知道他们一生中渡劫飞升的机会仅有那么宝贵的一次,错过了、失败了,就再也没有了。
沈渊在百年前已痛失时机,天缘不可再来、龙筋不可再生,九道淬化天雷挨一道便少一道,如此要他再化龙一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白则失落道:“这太难了……他已渡过一次天劫……”
“未必不能再有第二次。”迦叶尊者轻微地摇了摇头,慢慢道出一点:“当年红龙截他入海时,曾硬生生阻断后五道天雷。”
这后半句话,如露入心,似醍醐灌顶,白则瞬间理解了尊者的意思,一个稍显模糊却大胆至极的想法在脑海中孕育,他为此不由自主地喘出粗气。
凡物飞升成仙之前,必会有九道天雷落下,用以淬炼真身,助其脱胎换骨。天行有常,道法自然,一人一生能受的天雷只有九道,少一道便不成,过程亦痛苦不堪,这也是有人明明已能引下天劫却最终渡劫不成的原因。沈渊当年只受了四道天雷,身上龙筋只长出一半,如果真的能引第二次天劫,招来余下五道天雷,白则心想,自己或许便能趁此机会将筋融还给他!
可就算他心甘情愿献筋作还,了结这段因果,又要上哪去再寻一次天劫?
第45章
东海以北,深溟涧底。
千尺海水的重压非同一般,如万斤大鼎,无形地砸在每一寸皮肉上,叫人无法动弹,甚至每艰难地挪动一下,骨头缝里就会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好像一触即碎。
这里没有光,到处是一片浓稠团絮的黑暗,望不到天,也望不到地。周遭如坟场一般死寂,没有一丝活气,但如果平复下这被剥夺感官的恐惧,仔细听,仍能听到几段极为微弱的呼吸声。
沈渊背靠石面坐着,闭上眼仰头喘息,压力的缘故,浑身酸痛难忍,只能进气少而出气多,但这已是他能找到的最轻松的姿势,这一年多来,他都是这样忍过去的。
手腕脚腕上拷着寒铁制成的锁链,沉重而坚硬,当年用来捆龙的法器,如今用到了他的身上。沈渊不免自嘲,佛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他一条修为尽失的蛟,就算没有这镣铐,落到深溟涧里,也翻不了身的。
海水是咸的、重的、噩梦一样的,浮涌在鼻尖,痛苦的记忆如影随形,他不想忆起,那些画面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内不停地闪过。天劫、龙筋、暴雨的扬州,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很久,仍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所有细节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还有那天,沙漠之上,白衣僧人面带微笑,对他说:“伤龙性命,不可不罚。”
他第一次,第一次这样清楚直面地认识到旁人眼中龙和蛟的差距。龙是万兽之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什么众生平等,佛家的禅语在此面前都成了空泛可笑的谎话,根本经不住推敲。现在想来,倒真不如死了来得干脆痛快。
死了,百年来无数恩怨情仇都化作灰烬,他不必去想那么多,活着,这样看不见前路地活着,才是最诛心的折磨。
临死之时,他抱着重伤倒地的白则,那一刻他是真的全都放下了,所有重负如云消散,只余下悔意,在胸膛碰撞出沉闷的余音。
白则……本不该卷进他和红龙的争斗中。
如果五年前,白则没有来到人间,没有走进向晚楼的大门,没有遇到过竹帘后的沈渊,那此时此刻,他应该继续在东海当他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子爷,什么苦痛都不必遭遇。
他不会知道一百年前的惨剧,沈渊也不会知道自己的龙筋最后去了哪里。
一战之后,黑蛟与红龙同归于尽,才是故事最好的结局。
沈渊做不到迁怒白则,白则那时才刚刚出生,分明最无辜,红龙要抽他的筋,也是为了救筋骨不全的弟弟。
可这恨,真能如此轻易地释怀?
沈渊不懂,想不明白,他不是圣人,可以把一切看得很淡,他只是个想要好好往上走的俗妖,从前一心修行,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得罪东海的龙。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顺时而为;又好像什么都做了,掀起雷鸣巨浪。
他要恨,又该恨谁?
