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泉挪步上前,靠在墙边,不怕死似的,问:“你知道沈爷今天带回来的是谁么?”
白则没理他,掌心运气,一团银色光芒聚集起来,头顶天空的裂口像被修补上了一样,雨水倒流回去,云层破开,竟能见到几缕隐约的月光。
随着灵力的施展,晴空面积越扩越大,司泉吃惊地看着窗外,一时间也忘了说话。
白则的额头上冒出细汗,手腕颤抖,没过多久,整件衣服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湿透了,忽然粗喘一声,手脱力般坠下来,整个人向后仰退好几步,雨又倾盆而下。
司泉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脚步迈开后自己先差点绊倒,堪堪站稳。
白则的眼睛仍紧紧盯着窗外的雨和海,似乎骂了一句什么,又自言自语道:“……再等等,等等……”
司泉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看看雨,又看看白则。而白则踉跄着向前,一只手扒着窗框,一只手伸出来,又要施力。
“没用的。”司泉说,“你别白费劲了,这雨不是天要下的。”
白则却像没听见似的,手上银色龙气缠绕化生,再次辟开一片晴空,但这回没几下就坚持不住了,手心渗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雨落回来的那一瞬间,东海波涛冲破堤岸,来势汹汹席卷直下,直接冲毁了两侧的石墩,涌向四面八方。
十里街离河口尚远,洪水的声音这里都听不真切,但白则似乎听见了大浪下嘶喊哭叫的人声,不断被淹没,又不断被抬起。
一旁的司泉怔怔道:“洪水来了……”
白则深吸一口气,抬腿跃上窗。
司泉惊呼:“你干嘛……哎!哎哎哎!”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则从四楼跳下去,雨里龙气四溢,白则身上闪着银光,一声龙吟,压过所有雷电狂呼。
白龙站在暴雨中,面向东海。
第26章
“山无陵,江水为竭……”
“夏雨雪,天地开阖……”
稚童不畏洪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这首小调,歌声穿越雨幕,响在整个扬州城。
“蛟龙斗,”歌唱了一半,“水漫观音山呀……”
龙王庙天井里的水哗哗地往外冒,瓢盆大雨砸落积满雨水的石板地面,没过脚踝的浊水打了个转,跟着海往西边流。
堂内灯火稀疏,风裹挟雨又吹灭一盏。几个老人跪在湿淋淋的蒲团上,不停地向面前的龙王像磕头。
领头的老人边磕边念念有词,神情镇定,但除了他外,其余的人都是浑身颤抖,面色煞白。外面打一声雷,立即有人吓得扑上地,半天没爬起来。
“天啊……”扑地的那人哭嚎起来,“应验了,真的应验了!蛟龙斗,水漫观音山……”
他挣扎着往前面爬,一把扯住老人的衣服,喊:“没用的,再求也没用!龙王下的雨,他怎么可能收回去!我们都要死在这!……”
老人没有理会,仍磕头念经。那人发了疯,又哭又叫地朝堂外跑,一头栽进天井里,扑腾几下,不动了。
“东海潮,浪打白浪。风雨外,潜龙出渊……”
哗——
雨声突然停了。
雨、雨、雨,天地几乎相连,扬州城像一团黑漆漆的混沌,嵌在天海之间。东边海水裹着浪翻涌而来,摧枯拉朽般冲毁一座座房楼,势如破竹。
海堤前,大浪抬高与天同齐,作势就要向前打下!
刹那间,一道白虹从西而来,迎面撞上大浪,如烟花破开黑天,海水在半空中凝滞一瞬,忽向四周炸开,蒸腾成细密的水雾,消失在雨中。
浪还在涌来。
东边那抹白虹散去,白则跃上向晚楼的楼顶,张开的手掌血流如注。
他没有止血,反而割开更多皮肉,掌心成了血洼。
天上乌云滚滚,白则伸出手往前一扫,掉落的血珠浮起来,金光熠熠,凝在眼前。
他的脖子上浮现出银色的龙鳞,手已化为尖利的龙爪,隔空一挥,血珠窜上云层,把头顶整片云染成猩红的颜色。
白则朝天张手,龙血像雾一样蔓延上去,而他的脸却越来越白,越来越冷。
云外一声惊雷,电闪雷鸣中,雷公电母抛下了锥与锤,落荒而逃。
整片黑天成了血色。
白则死死盯着东海,又一卷大浪袭来时,他一掌拍下!
轰的一声,江水翻起,抬成一卷白浪,破釜沉舟般推向东海,那些洪浪竟如遇上劲敌,一下一下被击溃压倒。
几息之间,江水为竭。
白浪奔流入海,大雨中,白龙伸出双手,踩碎了瓦,扛起整片昏暗的赤天。
雨水洪水海水,通通倒灌入海。
哗——
雨停了。
青色大蟒匍匐在泥里,蛇身起伏不断,鳞片上覆着灰蒙蒙的一张皮,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蛇嘶痛苦凄厉,沈渊把手轻轻搭在她的头顶,黑丝缠绕手掌,妖力寸寸渡过去,但萧艳仍不平静,尾巴重重扫着泥地。
“太潮了。”沈渊皱眉道。
“我来。”
汪濡站起来,走到房间一角,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再睁开时,瞳孔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一道直线。
他的双手慢慢抬过肩膀,院子外的那层屏障也慢慢隆起,越来越厚,雨打在上面,起初还能毫无障碍地透进来,渐渐只是一点点了。
汪濡的脸上血色褪去,只留下惨白,汗却如雨下。他颤抖着想要合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不真切地传来一声龙吟。
沈渊睁大了眼,下意识转过头。
天地震颤,洪水袭来。汪濡嘶吼一声,撑起这方寸之地的雨幕,嘴角迸出鲜血。
“快……”
沈渊再顾不上其他,挥手打翻角落蓝火,幽幽火光遇水涌动,顷刻间将空气中的水汽吞噬殆尽。
萧艳终于安静下来,身上的皮松动剥落,她嘶叫几声,慢慢爬出来。
外面忽又响起雷,惊天动地。汪濡咬牙撑着,而萧艳才蜕下皮,新麟还没换上。
原本的蛇身变得更加庞大,此刻又蜷成了一团。沈渊退开几步,看见她腹底鼓起了一对小包,那是要长爪子了。
再过一会儿,爪子长完,角会破开皮肉从头顶冒出来,蛇首变作蛟首,入江入湖后,蛇化蛟的过程才算结束。
沈渊看了一眼汪濡,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黑蛟睁开金色的眼,抬起手,接下正在坠落的屏障。
汪濡跪倒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沈渊的肩膀往下一沉。
稚童的小调很模糊很模糊地传过来,尖尖地唱着:“流水断,雨落西阿。孤舟远,不见湖与江……”
“东海潮,浪打白浪。风雨外……潜龙出渊……”
赤天起,压在沈渊肩膀上的重量陡然变轻,耳畔哗的一声,雨停了。
沈渊的右眼皮忽然突突突地跳,他望向窗外,只见雨水滚滚,团作一团,全往东去了。
抬头,天色猩红昏暗。
矮山隔断了视线,沈渊再看不见别的,但他无比确定。
黑鳞浮上眼角,缕缕黑丝绕着两臂。
汪濡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一声冷喝打断。
“看好她。”
扔下这句话,沈渊夺门而出,西山浓雾侵袭过来,都被挡在结界外。
而他消失在浓雾中,往东奔去。
雨停了,观音山的山门下,水慢慢退去,山顶寺庙里,佛祖仍旧无悲无喜。
两侧粗大的柱子上刻着一行小字,藏在柱基上头的阴暗处,是不知哪年哪月,哪个走投无路的落魄草客用指甲划出来的。
字迹很浅,快要被磨没了。
写的是:
“佛能渡苦厄,为何不渡我?”
第27章
东海波涛汹涌,浪衔着浪,那些水倾倒入海后竟像烧开一般沸腾起来,像在与什么缠斗。
头顶赤红的天越来越重,海水又誓不罢休地涌回去,乌云散开又聚起,压在白则肩上的,浑然是万顷山河。
背压弯了,腿压折了,欲抬起头看看雨,却先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
霎时,东海深处传来一声沉重尖锐的龙鸣,狂风怒号,吹震九州大陆。
快,再快点!
沈渊发疯似的向东疾奔,身影如一道利箭,恍惚不可辨。蛟在陆地上幻化出半截真身,黑鳞紧列,融在模糊的夜里。
“白则!”
海里龙吟,陆上蛟唳,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如洪荒大鼓,击出的天地力竭之音。
轰隆——东南地陷,潮水翻涌而上,西北天倾,赤空砸下一角!