沈渊睁开眼,微弱地叹了口气,骨头疼得要命,他颤着手,摸出怀中贴身放好的两件东西。眼前仍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其实睁眼闭眼没有两样,但他就是想睁着。
好像这样,就能透过黑暗,透过海水,看到曾经熟悉的陆地与江湖。
透过珍珠与白鳞,看到真正思念的人。
龙宫殿内,龙王负手站在沉水镜前,垂眸看着镜面。
这些年里,他似乎老了许多,鬓发间染上两缕白丝,身姿依然挺拔,面容也仍旧年轻,但却浅浅地流露出几分落寞的暮气。
镜中浮现的正是沈渊所在的深溟涧底,画面并非一片漆黑,一条莹绿色的长线贯穿左右,四周均匀地分散出数条稍细的脉络,向下弯曲,映开淡淡的微光,照出坐在其中的人影轮廓。细看,那线条中央,光芒似乎在朝某个方向缓慢地流动,汇集在其中一点,又逐渐黯淡。
不是别处,恰是沈渊坐着的地方。
而那些莹绿的线条,组合起来看,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骨架,是脊椎和延伸出去的肋骨。
“你看了快一天了。”
身后响起温柔的轻叹,龙后走进殿内,来到龙王的身侧,龙王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看向沉水镜。
龙后微讶道:“他已经在吸收灵脉了?”
“是。”龙王点头,“不过,应该说是灵脉涌向了他。”
龙后抿唇,片刻后,说:“看来老祖宗很喜欢他。”
“能在深溟涧撑上这么久,他心志坚定,已远出我的预料。”龙王叹道,“老祖宗大概也很惊喜。”
当年上古巨龙在此得道坐化,龙身横卧,劈山裂水,隔开北溟,筋骨化为海底龙脉,汇集海势灵气,绵延千里,东海始成。沉水镜中莹绿的线条,便是那藏在地底的龙骨灵脉。
龙后摇头,轻轻笑道:“之前让睢儿去那思过,原是想他能有机会见见老祖宗,却没这个缘分,也没这个毅力。”
龙王闻言握紧她的手,低声说:“睢儿与他不一样。”
他看着沉水镜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皱起眉,道:“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须弥山中,长日漫漫,渺无尽头,朗月与旭日各在棋盘上投下光影,洒向空荡干净的地面。棋局混乱,黑子无心再落,迦叶尊者朝案上一拂衣袖,如擦去笔墨般,棋子消失不见,只留下纵横楸枰。
他放下手,道:“天地创世万万年来,得道飞升的妖类屈指可数,首先是灵识难开,其次修行不易,唯有度过千年大坎,才能拿到天界的敲门砖,机会只一次,是因为一旦渡劫失败,妖类本体就会遭到重创,灵力逐渐寂灭,撑不到第二个千年之关。”
白则皱紧眉认真听完,心下一凛,下意识开口道:“那沈渊……”
迦叶尊者接道:“就算他不找红龙寻死,至多再过二十年,也会因妖力衰竭而亡。”
白则愣住,瞳孔剧颤。他想起沈渊的眼睛,那双眼在扬州一劫后曾失明过一段时间,可千年的蛟王,自愈能力绝不会亚于他,失明是一个可怕的先兆,他竟没有意识到。
“二十年……”
白则捂住眼,脑中飞快地构想,却发现这是个无解死局。若他要还筋,必须再一次引下天劫,可如今沈渊修为殆尽,机会已失,仅凭短短的二十年……
修为。
灵光刹那一闪,白则猛地吸入一口凉气,差点拍案而起,缠声道:“尊者,沈渊已自爆元丹,修为尽毁,可他现在还活着,并未因力衰而亡。那是不是……是不是他可以重铸内海……重新再来?”
如水满则溢,无法更进一步,甚至可能逐渐干涸,但若狠心倒空水缸,一切转瞬成空,是否又能回归原点?
迦叶尊者微微一笑,道:“你很聪明。”
“可以吗?”白则追问。
“或许可以。”迦叶尊者没有把话说死,“想要从头再来,不仅需要重铸修为内海,一身筋骨也要捣碎重塑,相当于再死一次涅槃而还,其中痛苦非常人能够忍受,耗时亦极为漫长,撑不过去,便是一场空。”
迦叶尊者说得平淡,语调没有什么起伏,白则却能深刻地感受到字句间隐藏的凶险残忍。碎骨重塑,听上去那样简单,可要扛多少苦,咽多少痛,有谁能计算?
如果沈渊撑不住,又该怎么办?