白则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凄鸣,临到绝境释放的龙威震慑住一切活着的生灵,十步之外,洪水肆虐过的地面上,沈渊生生停住脚步,抬望眼,目眦欲裂。
赤红如血海的苍穹下,一条银麟白龙旋于高空,须如云,目如电,龙吟铮铮。
这举世惊叹的场景,而他看见白龙耀眼尊贵的鳞片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
沈渊颤抖地念:“白则……”
白龙似乎听见有人呼唤,甩动了两下龙尾,却没有回头。
西北的天终于平了三分,而东南地陷,长风灌着浪,他要去填。
——且以龙身,暂筑长堤。
沈渊红着眼嘶喊:“白则!你给我停下!”
刹那间,风起云涌,长河重落,金眸的黑蛟腾起冲入空中。
黑的浓如墨,白的淡若霜,身前身后是这诡谲的赤天黑海、苦雨凄风,像是佛祖的炼狱被搬到了人间,众生滚落在铜炉中。
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喝道:“胡闹!”
东海潮前,沈渊追上白则的时候,白龙正欲提身扎入长河,被他狠狠撞开。
渗出的龙血凝成珠,洒向大海。
沸腾的海水滚滚袭来。
“你疯了!”黑蛟喊道,“你下去了,还有命活吗?!”
第一次以真身相见,竟是在这样一个荒唐凶险的时候。白则疼昏了头,浑浑噩噩地想,这就是蛟吗,好漂亮。
“地陷东南……”白则吃力道,“东海会吞下整个扬州……”
“那也轮不到你来挡!”
白则被凶得愣了愣,恍惚间,那道漂亮的黑影闪过眼前,海水一阵浪打来,白茫茫的水花盖过了一切颜色。
长河之间,滚烫的海水前,黑蛟横身而卧,以身为堤、为崖。
为白则,也为百年的债。两样都该他赎了。
虽滋味如噬心剔骨,他受得甘愿。
渺远的小调已听不见了,只有“潜龙出渊”的回音,还在心口摇荡。
“哼。”谁在嘲笑,“不自量力。”
转瞬间,浪又来了,排山倒海、不留余地。
白龙想都没想,身向下,一头栽进末日长河,在浪倒下的前一刻,用龙身压住了沈渊。
沈渊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反应过来,立刻把白则往里推。
一龙一蛟纠缠,锋利滚烫的浪打在了沈渊的脊背上。
这次轮到白则痛呼:“沈渊!”
他被紧紧护在另一侧,大浪没伤到他分毫,可那炽热的痛,隔再远也感受得到。
他心都要裂了,恨不得千千万万的浪全打在自己身上。
沈渊嘶嘶地喘了口气,“你滚远点……”
“我不要!”白龙抱住他,金色的眼,眼眶却通红,“你想都别想!”
“你想死在这?”沈渊骂他,又没了办法,“听话……”
白则哀求:“就这一次,我就不听话这一次。你不走,至少让我陪着你。”
“你……”
这一句话才刚冒出个头,大浪重掀,这一下,齐齐砸在两个人身上。
呲啦,是谁的麟卷起来了。
“白则……”
太疼了,白则分不清是谁在叫他,昔日亲切温柔的海水变得那么烫、那么尖,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啊。
意识快模糊不清了,冷热交替着,他的脑海里浮上一个念头:当年沈渊被剥皮抽筋时,是不是比这更痛?
“白则……”那声音又叫他,无奈着,心疼着,“我的孩儿……”
“你又何苦……”
黑夜终于被熬过去了,赤天慢慢褪去血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唰然散去,繁星、皓月、东方破晓的曙光,淡去也升起。
雨停了,真的停了。
天平、地平,东南一角的陆架重抬,冰凉海水退潮一般从四野下坠,长河又是长河,海又是海了。
浑浊的水下再没疼痛,白龙脱了力,感觉一切都在向他远去,困意席卷上来,他快撑不住了。
真身难以维持,白衣的公子静静躺在水中央,忽然笑了笑。
黑蛟支起血肉模糊的脊背,人身支离破碎,抱起他,按进怀里。
“天好亮堂。”白则看着水波之上的晴天,喃喃道。
“嗯。”沈渊闭上眼,“雨停了。”
东海深处,龙宫一片死寂。
沉水镜里倒映出白则苍白难看的脸,扶在镜侧的女人无声落泪,泪珠滴在镜面,搅动一圈圈涟漪。
几步外,龙王背对大殿,扶手而立,背影肃然而沉痛,竟给人一种十分、十分苍老的感觉。
“为什么……”龙后泣不成声,手指虚虚地抚过白则的面,“为什么你会这么傻……你知不知道那蛟……”
殿外静待天罚的龙王摇摇头,低哑地说了一句:“孽缘。”
“百年前赤睢抽下那只蛟的筋埋入他体内时,可曾预料到百年后……”