“所以……”白则顿了顿,“把他送去深溟涧,也是为了这个?”
迦叶尊者点点头:“是。”
白则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神情戚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角,折出数道皱痕。
“这是他的劫,你帮不了他,忧心无用。”迦叶尊者道,“不如多多观己,你的机缘亦非定数。”
白则摇摇头,没有说话。
第46章
蛟龙相斗,久旱不雨的塔里木沙漠在那日雷雨交加,乍晴之际,西方金光大盛,佛迹遥临。远居西蛮沙海中的楼兰古城吸引来众多朝拜的旅客与禅僧,竟成一方圣地。
他们来到楼兰,又越过楼兰,试图穿越沙漠,触及遥不可及的须弥山界,虔诚而天真。然而塔里木沙漠没有尽头,宛如一个巨大迷宫,不断将他们围困、吞没。
几年过去,城中汉人日渐增多,商队闻讯而来,寂静多年的古城成了镶嵌在九州西域的一颗明珠,诱人前来探寻。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难熬,城东那家茶馆生意却兴隆,女店家倚靠在柜前,着一身轻纱,摇着团扇,淡然看着小二满头热汗地前后跑腿。烈阳在外,沉闷暑气扑面而来,她朝店门外看了一眼,目光瞥见一抹白,顿时站直了身。
一名白衣僧人绕过茶棚,踱入店中,在角落一方小桌前坐下,垂目看着上一位客人留下残茶的桌面。
小二还在忙,她亲自上前撤掉了杯壶,擦净水渍,微笑问道:“禅师,喝点什么?”
僧人偏首,没有看她,眉心朱红艳如胭脂,却不近俗情,开口声音沉稳,说:“清茶足矣。”
该是最次的碎茶末,再不济便是白水,但店家点头后,给他端上的是新明前,涉越千里从江南而来,僧人没有说什么,也或许只是分辨不出,拿起瓷杯啜饮一口。这样热的天,他规矩地穿着棉麻僧袍,竟是一点汗都没出,神情自然恬淡,无半分尘味。
上完茶,店家没走,站在他身旁,团扇带起小缕凉风,掀动发丝。她状似不在意地问:“听人说,禅师要走了?”
“嗯。”
“怎么忽然要走。”她笑,“都在这好几年了。”
她还记得,僧人是在沙漠暴雨的第二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西边黄丘外走进楼兰城的。有人传他是妖,有人传他是佛,却从没有人说清他到底是什么。他在城中传道布法,施善化缘,一晃就是三四年。
不能怪人人议论,一眼看去,他确实不像一个和尚,样貌也太英俊显眼了些,眉目凌厉逼人,眉心的朱红一点平添艳气,反倒没了出家人该有的气质。
僧人淡淡地说:“只是觉得该走了。”
“好吧。”店家掩面,垂眉浅笑,“现在走也好。”
座中人声吵嚷,多是汉话方言,中间夹杂几句楼兰词汇,语句混乱,但她依然轻松地听懂了。
街上人群走动,每张面孔都不同,她亦能挨个认出,哪些是楼兰人,哪些是普通汉人,哪些又是出现在都护府密文上的“死人”。
她轻叹道:“西域要变天了。”
僧人不语,低头喝茶,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像坠落的灰尘。
“禅师打算去哪?”她又问。
“往东去。”僧人说,“一路走,或许再去江南吧。”
她怅然道:“江南是个好地方。”
“嗯。”
“那里有杨柳,有桃花,有金鱼。”她说,“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啦。”
“你不回去吗?”僧人问。
店家闻言愣了一下,手一松,团扇卡在虎口处,她无奈地摇摇头,说:”根都扎在楼兰了,我回不去的。“又顿了顿,继续道:”禅师替我多看看吧。“
僧人点点头,说:”好。“
”禅师要往江南去,倒让我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客人。”她追忆道,余光看向僧人,“说来也巧,他应是从江南来,那时在楼兰呆了几年,就是禅师来的前一天不见了,没再出现过,不知去哪了。”
僧人没什么反应,依然淡淡道:“许是回去了吧。”
店家笑:“是了,应该是回去了。”
一时无话,僧人喝完杯中最后一小口茶,从袖口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起身颔首道:“多谢,贫僧这就告辞了。”
“啊?”店家讶然,“禅师……要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